27.血光

作品:《鹤颂长宁

    许长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了促成自己的婚事而这般努力,甚至可能要为此得罪所有朝臣。


    她坐在含元殿龙椅旁的御座上,指腹反复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雕刻,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官员。


    他们此刻却没有看她,视线皆聚焦于站在她身侧三步外的江鹤一。


    江鹤一垂着眼,不与那些人对视,可仍觉得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几乎要看穿个洞来。


    “诸位,半月后便是燕长皇子及冠之日,亦是孤册封翊圣郎之日。”


    许长宁的声音沉厚稳重,让江鹤一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然她的内心并不如声音那般冷静。


    “册封大典,孤决意在宫外举行。”


    果然,话音未落,下方朝臣便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四起,绝大部分人的神色都写着了“不同意”三字。


    谢望松与严伯钧倒是平静,一个早已知晓许长宁所图,一个早已知晓许长宁不会循规蹈矩。


    很快,礼部尚书赵晖便开口反对:“册封敌国质子为翊圣郎本就非议颇多,移至宫外恐怕不妥!殿下三思!”


    他一开口,阶下大半的人也随之跪下,齐声道:“殿下三思!”


    许长宁睨了赵晖一眼。


    他又在替谢望松说话,看来此前威胁他的把柄已经无用了。


    她还挺好奇,究竟是何种贿赂,会让赵晖心动到放下那种把柄。


    不过看赵晖一副面容惨淡的模样,应当是被抓到了更大的把柄。


    “赵尚书记性不佳呀。”


    许长宁不紧不慢,眼下一只脚踏入了战局,她倒是少了几分忐忑,慢条斯理道,“你可是忘了卜选那日的情形?昨日严相亲自带人对燕皇子进行考核,考核已然通过,如此,孤与他的婚事,还何来的非议?”


    赵晖有备而来,继续道:“可册封之礼,自我朝建立以来,从未在宫外举行过——”


    “如此岂不正好?”许长宁忽地笑着打断,“新岁将至,赵尚书若将册封一事与雍京城贺新岁一事同办,双典同辉,全城欢腾,可尽显我昭国天家气象。此事若成,便是青史里都要记下一笔的盛事,此乃历任礼部尚书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臣不在乎此等身外之名,臣只怕殿下如此不合礼制。”赵晖毫无所动,反而是他身边的礼部侍郎神色松动,似是被许长宁的描述所打动。


    “不合礼制?赵尚书说的还是昭国礼制吗?”许长宁轻笑一声,起身负手行至江鹤一身边,望着他说道,“正好,燕皇子殿下近日熟读昭国礼制,孤想问问,孤与你的婚事,事关两国之交,是私事,还是国事?”


    江鹤一在许长宁看向他时,手心便冒出了汗。


    但他此刻却很好地掩饰了所有情绪,十分规范地朝许长宁一礼,回答得果断:“回殿下,自是国事。”


    “既是国事,让我大昭百姓知晓并亲眼见证,有何不合礼制?”许长宁做出一脸困惑的夸张神情。


    江鹤一没料到,许长宁竟在朝堂上演了起来,忽然感觉紧张淡去了几分。


    “臣亦不解。”他看向赵晖,也演得满脸真诚,“许是关于昭国礼法,赵尚书私藏了些典籍,那些典籍中另有说辞。”


    “哦?那孤还真想看看赵尚书手中的典籍是何说法。”许长宁缓步走近赵晖,“太宗皇帝曾在朱雀门亲迎燕使,化干戈为玉帛,得来东疆几十年和平。如今孤效仿太宗皇帝,让雍京城百姓再次见证和平之约,有何不妥?”


    许长宁侧头望向仍然站着的谢望松,微微扬唇,“莫非赵尚书手中的典籍上认为,太宗皇帝所为不合昭国礼制?”


    谢望松并未躲避,而是恭敬地一礼:“礼法事小,可殿下的安危事大,雍京城鱼龙混杂,仇恨燕国的百姓不在少数,在宫外行册封之礼,恐怕不安全。”


    许长宁正好将话接过来:“相信在谢相的操持下,南衙十二卫定能胜任护卫之责。”


    谢望松正要接话,许长宁却好似想起什么,忽然又道:“莫非谢相是担心此事责任过大?谢相大可安心,既然此事乃孤所提议,便不能全让诸位承担。卫迟风——”


    话音刚落,守在殿外的卫迟风行入殿内,单膝跪下行礼:“臣在。”


    “为减轻谢相与兵部尚书的负担,册封大典的护卫一事,交由你来统领。”


    许长宁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下,不想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她转身想要走回座位上,快速将此命令写成诏令,板上钉钉。


    “殿下忘了您的兄弟与妹妹吗?”


    一道高声质问从身后冲来,许长宁步伐一顿,果然,此事定不会这般顺利。


    “殿下忘了洛宸的冤魂,忘了战死在燕国的将士们吗?!”


    赵晖撕破脸的声声质问,仿佛烧得滚烫的油锅忽地炸开,油星子混着火星子四处飞溅,引起殿内又一轮骚动。


    许长宁回过头,感到有些讶异。


    他竟会为谢望松做到此等境地?


    赵晖脸色惨白,神色悲戚,指着江鹤一大声喊道:“让弑我子民者之子登朱雀门受册,殿下是教太庙列祖列宗看我大昭笑话吗?!”


    此话使朝堂瞬间陷入死寂。


    江鹤一咬紧了牙关,指尖在袖中蜷起。


    他能感觉到殿内半数目光都带着刺,齐齐朝他扎来。


    他逼着自己不能露怯,直面赵晖的目光。


    这人像是被逼入了绝境,这样的疯狗,最是肆无忌惮。


    许长宁盘算之事,怕是棘手了。


    一直未语的严伯钧一派,忽有一人带头跪下:“赵尚书所言极是!当年太宗迎燕使,是因燕国主动示好,可如今燕军在东疆屯兵,屡屡侵扰,此时册封燕国质子为翊圣郎,恐堕大昭军威啊!”


    江鹤一看到许长宁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


    “一场婚事如何会堕大昭军威?尔等如此小瞧东疆将士吗?”她也提高了声量,表情再无戏谑,“再者,孤在为国而计,在为两国和平而谋!从前枉死战死之人,想要的是和平,而非困于仇恨,看战火再度蔓延,子孙后代继续流血!”


    “殿下怎可保证此人能为昭国带来和平?光凭他一张嘴,我等便要信他吗?”


    赵晖眼角都红了,颇有歇斯底里的苗头,“他可敢立即歃血立誓,若燕国背盟,他便于雍京城头自刎谢罪,五马分尸?!”


    此提议犹如往油锅里掺了一把辣椒,炸得殿中劈啪作响。


    众人私语之声愈发沸腾,各执己见,许多人在顺着赵晖的话往下说。


    他们在讨论如何处死江鹤一才合适。


    自缢、喝毒酒、凌迟……仿佛此事已成定论。


    许长宁看着失控的局面,眼神愈发阴沉,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忽然,她的衣袖被人轻扯了扯。


    许长宁侧过头,看向身后的江鹤一。


    他面无惧色,朝她无声颔首。


    刹那间,耳边的嘈杂声似被阻隔,许长宁感到呼吸一紧。


    他这是何意?


    他可知晓他在做什么?


    江鹤一看许长宁似是失神,以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敢。”


    “让我帮你。”


    这便是棋子该做的事。


    今日她让他来,不就是为了堵住这些朝臣的嘴吗?


    让他们冲着他来,她是不是便会轻松一点?


    许长宁凝望江鹤一片刻,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孤的翊圣郎说他敢。”


    她重新坐下,看向众臣,沉声道,“可孤不准。”


    江鹤一本已准备好,闻言一怔。


    为何?


    不是要他来当挡箭牌吗?


    “尔等听听赵尚书此言有多荒谬?”


    许长宁冷笑一声,“孤从未说过,江鹤一定能为昭国带来和平。刨除情意不谈,他只是我等与燕国和谈的筹码,一个人,如何能代表燕国所有人?若赵尚书要求仅凭一场婚事,便要保昭国无忧,大可以去说服燕国皇帝带上国玺来此与孤成婚,而不是在此大放厥词,要逼死孤的翊圣郎!”


    江鹤一垂下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在保护他……


    可正是如此,让他愈发觉得自己无用。


    赵晖跪在地上,毫无让步之意,神情近乎狰狞,大喊道:“殿下要在全城百姓面前册封他,若他不发此毒誓,殿下如何知晓他忠奸?如何知晓他不会祸害昭国?!”


    “放肆!”许长宁猛地拍桌,亦提高了声量,“孤看上的人,孤自知他是否忠心!赵尚书可是在质疑孤?!”


    赵晖垂下头,双肩隐隐在抽动,似是在笑。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他一遍遍呢喃,已然魔怔,跪在他身边的人甚至感到有些害怕,默默挪远了一些。


    “若当真忠心……”


    赵晖再度抬头时,双眼已是猩红,他倏地伸手摸向脚边,猛地抽出一把匕首,竟当场掷向了江鹤一!


    “便该受此一刀证清白!!”


    赵晖仿佛早已为此练了许多回,那一刀又快又狠,教所有人大惊失色。


    刀刃看似冲着江鹤一而去,却擦着他的肩头,朝御座之上的许长宁飞去!


    卫迟风跪在阶下,见寒光掠向许长宁时,喉间爆出一声沉喝,腰间长剑不及出鞘,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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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前,直接徒手攥住了匕首锋刃。


    啪嗒,啪嗒……


    血从卫迟风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犹如警钟。


    因为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却传来一阵笑声。


    “如此紧张作甚?”赵晖如同疯魔,“不过是给燕国质子验验心罢——”


    话未说完,寒光一闪,卫迟风已然抽出剑,挥向了赵晖的颈侧,剑刃稳稳停在他的喉咙前,只余半寸距离。


    “朝堂之上,持刃欲伤皇太女殿下,按律当斩。”


    卫迟风的话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剑锋再逼近了几分。


    殿内一片死寂,连一直看戏的谢望松和严伯钧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江鹤一望着地上的血迹,仍心有余悸,感到呼吸发紧。


    他的反应还是太慢了……


    若非卫迟风在,许长宁就……


    好奇怪,他毫不担心自己会如何,满脑子都是许长宁。


    而且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察觉到了那一瞬的念头。


    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在看见匕首朝许长宁刺去时,他竟想要纵身去挡。


    “迟风,收剑。”


    许长宁仍端坐在御座上,她以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声音平得听不出情绪。


    卫迟风却没动,剑锋依旧抵着赵晖的喉结,只侧头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执拗。


    那是保护她的本能,压过了服从命令本分的决绝。


    他不想放过赵晖。


    许长宁微微摇头:“在此杀他,脏了这含元殿。带下去,交由刑部议罪。”


    卫迟风这才收剑,血糊糊的手在身侧攥成拳,仍在滴血。


    许长宁看着,眉心蹙成了一团。


    守在殿外的羽林军来将赵晖带走,可赵晖仍不死心,被拖走时还在嘶吼:“许长宁!你护着敌国质子,连臣子性命都不顾!我看你是色令智昏!大昭定要毁在你这个女人手里!!”


    不堪入耳的辱骂渐渐淡去,可殿内的嘈杂仍无休止。


    “殿下,赵晖虽形同疯魔,但他所言,未必全无道理,甚至可能也是许多人对这门婚事的看法。”


    “虽不知赵晖今日所为是何缘由,但臣实在担心,若在宫外行册封大典,会有此等极端之人,借着以伤翊圣郎的名义,向殿下行刺呐!”


    “殿下,册封大典不宜在宫外举行啊……”


    “臣附议……”


    许长宁望着阶下纷纷跪地的朝臣,已然明白赵晖的作用何在。


    谢望松牺牲一个背叛过自己的棋子,来攻击她的棋子,公然挑起所有人对她的不满。


    莫说册封大典在何处举行,今日如此一闹,恐怕她择江鹤一为翊圣郎此事都要再度遭受质疑。


    许长宁面无表情,久久未言,唯有站在她侧后方的江鹤一能看到,她藏在桌案下的手,暴露了她的情绪。


    她不断地用拇指指甲在抠自己的指腹,一遍又一遍,用力得手背上的筋骨血脉都清晰可见。


    江鹤一看得心口发涩。


    原来她在朝中,如此举步维艰,难怪她总是操劳,身子一直未好……


    而在不久之前,他便是那些与她作对之人的其中一个。


    为何从前惹她恼怒烦心那般容易,可眼下想要帮她什么,却如此难?


    “够了,此事日后再议。”许长宁站了起来,“今日暂且退朝。”


    可许长宁尚未走几步,谢望松手持笏板,拦在她的面前。


    “还请殿下尽快决断,臣等好做准备。”


    许长宁目光冰冷,声音中带了怒意:“孤说了,此事再议。”


    谢望松虽微微躬身,气势却丝毫不输许长宁:“殿下莫要一意孤行,寒了老臣们的心呐。”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许长宁甚至有种想要抢走他手中的笏板,抽他一顿的念头。


    此时该来软的,还是硬的?


    或者学那赵晖,也发一次疯?


    “此事不必再议。”


    未待许长宁想出对策,忽有一道沉稳的女声从殿外传来,引得众人皆回头望去。


    李令舒并未差人通报,便直接步入了含元殿内。


    许长宁心正烦着,此时连行礼的心思都没有了。


    李令舒来做什么?


    嫌场面不够乱,再来帮着自己的表哥,踩她一脚是吗?


    “怎么?母后莫非要替孤做决定?”许长宁寒声道。


    “并非本宫,而是陛下。”


    李令舒行至大殿中央,回身看向群臣,高声道,“本宫来传陛下口谕,皇太女册封翊圣郎之礼,将在宫外举行,以震慑燕国,安抚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