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一停。


    从未听说过的字眼，却仿佛在冥冥之中，叩响了某扇改写命运的门。


    “修……士？”


    女童迟疑地重复。


    “对，修士。”


    形如病中垂死的董流尘忽而直挺挺地坐起。


    他抬手，在自己额前轻巧一抹，那道被棒槌砸出的狰狞伤痕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打出一记响指，溪边满地泥土沙砾盘旋飞起，“唰唰”几下，便将女童之前累死累活砸出的数十道凹坑尽数填平。


    一连串神乎其技的画面。


    哪怕再少年老成，女童也不禁瞳孔地震，流露出几分“我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怀疑。


    “这是只有修士能做到的事情，而且还不止这些。”


    董流尘眨了下眼，女童手里的棒槌瞬间一断两截，掉落在地。


    “这棒槌虽好，却配不上你。”


    董流尘望着女童，郑重地道：“跟我离开这里，我会帮你寻找更适合你的武器。”


    “同时，我会将你培养成一名厉害的修士。”


    他激情澎湃道：“让那些仗着体力年纪揍你的人，将来能被你用一根手指头碾死！”


    女童：“……”


    换个人来，这场面毫无疑问就是个拐骗孩童的犯罪现场。


    但董流尘傻呵呵地笑着，眼中殷切的希望满得都快漫了出来，仿佛女童一拒绝，他就要扑到地上抱住她的腿求她了。


    ……实在是让人怀疑他是否有那个脑子犯罪。


    女童陷入沉默。


    “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良久，女童平静地开了口，语气中有一丝近乎沧桑的木然。


    她抬起青紫的眼睛，看着董流尘，笃定地道：“就算有，也不会轮到我。”


    董流尘一怔。


    似乎有那么一瞬，他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犹豫。


    然而那犹豫太短暂，太微弱，让旁观的归笙都怀疑是否是她的错觉。


    须臾，董流尘坦然笑说：“你说得对，我的确心思不纯，别有所求。”


    他手肘撑膝，手掌托腮，眼珠滴溜溜地转。


    “该怎么解释呢，我想想……唔，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宗门要求到我这个年纪的修士必须收徒，培养出一批年轻的少年英才来，为宗门的长续发展添砖加瓦。”


    “我的同辈们都已经收了徒弟，有的收了不止一个，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所以那些老头子都快把我催死了。”


    “但这可不是我怠惰拖延，我可是一众同门中最出挑的一个呢！主要是我这个人呢，生来就有点挑剔，信奉宁缺毋滥，要做成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所以这么多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观察过许多孩子，挑挑拣拣，拣拣挑挑，却迟迟没能找到一块称心如意的璞玉。”


    “不过。”


    董流尘话锋一转，望定女童，面上是全然不掩的赞赏与欣慰。


    “这种遍寻不得的苦闷，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女童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


    这个青年人讲话文绉绉的，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更大、更广阔、更神秘的世界。


    同时，他轻声细语，话里话外的诚意，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就好像，在把她当成一个人来对话。


    不像她至今接触过的那些人，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及时喂养，待价而沽的死物。


    女童一时不说话，董流尘也不显急躁，盘腿坐在地上，耐心等待。


    半炷香后，女童终于再次开口，却问了一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


    “‘璞玉’是什么意思？”


    董流尘答得流畅：“未经打磨的美玉。”


    璞玉：“为何用它形容我？”


    董流尘：“因为我认定你是可造之才，只要悉心教导，必然前途无量。”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


    她长这样大，扎在她脊梁骨上的评价，从来都是“反骨仔”“讨债鬼”“赔钱货”。


    想到此处，两相对比，心中的天平已经做出了选择。


    反正，也没有别的退路。


    留下，会被当作牲口一样贱卖。


    但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女童用一个问句做出了回答：“我将来，会比你还厉害吗？”


    董流尘心领神会，微笑道：“会比我厉害得多。”


    他拂衣起身，向她递出手。


    女童一愣。


    她迟疑着，也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放进了董流尘的掌心。


    温暖的五指将她包拢，董流尘牵着她，向溪水中走去。


    涓涓的水流汇集，凝聚成一柄通体澄莹的剑，悬停于二人的足前。


    董流尘温声道：“不要怕，踏上去。”


    女童一脚踩上去：“我没怕。”


    董流尘笑道：“是我小瞧了你。”


    待二人站稳，剑如飞鹰，弋入长空。


    长空朗月高悬，银华似锦。


    穿行在云天之间，女童不自觉地向下张望。


    这座她生活了八年的村落，是曾以为永世无法逃脱的牢笼。


    然而此时此刻，它在她的视野中是如此的渺小，一粒远去的尘埃般微不足道。


    蓦地，身后的董流尘道：“入仙门，断尘缘，你原来的名字，便弃了吧。”


    女童轻声道：“就叫璞玉吧。”


    她从下方收回视线，仰起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庞。


    乌清的眸子里，倒映出董流尘微微讶然的神情。


    她不知是对着董流尘，还是对着她自己，一字一句，许下承诺：


    “定不负师父青眼相中。”


    至此，结界中的画面告一段落。


    归笙有个疑问，自己想了一会儿，无果，于是向身边的音澄求助：“中州名门百家，有比较出名的‘董’姓宗门么？”


    中州的修士除了按照门派，也可以按照姓氏归集，一般来说，中州某个修士氏族稍微有些名声，就会被天霄派注意到，并列入门派内部的典籍中。


    归笙翻过云临渡带回的典籍，没有见过任何“董”姓氏族。


    果然，音澄也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归笙若有所思：“那看来这位师父是个拜入仙门的散修了。”


    这时，结界中画面一转，云开雾散，水剑蒸消。


    璞玉跟随董流尘，来到了他口中的“宗门”。


    璞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每走一步，每到一处，都怔然不已。


    归笙也怔然不已。


    这是宗门？


    如果是宗门的话，这也……太小巧玲珑了点。


    中州灵源多为自然之物，因而任何宗门的选址都依山傍水，再不济，依靠一座能散发灵髓的丘陵也勉强将就。


    但眼前的这座宗门里，看上去能充当主要灵源的东西，似乎只有场地正中那棵高大繁茂的槐树。


    当这对师徒到来时，槐树的树荫下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那群人站在槐树后，背对着璞玉与董流尘，热火朝天地围观讨论着什么，一时都未发觉二人的靠近。


    最终，是一名最为年长的修士注意到了他们。


    那修士走过来，瞥了眼璞玉，顿时皱起了眉：“这就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弟子？”


    董流尘似乎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嫌弃，只貌似惭愧地道：“抱歉，弟子来迟了。”


    修士瞪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指着槐树下的那群人道：“你来得凑巧，刚好在做初入宗门的摸底考核，把你的小弟子带过去吧。”


    董流尘却道：“有没有吃的？我得先让她吃点东西。”


    修士道：“没有，今日的份额还没送来。”


    董流尘一抬手，一只面饼从修士的袖子里飞出。


    无视修士满脸痛斥“大逆不道”的表情，董流尘擒住面饼，弯腰递给璞玉：“来，先将就吃点你师祖的猪食垫一垫，一会儿可能会有点累。”


    璞玉：“……”


    璞玉接过“猪食”，小小地咬了一口，两眼一亮。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璞玉一口一口，有些急切地吃完了那块面饼。


    吃完后，她被董流尘领到了那棵槐树后。


    随着璞玉的视角拉近，归笙也看清了那群人的面貌。


    其中半数是成人，打扮与董流尘如出一辙，应当都是他同门的修士。


    另外半数，则是与璞玉年纪相仿的孩童，也就是这些修士的徒弟。


    这些弟子的外观差异极大，有的穿金戴银，面色丰润；有的则干巴瘦小，脏污不堪。


    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都寸步不离自己的师父，神色间尽是童真赤诚的信任与依赖。


    各个修士领着自己的徒弟，依照次序，来到人群正中央那名负责考核的修士面前。


    说是考核，其实是那修士单方面地探查弟子们的身体素质、髓脉状况、修炼根骨等，弟子全程只需要站在那里，承受他的髓华在体内探测。


    璞玉是最后一个参与考核的，拿到的等次也是最后一名。


    她身体的根基太差，髓华抽离她的身体时，她已然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那名负责考核的修士对董流尘道：“你从哪捡来的根骨这么差的孩子？”


    董流尘领着璞玉就走，撂下一句：“有眼无珠。”


    走在路上，董流尘对璞玉道：“这种等次不用放在心上，来日方长。”


    璞玉一言不发。


    清黑的眼眸沉沉的，教人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之后，璞玉便正式开始了她在宗门的生活。


    这座小型宗门，根据归笙的观察来看，大概是董流尘所在宗门在宗外盘下来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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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块地，专门用来安置培养这些弟子，但地方虽小，却五脏俱全，寻常宗门该有的弟子居、演武场、藏宝阁、膳食堂等应有尽有。


    但令归笙不解的是，这宗门对待这些弟子的态度堪称十分离奇。


    说他们对这些孩子上心吧，除了璞玉，大多数弟子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全是“阿”什么，“小”什么，以及意义不明的简单叠词。


    这种起法极容易撞名，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有弟子撞了名，两个师父就打个商量，哄哪个弟子改一下，给颗糖安慰安慰就过去了。


    就像给小猫小狗起名般随意。


    仿佛那不是一个要伴随弟子终生的名讳，而只是一个用以区分他们的代号，够用就行。


    诡异的是，说他们对这些孩子不上心吧，每天又是顿顿现送的山珍海味，灵丹妙药大把大把地喂。


    除此以外，宗门还会定期派来医修，隔段时间就检查一遍这些弟子们的身体状况。


    有谁病了伤了，甚至谁的称重下降了，派来的医修都会把这孩子的师父叫来，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


    每到这个时候，董流尘都会自觉送上门去挨骂，帮医修节省了把他喊过去的力气。


    原因无他，只因在这一批弟子里，璞玉一直是最瘦小的那一个。


    董流尘问过璞玉，得知她小时候吃得不好，稍微有点好的，比如每逢年关杀了只鸡，也会被父母以“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为由，好的部分全给了弟弟，剩下的部分父母分了，她一口也吃不上。


    但这只能解释为何最初来时她最瘦小，无法解释为何自从来到这里，每日吃一样的喝一样的，璞玉的身量也还是迟迟落后于其他孩子。


    又一次的体格评检后，又挨了一通训斥的董流尘把璞玉领走。


    走在路上，董流尘比了比璞玉的头顶，又把她托起来掂了掂，感受到手里骷髅架子一般的重量，唉声叹气：“你这样下去不行啊。”


    从那一日后，璞玉便不再同其他孩子一块在膳食堂内堂食。


    一到饭点，董流尘就拎着个食盒出现，把璞玉领到槐树下的小石桌上坐着，亲眼看着她把食盒内的最后一粒米吃完才放她走。


    也正因如此，董流尘终于弄清楚了璞玉生长迟缓的缘由。


    原来璞玉不仅是吃得不好，她长这么大，竟然一口肉都没有吃过。


    所以，即便堂食的菜肴里全是大鱼大肉，璞玉也是闻到就吐，更别说吃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沾荤食，注定无法如其他孩子那般茁壮成长。


    因此，董流尘开始不厌其烦地变着花样，将食盒中的肉食轮换作各种肉类，又烹饪作各种口味，试图让璞玉能吃下去。


    却收效甚微。


    又一日，璞玉被肉呛得眼泪汪汪时，董流尘彻底没招了。


    正生无可恋间，他眸光一定。


    “看到那家伙的腱子肉了吗？”


    董流尘指住一位路过的身材魁梧的同僚，也是另一名弟子的师父。


    他问璞玉：“他一拳能打十个，你想成为他那样吗？”


    半截咽不下去的肉要吐不吐地挂在嘴角，璞玉艰难地点了点头。


    董流尘虎着脸道：“不吃肉，你永远也长不成那样。”


    “长不好身体，你永远也成不了强大的修士。”


    “……”


    良久，璞玉咽下了眼泪，也咽下了肉。


    董流尘摸摸她的头发：“好样的。”


    然而，就是这样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董流尘，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在教导璞玉修炼上的表现，让归笙一度以为璞玉被骗了。


    因为在修炼上，这宗门里的所有修士，都是不靠谱的师父。


    看得归笙频频皱眉：怎么会有这样的宗门？


    天材地宝确实是不要钱一样地砸，这些弟子的修为也因此节节攀升。


    但整个过程太过顺风顺水。


    没有锤炼筋骨，没有切磋对战，更没有下山历练。


    这些弟子成天只需要躺在那里，吃糖丸一般往嘴里递送丹药，由丹药激发的髓脉便会将灵髓内化为髓华。


    而且，除了弟子修为的增长，这些师父好像不关心任何事情。


    课业几乎没有，“修炼”之外的授学也少得可怜，有些孩子已经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观其为人处世，表现出来的心智不会超过五岁。


    在天霄派，培养一名弟子，便是希望他在未来能成为一名强大的修士，为宗门的壮大添砖加瓦，断不可能让他们过得如此舒坦。


    不说每年的历练下山除祟死伤难免，就是日常的夜巡，一旦遇上闯入域境的妖魔，也是要以性命相搏。


    在实力为尊的修真界，长生与死亡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如影随形。


    不经风雨不经霜，根本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士。


    相较之下，说得难听点，这宗门与其说是在培养修士，不如说是在用灵丹妙药饲养猪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