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丧仪毕，宫中各处才刚褪了素稿。早朝之上，言语暗中争锋，气氛凝重得仿若能听见谁的轻叹声。


    周献昭端坐在龙椅之上，龙颜庄肃不见怒，视线无动于衷地扫过龙台之下一众启奏的官员，她这两位哥哥还真是给父皇保留丝毫颜面，一切欲夺帝之事，仅在父皇下葬后。


    今日早朝，本想商议国田瓜分于民一事，父皇临终前，曾告诉周献昭，民间弊端多显，土地被高门贵族把持，百姓始终无法有之自己的地。


    其实这件事，周献昭在给父皇守灵时，仔细斟酌过，她尚未琢磨出什么好的办法。


    虞朝开国皇帝，乃她高祖父，那时高祖父刚一统大虞朝，瓜分世家贵族土地，分于百姓手中，可是世态多变，富庶之户通过买卖，高价将土地变相买回，百姓循环陷入无自己土地中，很多事并未有具体解释。


    民间买卖只要过了明路，即可自由，也正因此，到了先帝后期，土地又辗转回了富庶商户官户把持着手里。


    想将富庶家中高价买来的土地充公，多有不妥，号召捐出，这是做梦，花了钱买回的土地，谁也不愿随意放手的。


    周献昭本想集思广益，众人筹智，结果遍地争执，看来她父皇说的不错，她若想施新政，稳坐朝纲，手中能用之人并不多。


    龙台之下的众目睽睽，竟只有寥寥几人奉帝为尊，实在是笑话。


    沈明央摸着都被她双手焐热了的笏板，缓步走去中间，这一上朝，众说纷纭，文武百官，多有奉主之嫌，上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下不被辞官，官员也没犯什么事，若毫无征兆地肃清，怕会引得百姓惶恐，此来便是先帝中年改推举制为科举制之根本所在。


    有官官推举而来的官员，现下朝中尚有绝大多数，科举十八载，多得是小官无出头之日，这么多年，也只一个宋少府位列九卿。


    就连沈明央心上人，当初也是被宋少府极力推举，才不曾落于乡亭里正，能在宋少府手下做事，想来已是极好的归宿。


    由此可看，推举和科举各有各的益弊，能者不必拘于科举，苦寒者不必投官无门。


    既如此，何不趁着先帝去世，大赦天下，来年再设科举推选。


    沈明央正了正自己身子，“臣启奏，朝中官员为国之精良，日夜劳计，自无瑕斟酌其他。陛下所忧乃百姓之福，微臣斗胆启奏，不如借先皇名义，昭告天下，明年寒微学子依旧可以参加科举，能者得以推举，如此即来，陛下之忧尚且可惑。”


    百姓之事乃头等大事，可朝中党肃若不清之，即便下令如何，下头的人也多有阳奉阴违。一国之君乃稳国之本源，久居朝堂，所听所闻，几乎限于宫中，若手下鲜少人可用，隐患重重。


    沈中丞此计妙哉妙哉。


    宋玉行淡淡余光里，只听沈中丞挪身朝后，看着躬身于她身后意图将陛下所言毁之的多位官员，似笑非笑，态度谦和，让人捉摸不透她心中所想，只能从她所表述之语里参其意。


    “几位大人私下恐多有为难之处，下官听——”沈明央故意顿话，视线扫过朝堂众人，“下官反正从几人那儿听了些言语，那说的是言辞凿凿，说的下官都信以为真了，几位大人也别急，下官且说于文武百官听。”


    沈明央一口一个下官，殊不知站于她身后欧的官员，官职皆低于她，几口自谦，足矣表明她若说有冒犯之处，皆是她初入朝有所冒犯，不如朝中前辈会转圜。


    “启禀陛下，微臣听人有言，负责皇室宗务的梁内官长，前些日子收了不少田产，皆是高价所得，只是臣闻梁内官长家中上奉缠绵病榻的双亲，下有三房妻妾，和膝下八个子女，微臣想问问梁内官长，这钱从何而来。


    为此，微臣甚怕冤枉梁内官长，特前去九卿馆［1］，查探过梁大人身世。推举其入朝的乃九卿廷尉，白游石大人。


    梁大人入朝前，是白大人家中马户，入朝十五载，曾三次升迁为内官长。微臣身为御史中丞，百官所行实乃微臣之担，多有得罪之处，万望梁大人海涵。”


    沈明央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朝中文武百官，多得是入朝三十余载的老狐狸，她话中所隐喻之处，任谁都能猜得出，可她话中偏毫无重点。


    宋玉行目光甄没在官员接耳声语中，视线擅自盯落看着沈中丞笔直所站的后脊。大虞允许女子科举也不过十载，真正科举入仕的而今只三位。


    其余两位早年入仕，有一位尚在宋玉行手下做事，事无巨细，利落有为，然另一位便走了非同寻常之路，入朝不过多久，便嫁人辞官，这所嫁之人，还真是巧了，正是今日沈中丞弹劾的梁大人。


    朝中官员身前身后事，宋玉行虽说深居简出，双耳不闻，可同僚之间八卦总会飞入他耳，有同僚在衙署上衙时，曾羡慕梁大人，从一介马户到如今内官长，真是多亏了梁大人长着一张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文正脸。


    一看便是清廉之人，想当初推举梁大人为官的白大人，便以此人宽厚老实为由，暗中提拔，结果呢，此人成官头几载，的确安分，有高官看中他长相，想嫁女，被其断然拒绝，转头在那女子入朝后，娶之。


    其实谁人心不知肚不明，梁大人看着忠厚老实，其实心里最是花花肠子，想娶的就是能者为娶，甘居贤内。


    因女子能力娶之，自然便会因旁之女子貌众而纳妾，这样的人何谈老实。


    宋玉行目不转睛地视着沈中丞身上朝服，和男子形制略微有差，此朝服是先皇特意为女子所制，三公之下，湛衣白裙，簪花浅髻，尤显风骨。


    沈中丞此话宛如沸水腾之冒之，若无灭火之意，此话怕是不能善了。


    梁内官长面色涨红，正欲开口辩解，王御史站出来道：“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奏，梁内官长每月例银有限，恐不足矣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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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田产，可若是替旁人买之，又或梁大人私下受贿，另当别论。”


    王御史面润耳清，语速缓缓，“沈中丞身为御史台中丞，言之有理，御史一职，本就督查百官言行，梁大人若当真两袖清风，自是不怕查的。”


    果然是受她老师，沈老太君熏陶长大的孩子，两招均不落下风，周献昭余光看着由她一并看着长大的孩子，当真是喜爱的不得了。


    这孩子其实跟周献昭的两个孩子本无不同，授以君王道，学以圣人理，出身虽贵，也负一马当先任。


    周献昭闻王御史之谈，眸中严和并显，“王爱卿所言甚是有理，小沈大人年纪尚浅，日后有王爱卿为之周全，朕已然放心。至于王爱卿口中凿凿，朕想就有宋爱卿陪同小沈爱卿一同查清，好早日给梁大人一个交代，切莫冤枉了好人。”


    沈明央领旨归位，拿笏板挡着嘴，斜头去和阿昱小声呢喃，“你刚有没有瞧见梁大人面红耳赤的模样，真是脏眼睛。”


    “这人品行不正，就该严惩。”退朝后，周亭昱和沈明央落于身后，继续交头接耳，“当年那位女官竟为这样的人辞官，真是可惜。”


    沈明央轻哼一笑，“这只能说，人不可貌相，不然何苦来哉。还是我们家兰知好，温润儒雅，深受宋少府教识，自然是天底下最最脾性温良之人。”


    谁提姜兰知了，周亭昱无奈耸肩摇头，“为官得有为官的样子，别整天脑子里竟是些情啊爱啊。小妹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让宋少府带上姜兰知一同陪你查事，试着拿出你身为正一品郡主的款儿来。”


    “这样不好吧，擅用职权，要是被御史台的人知晓，怕是要参我一本。”沈明央哼哼唧唧说完，她心中其实是想宋少府若当真为着她和兰知好，自然会带上兰知的吧，宋少府大可以找顺当理由，说自己缺人手，怕她出事，是以多带了个人随侍什么的。


    周亭昱伸手指，隔着小妹朝服戳了戳她的心口，一副看透了的样子，“你这里不是这样想的吧，你怕不是觉着宋少府会成全你和你的兰知吧。”


    “没有。”沈明央一下拍掉阿昱的手指，“我才没有，阿昱你少诬陷好人。”


    金銮殿外天朗气和，煦风夹香，沈明央前往御史台新官上任，定要路过九卿府，自然她和周亭昱顺路。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面对面嬉笑调侃，却在路过九卿府时，双双瞧见了早已换好常服，双手负立于府外花亭中候着的宋少府。


    此处花园乃九卿府里的人打理，多出自宋少府手下那位女官之手，虽艳丽却不失清雅。


    宋少府身姿如松，素净墨绿直裾，哪怕在美妙日光映照之下，也难掩眉宇之间的清冷无趣，此人静静伫立在花亭之中，沈明央一猜便知在等她。


    甚至阿昱手肘碰了她一下，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丝毫不意外。


    宋少府打算独身一人陪她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