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哭泣的病人家属

作品:《当白鸽不再飞翔

    与苏晴分别后,白鸽没有立刻回家。她在午夜的街头走了很久,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聚了又散。


    苏晴的话是理智的,是温暖的港湾,但那句“看见了,就没办法假装看不见”却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暗礁。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魏坤那堵光滑的玻璃墙,那封冰冷的匿名邮件,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淬火一般,让她那点摇摆不定的念头变得坚硬。


    正面进攻的路已经被堵死。魏坤的防备密不透风,而那背后的人脉网络,更是深不见底。


    白鸽明白,想要凿开一条缝,她不能再以《真相周报》记者的身份出现。


    那个身份是一面旗帜,也是一个靶子。


    第二天,她脱下了那件米色的风衣,换回了最寻常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耐磨的运动鞋。


    她将长发松松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未施粉黛,除了那个小小的鸽子发卡,再无任何饰物。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市民,一个为亲人担忧的家属。


    仁心医院住院部大楼的空气比门诊更加凝重。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饭菜、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


    推着轮椅缓缓移动的老人,捧着缴费单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靠在墙角低声打电话的年轻女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疲惫。


    白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只是在一层又一层的楼道里慢慢地走着,像一个幽灵,观察着,倾听着。


    她不去护士站,也不去医生办公室,她的目光只落在那些病人和家属身上。


    他们在病房门口低声的交谈,在水房里接热水时的叹息,在楼梯间里偷偷抹去的眼泪,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出医院最真实的一面。


    在七楼心胸外科的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排蓝色的塑料座椅。


    白鸽找了个空位坐下,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她注意到不远处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的背微微佝偻着,双手不停地绞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她脚边放着一个旧保温桶和一个装着脸盆毛巾的网兜,一看就是在这里陪护了很久。


    白鸽静静地坐着,没有上前打扰。过了很久,那位阿姨站起身,从布袋里颤巍巍地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单子,走到缴费窗口。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操作着,报出一个数字。


    阿姨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钱夹,一层层打开,将里面的钞票一张张数出来,有几张零钱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膝盖差点撞在坚硬的柜台边上。


    白鸽走过去,帮她捡起了最后一张一块钱的纸币,递给她。


    “谢谢,谢谢你姑娘。”阿姨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不客气。”白鸽轻声说。


    那位阿姨交完费,拿着打印出来的清单,又走回了座位上。


    她戴上一副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张长长的单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的手指划过一行行陌生的药名和检查项目,最终停在最下方的总额上。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白鸽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温水,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阿姨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无助。


    她看了看白鸽,又看了看那瓶水,迟疑地接了过去。


    “谢谢……”


    “您坐,别客气。”白鸽在她旁边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看您很累,是家里人在这里住院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那位阿姨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她强撑许久的堤防。


    “是我老头子,”她开口,眼圈立刻就红了,“做的心脏搭桥手术,本来都说挺成功的,可不知道怎么就感染了,高烧一直不退,人也昏昏沉沉的。”


    她姓刘,别人都叫她刘阿姨。她和老伴都是郊县的农民,靠着几亩地和打零工,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


    为了给老伴治病,家里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医生说要用好药,进口的,特效药。”刘阿姨摩挲着那张缴费单,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你看这个,叫什么‘培南’,一天就要上千块。


    还有这个,名字都念不顺,一小瓶就八百多。


    用了快半个月了,烧还是反反复复。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可人……人不见好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白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她能感觉到,那些印在“康源医疗”报价单上的冰冷数字,第一次有了灼人的温度。


    那高出四成的价格,此刻不再是一个百分比,而是刘阿姨手里被捏得发皱的钞票,是她通红的眼眶,是她夜里无声的眼泪。


    “医生还让做各种检查,”刘阿姨擦了擦眼泪,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继续说道,“今天查这个,明天查那个,说要看看感染扩散到哪里了。


    什么CT、核磁,还有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单子开了一张又一张。


    我们也不懂,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敢不听啊。


    可我就是不明白,这病怎么越治越重,钱越花越多呢?”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看着白鸽,充满了最朴素的困惑和绝望。


    “姑娘,你说,是不是我们这种人,命就该这么苦?


    是不是没钱,就活该等死?”


    白鸽的心被这句问话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看着刘阿姨那张布满风霜和愁苦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她无法给出任何安慰的答案。


    她知道,刘阿姨的悲剧,可能不是因为命苦,而是因为她丈夫用的那些昂贵的“特效药”,流进了某些人不见底的口袋。


    那些看不懂的昂贵检查,或许只是为了填平另外一些贪婪的窟窿。


    刘阿姨的眼泪,让仁心医院在高明、魏坤口中那“公开、透明”的形象,彻底碎裂成了一地谎言的玻璃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