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山一角
作品:《当白鸽不再飞翔》 白鸽没有理会陈默连珠炮似的问题,她只是摆了摆手,手指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久未通风而滞闷,混杂着纸张和速溶咖啡的酸味。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的疲惫让她动作迟缓,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唯一亮着台灯的独立办公室。
主编林风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黄的灯光。
白鸽抬手敲了敲门框,两下,清脆而有节奏。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
林风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总是显得有些疲惫但十分锐利的眼睛。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开襟羊毛衫,正俯身在一沓厚厚的校对稿上,手里握着一支红笔。
他抬起头,看到是白鸽,眉毛微微向上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白鸽拉开椅子坐下,身体的重量完全交给了椅背。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让自己适应了办公室里熟悉的、由旧书和烟草混合而成的气味。
林风放下红笔,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准备聆听的狮子。
“看你这脸色,有收获,但不是好消息。”他陈述道,语气平静。
“我见到高明了,”白鸽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有药剂科主任魏坤。
就在药剂科库房外面。”
她将深夜里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高明对魏坤的训斥,以及那句充满轻蔑的“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
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的语速不快,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就像在宣读一份报告。
林风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和深夜里高明敲击墙壁时相似的“笃、笃”声。
当白鸽说完,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摘下了眼镜,从桌上拿起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
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高明……”林风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然后重新戴上眼镜,“他在我们这个城市经营了二十多年,从一个主治医生爬到院长的位置,市里大大小小的关系网,他比谁都清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药品回扣问题了。”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白鸽面前。
文件夹没有标题,上面积着一层薄灰。
“这是五年前的旧档,另一个记者留下的,也是关于仁心医院。
后来他被调去了体育版,什么也没查出来。”林風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白鸽,我批准你的选题。
但是,你得换个方式。高明这样的人,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让你抓。
正面冲撞,你会比稿纸还快被揉成一团。”
白鸽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零散的资料,记录着几家医药公司的名称,但信息都已过时。
她合上文件夹,抬头看向林风,等待他的下文。
“价格。”林风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我们从最硬,也最不引人注意的证据入手。
数字不会撒谎。我需要你把仁心医院过去一年所有公开的药品采购公告,和同级别公立医院的采购价,以及市场零售价,全部做成对比表。”
他看了一眼门外探头探脑的陈默,补充道:“让陈默帮你。
年轻人对数据和网络更敏感。记住,现阶段我们不碰任何‘人’,只碰‘钱’。
在有绝对过硬的证据之前,这篇报道只存在于你的电脑硬盘里。”
白鸽点了点头,她知道林风的意思。这是保护,也是策略。
他没有被所谓的“大新闻”冲昏头脑,而是选择了一条最稳妥、最枯燥,却也最致命的路径。
接下来的几天,《真相周报》的办公室里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白鸽和陈默占据了角落最大的一张会议桌。桌上铺满了打印出来的文件,各种药品名称、规格、供应商信息被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陈默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无数个招标网站和医药信息平台之间穿梭,将海量的数据下载、整理,然后导入电子表格。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嘴里还时不时兴奋地念叨着:“白鸽姐,你看这个‘依诺肝素钠注射液’,仁心医院的采购价比市三院高了百分之二十八!”
白鸽则要沉静得多。她负责核对和分析。每一项数据,她都会要求陈默提供原始链接,再三确认药品的厂家、规格、批号完全一致,排除任何可能导致价格差异的客观因素。
她的工作更像是精密的审计,不允许出现丝毫差错。
“别急,”她会拿着红笔,圈出陈默表格里的一个数据,然后指着电脑屏幕上另一份文件,“你看,这个供应商提供了额外的冷链配送服务,成本会高一些。
把这一项剔除,我们只比较最基础的药品价格。”
在这样枯燥而重复的工作中,那座冰山的一角,终于在他们面前缓缓浮现。
第三天下午,陈默突然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他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白鸽姐,你来看这个。”
白鸽凑了过去。屏幕上是一家名为“康源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企业信息查询页面。
这家公司是仁心医院两种关键靶向药的主要供应商,其报价比市场平均价高出近四成。
“你看它的注册地址,”陈默移动鼠标,指向页面的一行小字,“‘碧水湾小区3栋1单元702室’。
这不是一个商务写字楼,这是个居民区。”
他又切换了几个页面,调出了这家公司的股权结构和年报。
“注册资本一百万,实缴零。参保人数,也是零。
去年一整年,它只中了一个标,就是仁心医院这个。
这……”陈默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不就是个皮包公司吗?”
白鸽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零”,那个位于普通居民楼里的地址。
深夜里,高明那句“你处理干净了?”的话语,此刻在她耳边重新响起。
他处理得并不干净,只是他傲慢地认为,不会有人有耐心从这浩如烟海的公开信息里,把这些沙砾一颗一颗地筛选出来。
她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清晰地写下了“康源医疗”四个字,并在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横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