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亲骂我时,他在笑
作品:《半寸骨》 沈承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沈宅的。
公交车颠簸摇晃,窗外的街景繁华依旧,阳光灿烂得刺眼,一切都与他内心的冰冷死寂格格不入。那句“关你什么事”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响一次,都带来一阵混合着痛快与恐慌的战栗。他亲手斩断了那根或许脆弱的纽带,现在,悬浮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推开沈宅那扇沉郁的大门,一股低压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管家接过书包时,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低声提醒:“少爷,先生在书房等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沈沐阳显然已经“汇报”过了。
沈承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二楼书房。每上一级台阶,都感觉离刑场更近了一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和一股淡淡的雪茄味。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父亲沈宏远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悸。
沈承晏推门进去。书房很大,红木书柜高耸及顶,空气中弥漫着书籍、雪茄和权力交织的独特气味。沈宏远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文件,只是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昂贵的钢笔。他穿着家居服,神色看起来甚至有些疲惫,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正毫无温度地落在沈承晏身上。
而沈沐阳,就站在书桌的侧前方,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透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闲适。
沈承晏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沈沐阳,然后垂下眼,盯着脚下昂贵的手工地毯花纹。
“成绩单呢?”沈宏远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沈承晏心上。
沈承晏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捏得更加皱巴巴的纸,上前两步,轻轻放在书桌上。
沈宏远没有立刻去看,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沈承晏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极度失望后的冰冷。
“年级倒数……”沈宏远缓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冰碴,“沈承晏,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沈承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我花钱送你进最好的学校,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不是让你去给我考个倒数第一回来的!”沈宏远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其中的压力却层层递进,“你告诉我,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啊?你脑子里除了那些没用的风花雪月,还能装得下什么正事?”
“没用的风花雪月……”沈承晏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在他父亲眼里,他唯一还能找到一点自我价值的东西,是“没用”的。
“说话!”沈宏远猛地提高了音量,手中的钢笔“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打破了书房里伪装的平静。
沈承晏被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对上父亲那双盛满怒意和厌烦的眼睛。他想辩解,想说自己努力过,想说那些公式和符号对他来说真的如同天书,想说他也想做好,可是……
可是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在父亲那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我不会……”他最终只能挤出这几个干瘪的字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会?”沈宏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句不会就完了?沈家的儿子,可以平庸,但不能是个废物!”
“废物”两个字,如同终极审判,狠狠砸在沈承晏的头顶。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变得模糊,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站在光影里的沈沐阳。
沈沐阳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手插袋,姿态放松。然而,就在沈宏远那句“废物”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承晏清晰地看到——沈沐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明显的、张扬的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带着点嘲讽意味的弧度。仿佛在说:“看吧,果然如此。”或者说,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并且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欣赏着这场由他“汇报”而引发的、针对沈承晏的审判。
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猛地烫穿了沈承晏最后的心防。
比父亲冰冷的责骂更让他感到刺痛和绝望。
原来,他在这里。他不仅在这里听着,看着,他还在……笑。
他在笑他的狼狈,笑他的无能,笑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父亲的怒火下瑟瑟发抖。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巨大悲凉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沐阳,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指控,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沐阳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尖锐的视线,微微偏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脸上的那丝笑意早已消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漠。但在那平静之下,沈承晏仿佛能看到一丝未散尽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者说是……快意。
沈宏远没有注意到两个儿子之间这无声而激烈的交锋,他沉浸在自己的失望和怒火中。
“从明天开始,所有的课外活动全部取消!那个什么破笔记本,也不准再写了!”沈宏远下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家教,语数外物化生,一门都不能落下!下次考试,如果还是这种成绩,你就给我滚出沈家,自生自灭!”
滚出沈家……
最后的通牒如同惊雷,在沈承晏耳边炸响。他猛地转回头,看向父亲,看到的只是一张写满了决绝和冷漠的脸。
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哀求。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连同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起狠狠地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听到了没有?!”沈宏远厉声问。
“……听到了。”沈承晏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出去。”沈宏远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沈承晏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他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经过沈沐阳身边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烟草味的清冽气息。
他没有再看沈沐阳一眼。
拉开书房门,走出去,再轻轻关上。将父亲的怒火,和那个人的冷笑,一起隔绝在门后。
走廊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
沈承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他抬起手,用手臂死死地压住自己的眼睛,身体因为极力压抑着哭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父亲骂他是废物。
而那个他名义上的哥哥,在笑。
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