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你什么事?

作品:《半寸骨

    深夜里那次算不上成功的道歉之后,沈宅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平静。沈承晏和沈沐阳像是两条被强行放入同一缸水的鱼,各自占据着一角,互不打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刻意的疏离。


    沈承晏更加沉默,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他按时上下学,独自乘坐公共交通,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求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他依旧抱着那个牛皮纸笔记本,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写下只有自己能懂的文字。那些文字是他对抗现实唯一的武器,也是他内心世界最后的堡垒。


    沈沐阳似乎也遵守了“不再接他”的约定,那辆张扬的机车再没有出现在校门口。他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大学刚毕业的他,似乎已经迅速进入了父亲公司的角色,身上那股属于学生的青涩气正被一种商业精英的锐利所取代。两人偶尔在餐厅碰面,也是各自低头,连眼神交流都吝于给予。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在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后被彻底打破。


    那是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教室里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浮躁气息。沈承晏正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班主任李老师面色严肃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


    “沈承晏,出来一下。”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猜测和看好戏的神情。沈承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放下笔,低着头,在全班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个总是过分安静、成绩却一塌糊涂的学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沈承晏,这次月考的成绩单下来了,你自己看看吧。”


    一张薄薄的成绩单被递到他面前。鲜红的数字刺眼无比——数学38,物理42,化学35……总分,年级垫底。


    沈承晏的指尖有些发凉,他沉默地接过成绩单,没有看第二眼。


    “我知道你家里最近……有些变故。”李老师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这不能成为你成绩一落千丈的理由!你看看你这分数,别说重点大学,连个好点的大专都悬!你才高一,现在努力还来得及,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毁了!”


    沈承晏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这些道理他都懂,可他控制不住。那些数字和符号像是天书,老师的讲解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他努力过,但收效甚微,久而久之,便只剩下麻木和逃避。


    “这次必须请你家长来学校一趟!”李老师下了最后通牒,“我必须和你家长好好谈谈你的问题!明天,最迟明天,让你家长务必来学校!”


    家长……沈承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父亲?他几乎可以想象父亲看到这张成绩单时,那冰冷的、带着极致失望的眼神,或许连失望都懒得有,只剩下彻底的无视。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浸入了十二月的寒潭。


    放学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管家在安静地擦拭着花瓶。他径直上楼,将自己关进房间。


    请家长……他该怎么办?


    他坐在书桌前,盯着那张被他揉得有些发皱的成绩单,内心充满了绝望和挣扎。他不想面对父亲,更不想让那个名义上的“哥哥”看笑话。或许……可以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说家长出差了?或者……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房间门被敲响了。不是沈沐阳那种带着点随意的叩击,而是管家规律而恭敬的敲门声。


    “少爷,楼下有您的电话,是学校李老师打来的。”


    沈承晏的心瞬间跌入谷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老师直接打电话到家里来了。


    他僵硬地走下楼,拿起听筒。李老师严肃的声音再次传来,确认了需要请家长的事情,并且强调“明天务必到校”。


    挂断电话,沈承晏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转过头,看到沈沐阳不知何时站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手里拿着个水杯,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沈承晏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转身上了楼,将自己重新锁进房间。他听到楼下隐约传来沈沐阳和管家的对话声,似乎在询问刚才的电话。


    一夜无眠。


    第二天,沈承晏几乎是抱着上刑场的心情去的学校。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不停地看向教室门口,既害怕那个身影出现,又隐隐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下午第二节课间,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主任李老师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脸色比昨天更加严肃,她朝沈承晏招了招手:“沈承晏,你哥哥来了,到办公室来一下。”


    “哥哥”两个字像魔咒,让沈承晏瞬间血液倒流,脸色煞白。他……他还是来了。父亲果然没有来,来的是他,沈沐阳。


    在全班同学更加肆无忌惮的注视和低语中,沈承晏僵硬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向教师办公室。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沐阳挺拔而略显随意的背影。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下身是熨帖的黑色西裤,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与办公室里略显陈旧的布置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随意地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姿态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压迫感。


    李老师坐在对面,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没想到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成熟且气势不凡的“哥哥”。


    听到开门声,沈沐阳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承晏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关切,就像在看一个……需要处理的麻烦。


    “李老师,我是他哥哥,沈沐阳。”沈沐阳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礼貌,却莫名地让沈承晏感到难堪。


    “啊,是,沈先生请坐。”李老师显得有些局促,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沈沐阳微微颔首,却没有坐下,目光转向桌上的那张成绩单:“具体情况,我在电话里已经大致了解。成绩单我看过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这比直接的责骂更让沈承晏感到窒息。他宁愿沈沐阳像上次那样尖锐地讽刺他,也好过现在这种公事公办的、仿佛在处理一件与他无关的业务的态度。


    “沈承晏同学其实很聪明,就是心思可能没完全放在学习上……”李老师试图缓和气氛,拿出沈承晏的作文本,“你看他的文笔其实很好,很有灵气,就是偏科太严重了……”


    沈沐阳的视线扫过那本摊开的作文本,上面是沈承晏清秀却带着些孤峭的字迹。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没有细看,随即又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李老师。


    “李老师,他的问题我清楚了。偏科不是借口,成绩差是事实。”沈沐阳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家里会加强管教,也会为他请最好的家教,督促他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来。给您添麻烦了。”


    他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定了性,并且给出了解决方案。高效,直接,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完全没有询问沈承晏本人的想法,也没有在意那所谓的“文笔灵气”。


    沈承晏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感觉自己像一件物品,被摆在桌面上,被人评估、讨论,然后被安排好了后续的处理方式。


    “加强管教”、“请家教”、“督促”……这些词语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他不需要这种程序化的“帮助”,他不需要沈沐阳以一副监护人的姿态来安排他的人生!


    “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带他回去了。”沈沐阳对李老师说道,语气礼貌而疏离。


    “好的,好的,麻烦沈先生了。”李老师连忙点头。


    沈沐阳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一直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沈承晏,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意味:“走了。”


    说完,他率先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沈承晏僵硬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被牵线的木偶。走出教学楼,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他眼前发花。沈沐阳那辆黑色的机车就停在不远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走到机车旁,沈沐阳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另一个头盔,递向沈承晏。


    沈承晏没有接。


    他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流出泪来。他看着沈沐阳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白天在办公室里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嘶哑,“我爸呢?他为什么不来?”


    沈沐阳举着头盔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爸在外地出差,没空。”


    “没空……”沈承晏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他让你来?让你来看我的笑话?来替他行使‘管教’我的权力?”


    沈沐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语气沉了下来:“沈承晏,注意你的态度。成绩差是事实,我来处理问题,不是来看你笑话。”


    “处理问题?”沈承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你怎么处理?像在办公室里那样,轻描淡写地否定一切,然后安排家教,安排督促?沈沐阳,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安排我的人生?!”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多日来的压抑、悲伤、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成绩好不好,要不要请家教,以后要做什么,这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眼眶通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关你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向沈沐阳。


    沈沐阳举着头盔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错愕,有被冒犯的怒气,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这句话精准刺伤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刺痛。


    他盯着沈承晏,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写满了排斥和恨意的眼睛。


    阳光炙烤着两人之间的空气,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许久,沈沐阳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的冷意: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然后,他猛地将手里的头盔挂回车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他不再看沈承晏一眼,长腿一跨,发动机车。


    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既然不关我的事,”他侧过头,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那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话音未落,机车已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窜了出去,留下沈承晏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和一股灼热而刺鼻的尾气。


    沈承晏呆呆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街角。炽热的阳光包裹着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从头到脚的冰冷。


    他赢了这场口舌之争吗?好像并没有。


    那句“关你什么事”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切断了自己与那个“家”最后一丝微弱的、可能存在的联系。现在,他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热烈的阳光下,被拉得细长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