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厄

作品:《染就荼靡慰长风

    孩提时光,也不尽是温煦。


    杏花村常年下雨,风雨润泽,沾濡万物,连带着时光也显得温润绵长。祖父家对面的小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竹林,竹林幽深,丛篁茂密,有的粗壮如碗,有的细直如笔,远远望去,满眼皆是绿意盎然,郁郁苍苍,生机淋漓。


    竹林里密密铺着褪下的笋壳,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我有时会捡一两片干笋壳拿在手里把玩,有些笋壳光滑洁净,有些笋壳上带着毛刺,一不小心扎进手里,会泛起轻微的疼痛。祖母教我,把扎了刺的手往发间擦拭几下,蹭一蹭,那毛刺便不见了,疼痛也会慢慢随之消去。这个法子极为灵验,我已试过许多回。


    夏日的竹林里安静得只有掠过竹叶的风声,偶有阳光从细碎的竹叶缝隙间筛落,光影斑驳,清凉宜人。我常独自去竹林,幸而一次也未遇到过蛇。竹林边沿还斜斜长着几株野蔷薇,花开得恣意,颜色绚丽。


    祖母说过,对面那片竹林南侧埋着我早夭的堂弟,有次我们从竹林外侧经过时,祖母遥遥地给我指过,未满周岁的堂弟被草席一裹就埋在那方地下,也是在竹林的边缘处。就像从前家里因为生产死去的牂羊一般,被孤孤单单地埋在厚厚的土里,因为怕被野外的动物刨食,所以埋得又深又紧实,我当时也遥遥地望了望,没在那个地方看到一处隆起的坟茔,连一个小小的土包也没看见。


    祖父得闲时,会砍几根竹子拖回家,亲手做成各样农具。我采桑的小背篓,拍打豆荚的竹梿枷,扒开茎秆的竹耙、筛选谷物的竹筛、担物的竹扁担、箩筐,乃至刷锅的炊帚……无一不被他做得精巧细致。


    有顽童从竹枝间捉来竹象,那虫长着长长的“鼻子”,放在手心,便不停地用它戳着手心,痒痒的,叫人忍不住发笑……


    我尚在襁褓时,双亲还未离家,曾请先生为我卜算过一卦。先生说我命里带水厄,须得远离一切水源。那算命先生的话语,如同谶语般悬在我的心头。


    有一回,我在塘边洗脚,一只布鞋忽地脱脚,掉进了水里。我下意识伸手去捞,它却迅疾沉入了水底,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了下去。自那以后,我鲜少独自近水。


    后来听村里人说起溺水鬼寻替身的传说,心头蓦地一凛——或许那时,水中当真有什么东西,正借着那只鞋诱我深入。思及此,不禁庆幸自己当时很快抽回了入水的手。只是偶尔仍会恍惚:那困在方塘中的魂灵,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在那冰冷的幽暗里等待了多久的岁月,是否仍在期盼下一个溺水之人,好换取那渺茫的自由?


    祖父家的池塘边,总是停着一尾竹筏,是他闲时用海碗般粗细的竹子亲手扎就的。闲时,他会撑一支长篙往池心去撒网捕鱼,那网总是撒的又大又圆。看得多了,我们这群岸上的小童,心里便痒起来,总趁他不在时跃跃欲试。


    一日,一位年长我许多的小表叔自告奋勇撑篙,让我们轮流搭乘那微微晃动的竹筏,在池中游玩。轮到我时,我小心翼翼地踏上竹筏。他在池中撑了一段,便折返靠岸。就在我抬脚欲上岸的刹那,竹筏被水波轻轻一推,与岸沿一撞,又向离岸的一侧荡开,空出一道缝隙。我猝不及防,身子前倾,“扑通”一声从缝隙处跌进了池水里。


    沉入水中的那一瞬,我竟惊异地大睁着眼——水中并非想象中的浑浊昏暗,反而是一片清澈透亮。没有骇人的溺水鬼,我甚至沉浸在探索未知的静谧快乐里。


    还未来得及看到更多,便被那小表叔一把提起后襟,**地捞了上来。直到双脚踩上坚实的土地,我才从恍然中回过神来,开始因呛水难受地咳嗽,后怕也随之涌上心头。连道谢也忘了,满心只惶恐长辈的责罚,慌忙跑回家,换下那身湿透的衣裳,偷偷藏在柴房角落。


    许多年后,当我踏入道途,初次感应到天地间充盈的水系灵气时,识海中浮现的,便是童年那日池底所见——那片清澈透亮,与水流那难以言喻的亲和。原来,宿命的种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种下。


    又一日,在另一方水塘边,我亲眼目睹了孩童间无端的恶意。我身侧站着的小女童,忽然拾起一枚小石块,狠狠砸向远处那个有些痴傻的女童。那痴傻的女童并未闪避,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只晓得哭。


    我惊恐地呆立原地,未及回神,那掷石的女童竟猛地转身,一双乌黑的眸子死死盯住了我,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全然不符的,令人胆寒的笑意。然后一脚把我踹进了水塘。万幸她力气不大,我只跌在浅水处,慌忙地从水里爬起,带着一身狼狈,哭着奔向不远处杏树下正与人闲话的祖母。


    祖母听我抽噎着说完,顿时怒形于色,拉起啼哭不止的我去那女童家中讨要说法。那家大人只将女童往身后一藏,赔着笑:“小孩子玩闹,没个轻重,您老别跟孩子计较。”


    祖母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她最终没说什么,拉着我转身走了。世间有些委屈,原是无理可讲的。只可怜我与那痴傻的女童,平白的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也算是一一应了那“水厄”的卦象。


    后来才懂得,祖父母待我,虽从不言说,爱重却藏于日常点滴。


    祖母总会用油亮鲜艳的公鸡尾羽,或是青翠的芣苢为我扎制蹀躞。她做的蹀躞总是村里最精巧的,每一次都仔细收好,从不让我失落。


    她教我翻绶,一遍又一遍,她那布满皱纹的指尖在彩绶间翻转勾挑,变幻出星辰与方井,从不见她厌烦。


    记得有一回,她煮了鸡蛋,剥出光滑的蛋白,在我脸上滚来滚去,我馋得直央求她想吃,她却柔声说,滚过脸便不能吃了。为此,我惋惜了那颗蛋好久,并不知她是希冀借此为我祛除灾厄,祈求平安。


    每夜临睡,她还会给我讲各种乡野奇谈或古老传说,我总在故事的余韵里,带着餍足入睡。


    夏日炎炎,她也不辞辛苦,常去采些奇形怪状的草药,为我熬煮消暑祛邪的汤水。其中有种草药状如竹蔗,叶细而长。她常在汤里撒些糖,再添几朵鸡蛋花,喝起来有淡淡的草木清香,入口微甜。


    夏秋之交,雨水丰沛,晴日一照,屋后的林地里便悄悄冒出些土菌,祖父拾回一朵,祖母用油煎了,满屋都是山野的清气,吃起来格外爽口。


    稻谷黄熟时节,禾香肆意,祖父便会拣一个晴日,延请乡邻一同下田收稻。大家把新收的稻谷均匀地铺洒在篾席上,金黄的谷粒享受着日光的晾晒,我学着祖父除了用竹耙拢着晒谷场上的稻谷,还赤着双脚翻动着晒得滚烫的稻谷。待到傍晚收稻谷时,谷壳上的细芒飞满全身,扎得肌肤生出细密的痒。


    夜色渐浓,祖母会提着木桶从灶房出来,热水在桶里轻轻晃动。她把桶放在院子中央,用葫芦瓢舀水从我头顶浇下。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带走黏腻的汗和恼人的谷芒。我仰起脸,看着夜空中星辰灿烂。晚风轻柔地拂过我湿漉漉的脖颈,带着稻谷晒过后特有的暖香。


    黑暗中,祖母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帮我把每一寸肌肤都清洗干净。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听见她哼着那首永远听不清歌词的童谣。水声哗哗,星子闪烁,那些关于水厄的谶语在这一刻被洗得远远的,只剩下天地间这方小院,和祖母用一桶清水为我构筑的,短暂却完整的安宁。


    夜里,我一时梦到堂弟变成翠绿的嫩芽从竹林下的泥土里长了出来,转眼那嫩芽又扭曲成水底缠绕脚踝的丰茂的水草;一时梦到祖父撒开的渔网,网住的却不是鱼,而是一张张苍白模糊的人脸;最后,是那掷石女童漆黑如夜的眸子,她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然后猛地将我推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水域。


    我受惊醒来,浑身冷汗涔涔。窗外,杏花村的夜雨还在不知疲倦的下着,淅淅沥沥,仿佛要浸透整个世界,祖母被我的动静惊醒,掌灯过来。


    “吓着了?”她低声轻问,她的双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如何诉说那交织着清澈与污浊,静谧与恶意的复杂恐惧。


    祖母没再多问,只像小时候教我擦拭竹笋壳上毛刺那样,用手轻抚我汗湿的头发,喃喃道:“睡吧,地活了什么东西都想跑出来透透气……好的,坏的,都一样。看见了,躲开就是了。”


    她的话依旧带着那种听天由命的淡然。我闭上眼,却再也无法入睡。童年的水域,在我记忆中从此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种是柑橘树旁池塘下那片诱我深入的、清澈透亮的静谧;另一种是另一方水塘边,混杂着鲜血、恶意与泥浆的冰冷和污浊。


    而那条名为“水厄”的宿命之线,似乎也在这分裂中,变得愈发清晰而诡谲。它不再仅仅是水中无形鬼魅的拖拽,也包含了来自岸上、源于人心的,猝不及防的推搡。水与厄,如同光影相随,共同构成了我命途中,那片无法避开的、潮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