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雾
作品:《染就荼靡慰长风》 这里名唤杏花村,因村里遍植古杏而得此名。这些老树虬枝盘错,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最奇的是,别处的杏花多是粉白,唯独此地的杏花,年年春日总绽出一树树浅绯,如烟似霞。村中老人也说不出确切缘由,只道许是水土不同。
此刻枝头繁花累累,远望似绯云栖落,将整个村子都浸在一片温柔的霞色里。风过时,浅绯色的花瓣簌簌而落,在地上铺成一层柔软的毯,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甜。
村东头并排着两块池塘,中间是一条几尺宽的土埂,供人穿行。埂子两侧低洼处,各生着一排柑橘树,是祖父早年亲手栽下的。右侧池塘东岸丛生着矮矮的薄荷,南面斜坡上则开满金灿灿的野菊,每次路过,清冽与甘醇的香气便交织着铺面而来。
农闲时,祖父总爱拿了锄头,在柑橘树下湿润的泥土里掘些地龙做饵,随后便坐在树荫里,钓一整日的鱼。我常陪在他身边看他垂钓,有时也帮他挖挖那些细细小小的地龙,用盛着湿泥的竹筒装了,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能这样互不打扰的呆上很久。
常有灵巧的水鸟轻快的从水面掠过,也会有调皮的鱼儿突然跃出水面,惊起一圈涟漪。蜻蛉与彩蝶总在花间飞来飞去,几只金翼香使围着野花乱转……可祖父总是神情专注的落在高粱杆做的浮漂上。若等了许久都没动静,他会提起鱼竿看看,若饵已被偷食殆尽,只余光秃秃的鱼钩,他便从竹筒中取出一条地龙,窝在掌心轻拍一下,再利落地分成两截,一截抛回土中,另一截仔细穿好,再次将带饵的鱼钩重新丢回塘里。
至于他始终默然不语的原因,祖父说是怕人声惊走了鱼,但我知道,也不全是,他一向沉默冷淡,不喜言语,也从不许我在旁喧哗闹腾。
小道尽头,池塘北侧,便是祖父家的小院。院西是几畦菜地,再往西去,便是一片茂密的桑树林。
祖母常年养蚕,当蚕还是乌黑的幼崽时,她常让我背起小竹篓,去采最鲜嫩的桑叶。归来后,她会将嫩桑叶切得极细碎喂蚕,我总爱听那沙沙的进食声,很像下小雨的声音,细细密密。
待蚕宝长大,便换了大圆竹筛来养。这时已不必挑剔桑叶的老嫩,它们已变得皮实好养了,只需时不时的给它们撒上一层桑叶,无需再做太多。直至某天,它们的身体微微发黄,透出光亮,便不再进食。祖母会小心地将它们捉到蚕簇上,不过几日,便能收获满簇白如冬雪的蚕茧。
我出生时,正值荼蘼花开。白色的花朵漫山遍野,烂漫如雪。父亲读书不多,见花开的正好,便为我取名“荼蘼”。后来妹妹出世,父母便携了她去了遥远的月华城经商,长年累月,鲜少归来。我自此便留在村中,伴着祖父母长大。
祖父在村里颇受敬重,一则因他年长,二则他处事向来公允,加之素日里不苟言笑,村人对他便多了三分敬畏。
在村里,我也有几个玩伴。其中和我最为要好的,是长我几岁的莼萝。她家门前种着几丛鸢尾和一簇花色洁白的小菊,我极为喜爱。每次去寻她,望着那迎风摇曳的花朵,心痒难耐,总要强忍住伸手攀折的冲动。
若是赶上凤仙花开的时节,我们便采来花瓣,细细捣碎染指甲。十个指头都染得红红的,互相比较着孰优孰劣,心里便欢喜得很。待凤仙花谢了,会结出青嫩的小果,等小果慢慢由青转黄,我总爱用指尖去轻触那泛黄的小果,看它“啪”一声炸开,并以此为乐。
我们常在她家一道用墨画梅,梅树总是被画得孤峭遒劲,梅花则红艳如血。有一回,我不慎打翻她的墨盘,新磨的浓墨泼洒了一地,她却并未怪我。还常给我讲一些私塾里孩童们写字的趣事,我听得入迷,回去便央着祖父教我习字。
那时我约莫四岁,尽管祖父宽厚的手掌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我写出的字却仍是东倒西歪。看着纸上那堆零落不成形的笔画,我心里一急,竟哇哇大哭起来,祖父母怎么也安慰不了。后来,祖父卖了谷仓里的一些存粮,凑足银钱,送我进了村中的私塾启蒙。
冬日清晨,呵气成霜。祖母坐在灶边,用细密的篦子为我梳头。我的发丝细软,极易打结。她心里怕我迟到,手下不免着急,直扯得我头皮生疼。我强忍着满眼的泪水,一声不吭。
那时我年幼顽劣,对于识文断字的热忱并未持续多久,也不懂长辈的良苦用心。有几次,甚至趁夫子不备,偷偷溜出学堂玩耍,课业也常常敷衍了事。幸而夫子并未深究这些琐碎,如此下来,倒也识得了一些字。
当然,夫子也并非全无要求。
记得有一次,夫子的一支毛笔不见了,他发现后并未动怒,而是默默重新制作了许多支,分给我们每人一支。他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望此类事,往后不再发生。
夫子虽没有追究那支笔的下落,但我们每个人都深受触动。他始终相信,于人而言,端正的品行,远比渊博的学识更为重要。
课业之余,我最爱和村里的孩子们漫山遍野地玩耍。乡野间的趣事,总带着泥土的清新和质朴的欢喜。
晴日里,我们赤脚踩进温润的秧田,在湿润的泥泞中摸索贝壳与田螺。田螺总有大有小,我却偏爱那些壳厚个大的——螺肉丰腴,捡满一篮归家,祖母便会焯水去盖,用细竹签灵巧地剔出螺肉,去除脏腑,下锅简单一炒,咸香扑鼻,是极好的下饭菜。
若是雨天,便将竹编的簸箕卡在秧田出水口,压上几块石头。待两三个时辰后去取,里头已是鳝鱼滑动、泥鳅钻窜,还有不少一指长的小鱼。用鱼篓盛了带回家去,祖母只略使盐煎香,那滋味便鲜美难言。
稻谷收割后,旱田里孔洞遍布。我们学着村里大孩子的模样,徒手伸进孔洞里掏黄鳝。双脚陷在干软的泥里,虽沾满泥泞,却不必像水田里那般担心被碎蚌壳划伤。
我们也学着用老柳木做弹弓。别的木材虽也能用,但村中老人说,老柳木不软不硬,不滑不腻,最是趁手,也不易滑脱。见过大些的孩子用它打下过飞鸟,我们心里羡慕得很,却总也没那样的准头。
有一次,我们甚至在一个年深日久的坟头上翻起了跟斗。坟垄上青草绵软,倒也不担心磕碰,起初我也心怀畏惧,怕惊扰了逝者安宁,惹来腹疾之灾,转念想起祖母说过,这里安眠的皆是自家先祖,那份恐惧便化作了亲切。
我们还会摘下橡树的果实,将竹签细细插入橡子,做成一个小小的陀螺,看着它在平地上旋转不休,仿佛连时光也为我们悄悄停留。
农忙时节,祖父总有做不完的活计,大多数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山野间寻找自己的乐趣。
清晨,我去野草叶上拾取蝉蜕,或用细木棍去戳弄小虫。螽斯、蝗虫、螳螂、蟪蛄……都曾饱受我的摧残。有一回不慎戳中一只臭虫,难闻的气味萦绕许久,让我的鼻子受了好一番折磨。当然,也并非总是我欺负它们,我曾被路边野草上的毛虫蛰痛过几次,也被桑树上长着的步曲吓过几回。
夏夜,我常去池边捕捉流萤,将它们置于蚊帱里,那点点流光,灿若列星,像是偷来了天上的星河。我在那些移动的星子里沉沉睡去,一夜安眠。
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漫行于山野,采撷各色闲花野草。比如开黄花的鼠耳,结心形实的护生,常与蒲公英相混淆的苦荬,结实乌黑的龙珠,抽出粉红穗状花的蓼,挂赤灯笼的蛇莓,扬起白絮的茅,花艳果甘的刺靡,可以做蹀躞的芣苢,姿容艳丽却气味独特的臭牡丹,还有那总将小刺粘在裙摆上的鬼针草,以及漫山遍野适合瓶插的大火草……总不会叫我空手而归。
而我最爱的,还是桐花盛放的时节。躺在树下,看枝头那状如牵牛、累累繁繁的桐花随风飘落。蓝紫色的桐花簌簌而下,朵朵都似为我而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