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上首


    上等田汇了个总量出来, 3亩田,收粮10石。


    亩产3石3斗又3升。


    八月中旬的孟家村,沸腾了, 呼朋引伴, 奔走相告,甚至比过年还要兴奋,还要热闹。


    族长亲自上前,将秤杆看了又看,又俯身去看挨个拍拍院子中的稻米, 口中不停小声重复“3石3斗”。如在梦中般不真实, 他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亩产3石3斗!


    很快族长想到什么, 抓了把孟知彰家的米, 拦住跟在他身旁的众人, 一个人朝祠堂走去,越走越快,越走步子越不稳。


    年过花甲的老族长, 走到后面竟像孩子一样跑了起来。


    祠堂寂寂,森严牌位前, 族长长跪不起,浑浊的老泪, 滚烫又难抑:“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孟向贵特来相告, 秋收亩产竟高达三石三, 三石三呐!我们孟氏一族出息了。孟家村出息了。孟氏儿孙出息了……”


    稻米一把,小心翼翼放在供桌上。一旁是孟知彰赢来的彩头,半块御赐茶饼。


    族长独自在祠堂祈求祖宗护佑家族平安,护佑子孙仕途平坦之时, 在家中等消息的蹒跚耆老们,也得了准信。拐棍拄得飞起,儿孙搀扶着就往孟知彰家称粮现场奔来,边走边嫌慢。


    “三石三?是不是听错了?会不会是……两石三!”


    儿孙扶着耆老胳膊,恐长辈听不清,声音抬高也放缓:“您老慢点,不着急!千真万确的三石三,合族都看着呢。听说这会子族长已经去祠堂告慰祖先在天之灵了。”


    除了一众耆老,此前极力反对新肥落田的老把式们,也坐不住了。他们先找到孟三叔,从对方神态中得知此事是真。


    “可单产量高,并不意味这粮就好啊……”有人还想说些什么挽尊,一把粮塞到他那老树根一般饱经风霜的手中。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事实摆在眼前,一切狡辩都已毫无意义。


    新型堆肥术增产之事,并非个例。这一季用了新肥的人家,亩产虽未达到3石3的产量,但较往年也能增产了个三四成。


    金灿灿的稻米,白发斑斑的老者,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庞,在此时达成共识:新型堆肥术,是孟家村的福星,更是万千农人的福星。


    当时一门心思认定庄聿白,跟着施新肥的人家,现在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没有赶上的,虽懊恼,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真有了这样增收的好法子,下一季自家岂不是也能跟着多打粮。


    有盼头,这日子就有奔头。


    有人觉得此等大好事,自己白白占了便宜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当即提出要把家中增产之粮中抽出2成给到孟知彰和庄聿白当做答谢。


    庄聿白与孟知彰此前商议过,新型堆肥术无偿授于乡邻。但那时的堆肥不过枯草一堆,眼下可转化成了实打实的粮食,二人自是明白乡邻心中的不安。


    夫夫二人当众宣布:起初堆肥术无偿相授。此话,时至今日仍然作数。


    此话一出,孟知彰夫夫被一众耆老团团围住,他们商议半日,决定要给庄聿白一个族中的最高荣誉,众人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上首”之位。


    “这个好,这个好!从今往后,族中任何会集,都要有琥珀一个席位。族中之事,无论大小,也都要听听琥珀的意见。”


    这是孟氏一族的至高荣誉,又不单只是荣誉,在族中是实打实掌握着一定实权的。


    族中享有此等荣誉与权利的人,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年轻时为族中做出过重要贡献,在族中声望显著,待到过了花甲之年,便能参与族长事务的决策。


    庄聿白年纪轻,尚未及冠。孟氏家族的“上首”之位至今未有过如此年轻之人。而且又是外姓。


    有人觉得此事似乎欠妥当,不合常理。


    有人则很不以为然:“不合常理之事多了!你能带族人将亩产搞到3石?”


    众人将庄聿白簇拥至祠堂,族长还在。众耆老说出上首之位的提议,族长深以为是,当即决定将族中已有的八把上首之椅增至九把。


    全族秋收全部平稳归仓后,祠堂再开。


    族长及九位上首,位列正堂,接受着阖族上下的敬拜。


    堂下不仅有同辈、有孩童,更多的是长辈,甚至是头发全白的老者。宗法社会,开祠堂,跪拜祖宗,敬拜上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庄聿白却如坐针毡,他在那堂上极力维持着得体的镇定。心中默念孟知彰跟他说的话,这只是乡邻表示敬重、感激的一种方式而已。


    不过受过这一拜,庄聿白觉得肩上重了许多。


    庄聿白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惶恐不安。越过人群,他下意识去找孟知彰的身影。在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上方,他成功寻到孟知彰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交错的一刹,庄聿白的心,没来由地安定了下来。


    有孟知彰在,似乎再重的担子,再未知的未来,也无妨。


    一时族人散去,上首开始内部议事。


    庄聿白请孟知彰留了下来,二人以夫夫名义,将几件重要决定说与族中定夺。


    其一,自然是这新型堆肥术。


    此前讲过无偿免费教于族人。此时乡邻便可以着手将堆肥材料准备起来了。具体材料比例、翻堆技巧等等,庄聿白会详细书写下来交于族长。由族长出面将此法推广下去。当然,执行操作过程中遇到任何技术问题,庄聿白都会帮乡邻指导、修整,责无旁贷。


    其二,是茶炭。夫夫二人和牛大叔商议过,将茶炭生意做成族中生意。


    虽回来仅几日,加上秋收正忙,无暇顾及茶炭之事,而且窑上已经停了火。但州县各酒楼茶坊掌事之人几乎要将孟家村村口的路踏平了。


    庄聿白抽空整理了一下来谈合作的各茶坊需求。数量之大,也是他此前没想到的。


    缘来茶坊周青,府城回来后亲自往孟家村来了两三次。50两银子的谢礼,庄聿白没有收,但对方的每月600斤兰花炭的加单请求,庄聿白应了。


    此外,其他慕名而来的掌柜知道庄聿白忙且抢手,皆开门见山,目的只有一个——能用上庄聿白制作的茶炭。当然他们自是清楚,兰花炭在暨县仅出售给缘来茶坊一家,所以只求庄聿白想个法子。庄聿白提到“魁炭”,价格与兰花炭相同,也是每斤30文。其他人还以为会庄聿白趁机价格翻倍,谁知竟同价而售。做生意最重诚信。你爽利,我自当也痛快。议事掌柜们当即递上需求清单,连现银定金一并摆在桌上。


    接下来,牛家窑上的产能可不再是简单的每月200斤兰花炭。除600斤兰花炭外,还有近1000斤魁炭。这还是签了合作契约,交了定金的长期合作茶坊。


    庄聿白回转身,抬脸看了眼孟知彰。对方了然,从招文袋中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数字单子。


    关于第三件事金玉满堂,夫夫二人一并讲了。


    金玉满堂近日提过来的订单,也是越来越多。不少还是府城跟过来。庄聿白统计了下每月差不多是20两的订单。除去原料成本和日常生产维系,夫夫二人会拿出5两银子请乡邻帮工,另抽出1两银子交与族中用于应急助困。


    茶炭的订单金额,当前是48两每月。其中20两用于窑炭扩建、维护等,必要时也会用这笔钱购买基本的柴炭原料应急。其中10两银子请乡邻帮工,每月交与族中2两银子。


    再者是第四件事,葡萄园。


    葡萄园目前没有任何进项。茶炭营收中会每月匀出3两银子用于请乡邻日常照料。


    算下来,每月会有18两银子的帮工银钱,族中有富裕劳动力或较为贫困的人家皆可报名。不过谁人适合做什么,谁家需重点帮扶,就需要族中出面进行协调安排。


    这样一来,生意安稳推进,乡邻皆能赚些散钱贴补家用,族中也有一项相对安稳的进项。一举多得。


    听完二人的安排。族长不住点头。


    孟家村并不富裕,好年景也只能保证家家户户得个温饱。若年景不好,全族上下都要勒紧裤腰带,省俭出口粮贴补实在艰难的人家。同族同根,总不能看谁家老小饿死吧。族中公田多数也做了这个用处。


    身为族长,他也发愁。如今孟书郎夫夫二人不仅能帮族中贫弱找出路、添进益,每月还能给族中银钱。


    “这,这真是天佑孟氏、祖宗显灵!”


    族长代表族长冲孟知彰和庄聿白深深行了一礼。


    祠堂中,祖宗牌位前,族长亲自行礼。夫夫二人受宠若惊,忙还礼,只道:“现在能力有限,将来生意再好些,或许可以助益族中更多。”


    众上首也皆起身一起行礼敬夫夫二人。


    年岁大些的上首,已经在偷偷抹眼泪,感慨没有选错人:


    “孟氏一族出了有长进的儿孙啊!”后想到庄聿白姓“庄”不姓“孟”,又真情实感地强行往回圆,“是祖上保佑,让我们孟氏一族娶到这样的好儿郎!”


    *


    忙过秋收,又将乡邻堆肥事宜细细带到进行翻堆,庄聿白二人终于得闲整理府城带来的东西。


    他们先将送云先生的东西收出来。


    风炉是必须的,山中阴冷湿寒,云先生身子弱,吃些涮锅不仅驱寒,房内也能干燥温暖些。


    这一匹卷云纹布料素净清雅,想必能入云先生青眼。天凉了,或裁衣衫或做衾被,都使得。


    还有一盒尘端食肆的豆糖,无事时吃颗甜食,或许能让心中之苦暂时忘却一两分吧。


    第82章 同喜


    这日一早, 夫夫二人根据约定时间,正要出门去云先生家,货郎张先到了。


    不同于往常每次来时都挑着重重的两架货担, 今日货郎张只背着个小竹篓。


    数日不见, 货郎张更加黝黑健壮一些,不过细看眼窝藏着些疲惫,大抵是忙秋收之事在田间晒的。庄户人,粮食是根本。即便走街卖货再赚钱,农时误不得。但整个人喜气洋洋, 精神头十足, 声音也洪亮, 进门便道“恭喜。”


    “听闻孟书郎考中秀才,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恭喜孟书郎,恭喜琥珀公子!”


    “同喜,同喜。”二人将人往家中请。


    回来这几日一直忙着, 庄聿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这是他们回家后货郎张首次登门。


    “田中可忙完了, 收成如何?近来生意可好?临行前给你备的玉片可售完?”


    货郎张笑道:“都好都好,年景不错, 老天爷赏饭,家中10亩田收了21石粮食。这几日家中忙, 货担停了几日, 玉片还有些。”


    庄聿白刚要跟他将堆肥术之事,却见货郎张从背篓中捧出一个红纸包,打开是两枚红色鸡蛋。


    庄聿白一下明白过来,高兴得拱手相贺:“恭喜张兄!贺喜张兄!是男孩是还女孩?”


    “是个男娃。”货郎张高兴得只剩两排白亮亮的牙齿, 一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折成的帖子,带着三分不好意思,“八月初五生的,想请书郎给取个名字……下月初五的满月酒,若二位得闲……”


    “好,我们一定去!”庄聿白接了那请帖,回转头笑着看孟知彰,“秀才相公,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你啦!到时我可只管喝酒吃果子!”


    孟知彰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不无宠溺。


    说着庄聿白随手打开那帖子,里面还写了几个字。怎么说,好像比自己写得还强些,不觉惊讶:“张兄,你会写字?”


    “我家那位写的。他……识几个字,但不多……”货郎张更不好意思起来。


    “你等等!”庄聿白急忙忙回屋拿了张单子出来,“这是一个肥田增产的方子,你回家让嫂子先看看,一些堆肥的材料可以抽时间准备起来。”


    货郎张小心接了揣进怀中,忽又听说用这方子堆的肥,秋收亩产到了3石,整个人是又震惊,又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3石?!琥珀公子,你说的,可是……3石!”


    “千真万确,稻谷已经实打实收在粮仓了。”庄聿白看了看日头,“田中施肥还来得及,过几天我再跟你细说怎么堆肥。今日还有些事,便不虚留张兄。”


    庄聿白取了两盒果子和一包红糖给货郎张,至于他给孩子买的礼物,他要亲手给孩子戴上。


    三人往外走,却见刘叔急急找了来。


    今日云无择启程去府城,之后跟根据旨意去往西境守边。孟知彰和庄聿白约好要来送行。


    可等了半日不见人到,刘叔以为出了什么差池,急忙忙寻过来,见是家中来了客也便放了心。


    送走货郎张,夫夫二人带着送云先生的东西,随刘叔疾步往山中走。


    “那陶罐等可都备好了?”庄聿白特意请牛大有在相熟的陶瓷店订做了一个大陶罐,装个100升葡萄汁不成问题。


    “都好了,我里里外外用滚水清洗过很多遍,已经晾干备在那。哦,木质大杵臼也齐备了。”刘叔说着话,脚下步子越走越急,“这会先生和公子在采摘葡萄,只等两位公子到了,就开始破汁。”


    杵臼、陶罐,都是用来酿葡萄酒的。


    提起葡萄酒酿制容器,如今常见的便是橡木桶,其实陶罐酿制红酒的历史要更久。与橡木桶相似,陶罐表面多孔,透气性佳,适合葡萄酒的酿制,但又不会有橡木桶本身的烘烤气味和外源丹宁,从而使葡萄天然品性和风土特色的表达,更为纯粹。


    当然,庄聿白选择陶罐酿制,最重要的原因是当下陶罐易得,而橡木桶难寻。


    云先生家这一株葡萄,冠幅大,果串也大,庄聿白保守估计能收一百多斤葡萄。原本还想着怎么说服云先生云将今年所得葡萄用来酿酒。可谁知,此事一提,云先生竟爽快应了。


    条件是,他们父子二人亲手来酿。


    夫夫二人到得云家时,两匹马已拴在门外。二人默默对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葡萄架下,云先生踩着脚梯,正手持银剪将一串硕大的葡萄剪下。


    云无择时刻护在旁边,接过果串,小心快速放在一旁长案上的竹盘中,又忙回到阿爹身边守着。


    进门那刻起,人已被这满架葡萄的馥郁果香与悠扬花香所包裹。


    三个大竹盘,堆着小山似的葡萄,圆滚滚的紫红色果球,一颗挨一颗,颗颗盈润、透熟,像极了过往岁月中喜乐与酸楚,历经时间沉淀,慢慢化成实体,有了魂魄,带给人复杂又饱满的期待。


    庄聿白不觉走近,低头细看,果皮上裹着的那层白色果霜,越发均匀细腻,不觉心中大喜。这是极佳的天然酿酒酵母。


    其实等天气凉些再进行采摘,酿出的葡萄酒层次会更丰富,结构会更立体,口感也会更耐人寻味。不过……不过云无择马上离家。


    事若求全何所乐。此时,就是最佳的采摘时间,此刻,就是绝好的酿制时刻。


    见二人到了,云鹤年温和笑笑,从脚梯下来,邀请他们品评今年葡萄如何。


    孟知彰整理衣衫,郑重对云鹤年行了一个大礼,将自己得了院试案首与茶魁之事,正式亲口报与云鹤年。


    作为赐名长辈,作为启蒙尊长,作为茶艺恩师,云鹤年原也受得起这一拜。他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来。


    云先生形容较此前更瘦了些,只是眉间舒朗,并不见离别愁绪。庄聿白心中舒了口气。


    二人将带给来的东西逐一介绍一番,云鹤年和煦地笑着,不住点头。又责怪他们不该如此破费。


    最后庄聿白从怀中掏出货郎张给到的那两枚喜蛋,请云先生一起沾沾喜气:“货郎张家生了个男娃娃,刚送来的喜蛋。”


    云鹤年拿在手中,细细看着,视线不觉抬高,落在身旁儿子身上。


    云鹤年习惯了以俯身低头的姿势,给儿子整理衣衫,哄他入睡,再大些教他习字读书,给习武归来的他擦干净弄脏的小花脸……可不知何时起,自己竟需要抬起头来看儿子。


    仿佛昨日还在襁褓中抱着摇着,哄其入睡的婴孩,今日竟蓦地长大,翩翩少年长成,郎朗君子初现。


    新生命的诞生,是值得庆贺的。这份喜悦,更是值得分享的。


    不过云无择出生时,云鹤年并没有准备喜蛋。他将喜蛋来回看了又看,似乎想到什么,脸上神情登时凝滞了。


    因为那时,这世间再无他云鹤年可以分享喜悦之人。


    刘叔察觉云先生神情有变,忙笑着将话接过去:“此间风俗不同。先生若喜欢,就吃上一枚,也算给那孩子添福添喜。”


    几人又寒暄闲聊几句,便直接切入葡萄酒酿制的环节。


    谁都未提云无择马上起身远行之事。


    庄聿白从旁指导。云鹤年将整串葡萄放入木臼中,云无择则用木杵将果粒轻轻捣碎炸汁水,之后带着葡萄皮、葡萄籽与葡萄梗的葡萄汁,直接倒进大陶罐中。


    陶罐已选一洁净干燥阴凉之处,埋于土中,只留罐口露出地面。


    葡萄果皮破裂的那刻,发酵酝酿便开始了。所有葡萄果串破汁装入陶罐,以一细密纱布封住罐口,以防灰尘进入。中间还需定时搅罐,待发酵结束后,封罐密封交给时间。


    云家的那架葡萄,全空了。冷清清,空落落。


    “阿爹,孩儿去了。”云无择双膝跪地,拜别云鹤年,“葡萄酒酿成之时,孩儿便回来陪阿爹!”


    云鹤年将人拉起来,理理衣襟,又理了理额间鬓发。眼中似有万千言语,喉结发紧,终究什么也没说。


    云无择与长庚师父翻身上马,扬鞭去了,始终没敢回头。或许是牵挂太重,哪怕再看一眼,也便没了向前走的勇气。


    远行之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阒然消失在山路尽头。


    云鹤年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怎么这么短,怎么还没来得及挥手,就到了尽头。


    他极力向前望着,用力抬起胳膊,指指前方:“刘叔,这路旁……何时长出来这许多杂树?得空了,请人都伐了去。”


    云无择离开,云鹤年提着的那股气,一下散了。这些天来一直强装出的平和淡然,再也没有了撑下去的理由和力气。


    刘叔忙上前将人扶住。


    忧伤,最耗心神,也最使人疲惫异常。


    “去把那些杂树都伐了!”云鹤年的手,仍倔强地指着云无择离去的方向,“不然择儿回家时,我如何能第一眼看到他……”


    刘叔半哄半骗地将人往家中带,口中应着:“好!我明天便请炭窑的师傅来将这些杂树伐了。”


    “嗒嗒嗒——”


    云鹤年好不容易转身往回走,身后马蹄声忽然又起,越来越近。


    云鹤年眼睛瞬间亮了。


    择儿回来了!或许择儿还有话同阿爹说?或许择儿想通了,不再离开阿爹去那苦寒的西境?


    云鹤年忙甩开刘叔的手,小跑着奔去迎接自己策马回来的儿子,越跑越急,脚下竟踉跄起来。


    跑了一段,看清来马上之人后,云鹤年怔怔定在那里。


    来人是个县衙的皂吏,见途中有人,便勒马问路。


    “老先生好!请问孟家村新晋秀才孟知彰家在何处?知县大人要见他。”——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酒酿制,参考以下资料。为适应剧情,有改编:


    《世界葡萄酒全书》(美)凯文·兹拉利 著 黄渭然 王臻 译 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版


    《揭秘传统陶罐酿酒法Qvevri》<a href="<a href="" target="_bnk"></a>" target="_bnk"><a href="" target="_bnk"></a></a>


    第83章 账房


    听闻找孟知彰, 庄聿白和孟知彰快速对视下,心中皆纳闷,怎会有官差找上门。


    孟知彰向前拱手行礼:“在下正是阁下要找的孟知彰。”


    那皂吏收缰跳下马, 恭敬还了一礼, 说明来意:“明日巳时知县大人要见你,烦请孟相公去趟县衙。”


    皂吏将名帖递上,翻身上了马:“是好事。知县大人听说了秋收亩产3石之事。”


    消息传得真快。以免有心之人以讹传讹,甚至歪曲牟利等,确实需要尽快当面核实。只是他们没想到此事第一时间找上来的竟是知县, 还来得这样快。


    二人接了帖子, 并没有立马回家。今日无论何事, 无论多忙, 他们都会留下多陪陪云鹤年, 哪怕知道此时此刻云先生脸上所有的笑意,只是强颜欢笑。


    风炉燃上茶炭,水沸, 红枣黄姜参片等简单调料在锅中上下翻腾之际,下入切好的羊肉片, 以及从自己菜园拔来的那棵大菘菜。菜熟后,蘸料而食。


    庄聿白一步一步示范着, 并亲手将一双长竹筷递给云鹤年,哄他多吃:“先生, 涮一片羊肉试试。”


    羊肉温补, 秋冬食用,对云鹤年这种清瘦之体甚有益处。云鹤年自然也领这份情,接了筷子,鲜嫩肉片锅中轻涮几下, 蘸入手中料碟,放入口中细嚼慢品。


    “果然不错。”评价属实,不仅是客套。


    庄聿白笑着往云鹤年身边凑凑,弯起眼睛,声音不无调皮:“先生,这肉可不能白吃哦!”


    “哦?怎么还有条件。”云鹤年笑了,自是知道几人在变着法子哄自己,也便撑起精神逗了句趣,“早知如此,老夫便不吃了。”


    “不管!这肉您已经吃了,反悔也没机会咯。”庄聿白半耍赖半撒娇,装腔作势说着他的条件,“这第一呢……”


    “还有第一、第二?看来琥珀公子这是要讹上我们先生了。”刘叔也来凑趣,端来一碟山上采的野菜。


    心情郁结之人,尤其不能闲坐。用一些需要动手的劳作事宜将时间塞满,是个不错的纾解之计。


    “我们不仅讹上先生,听者有份,刘叔也一样要帮忙!”庄聿白冲刘叔眨眨眼。


    云鹤年试了试野菜,递给庄聿白,让他也尝尝:“都有什么条件,我听听。”


    庄聿白没客气,夹了一双筷子嫩绿在沸汤中轻轻涮着:“第一呢,这罐酒,您老是逃不掉的!每日早中晚各翻罐一次,直到发酵结束,也就是待所有果皮、果籽和果梗全部沉下去为止。”


    庄聿白交代过,葡萄酿制全程禁用铁器铜器等金属,刘叔特意用竹子做了一个翻搅的工具。


    云鹤年点头,知道对方皆是为自己好,笑说:“记下了。这其二呢?”


    “其二么,是咱们这葡萄园长势迅猛,比想象中快得多,再放任下去,估计他们要像瓜藤一样满地爬了。正好明日去县城,我们去买些打桩搭架的材料回来,族中也会安排些人手帮忙。先生可是我们的主心骨,到时候呢,先生就在园中看着。以及,不少植株又有花序长出,还需再清一遍。后面呢,就是大水灌溉、埋基肥了……”


    庄聿白将云鹤年的时间占用得满满当当。他知道对方身子骨并不硬朗,但若只一味静养,只会让他有更多闲暇来担忧不在身旁的云无择。


    与其于事无益地胡思乱想,莫如多动一动,在光下走走,或许心中郁结之气也能散一散。


    云鹤年认真听着,神色淡然,不仅没有反对,似乎跟着庄聿白的思路在认真构想接下来如何配合葡萄园中之事。


    刘叔见状很是开心,偷偷给庄聿白竖大拇指。


    不止这些,辞别出门时,庄聿白又厚起脸皮请云鹤年帮忙准备一个送小孩子的玩意,他们去货郎张家喝满月酒时带上。


    孟知彰唯恐唐突了云先生,忙要替庄聿白告罪,谁知云鹤年竟应了,说还有半月时间,他要想一想送点什么合适。


    庄聿白随孟知彰从云家出来,挂在脸上的笑容与调皮劲头便消了,甚至还暗暗叹口气。声音很小,但孟知彰还是第一时间察觉。


    “无事的。放心。云先生既然应允云兄去西境,想来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能撑得住。”


    庄聿白点点头,与孟知彰并肩回了家。明日面见知县大人,还需要好生准备一番。


    薛启原为人谨慎,送二人的马车已算低调,但孟知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驾车去县城见知县,还是有些招摇。


    商量下来,孟知彰骑马先行,庄聿白则和牛大有一起驴车同往。


    除了葡萄园立桩搭架之物,炭窑扩建也需要采买一些材料,庄聿白和牛大有在县城逐个店铺地寻找、议价。


    这是笔不小的投资。府城回来,庄聿白家中此前攒下的银两几乎所剩无几,当下能动用的就是近日金玉满堂的一些进账以及窑炭上的资金,自是一文钱掰开了花,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能俭省的就俭省些。


    货比三家,价询五店。庄聿白发现,去了趟府城,牛大有的待人处事能力,眼见着较此前强了许多,连谈判议价也有模有样起来。


    牛大有能扛事,庄聿白很是惊喜。不过茶炭往来账目复杂,今后只会越来越多,内外账目还需寻个账房先生才是。可惜牛大有大字不识几个。


    族中读书识字、能写会算的就那么几个人,而且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合适。现在他们在县城也算有了一些人脉,若是让周掌柜帮忙介绍一个账房先生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让人家背井离乡地住在孟家村,想来也难长久。


    此事还需细细盘算。


    兄弟二人一通忙下来,已经晌午。沿街找个家小馆,一人一大碗面吃得开心。


    牛大有听说孟知彰去了县衙,筷子都拿不稳了。普通百姓被唤去衙门那还能有好?


    庄聿白冲他笑笑,又将一小碟牛肉全倒进牛大有的碗中:“把心放进肚子里!你家兄弟现在是秀才了,即便犯了事,只要没定罪,见到县太爷都是不用下跪的。”


    听到“犯事”二字,牛大有更坐不住了,直接要去县衙鸣冤,他家兄弟最是守礼守纪,怎么会犯事。


    庄聿白忙笑着将他拦住,说是因为秋收丰产之事知县大人知道了,特意问个明白。如此一说牛大有才安定下来,他家今年秋收比往年多打了七八石粮食。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好事。大好事,想来是要嘉奖的。


    来一次城中不易,兄弟二人驱车往回走前,又采买了一些日常所需的用品吃食等。


    一路上庄聿白还在盘算请账房先生之事。牛二有比牛大有聪明,人也伶俐,只是也亏在不识字上。


    “大有哥,窑炭上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家中银钱也能宽松起来,或者让二有去读书启蒙一下?”


    “二有能行么?我记得知彰五六岁时就读书了……”牛大有挠头。


    别说读书识字了,庄聿白带来这茶炭生意之前,他们家每日连粮米都不够吃,哪敢动这费银钱的念头。


    不过眼下茶炭生意越来越好,尤其府城回来后,找上门来购买茶炭的掌事都排了长队。不用往远了讲,换做几个月前,牛家也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自家的炭能被城中那些华冠美服的掌柜们看上,如今倒来好言好语求他们。


    这多亏了琥珀能干。


    “只要有心,凡事永远不迟。”庄聿白一脸认真看着牛大有,“读书不一定非去考科举做官,能写会算,懂记账什么的,等窑上生意做大了,也能帮上忙不是么?”


    牛大有听庄聿白的,琥珀说是,那就一定是。不过此事牛大有自己做不得主。哪天得空,庄聿白让孟知彰去牛家正式去提。


    远水解不了近渴。孟知彰去三省书院读书势在必行。既然定了,自然越早越好,最迟过了年也得去了。这段时间的账目,庄聿白自己可以搞定。之后呢?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庄聿白终究不放心。


    “货郎张大哥家的夫郎读书识字?”庄聿白想起货郎张的那个满月酒帖子。


    庄聿白行事简单明了,不喜欢也不太擅长一些家长里短,货郎张虽是他的第一个合作伙伴,但至于对方家中之事,庄聿白知道的却并不多。当然,对方添丁这种大喜事,想不知道也难。


    不知为何,庄聿白脑袋中“叮”地响了一声,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家长里短,牛大有比他更不擅长。不过货郎张家夫郎情况传奇,牛婶听说过,偶尔饭桌上跟老牛家这爷仨提到过几嘴。


    “他夫郎叫粟哥儿,西境逃荒来的,差点饿死了,是张家救了他。手巧,说还会酿酒、裁衣什么的。会不会写字,我就不知道了。”对面有辆马车过来,牛大有控制了下驴车路线。


    庄聿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个月满月酒时应该就能见到了,到时问问情况,若是可以,窑炭上的事可以帮帮忙。


    “粟哥儿?这名字有意思,让我想起九哥儿。是不是叫‘哥儿’的,都多才多艺?”


    牛大有眼神古怪地盯着庄聿白看来一会儿,然后用力点点头:“比如像你,何止多才多艺。此前我阿娘还担心你家那位继母难缠,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你一来,不仅知彰,连整个孟家村都好起来……”


    牛大有的夸赞发自肺腑,但庄聿白半句也没听进去,他只停在了第一句“像你”。


    所有碎片,霎时缝合在一起,给庄聿白拼凑出来一个光怪陆离又震碎三观的事实:


    他是男子,他更是个……哥儿——


    作者有话说:咱就是说吧,琥珀呀琥珀,你没事少坐牛大有的车。


    第84章 哥儿


    哥儿?!


    庄聿白词典中压根不存在的一个词。他原本还单纯地以为这只是一个名字。


    原主记忆中闪过一些零碎片段。关于这个身份, 底色似乎都不乐观,黑暗、潮湿,沾着酸苦的痛。


    让自小接受科学理性教育长大的庄聿白, 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一点, 原主记忆也回答不了。


    救命……yue!


    庄聿白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琥珀,你……又晕车了?”牛大有勒紧缰绳,忙将车停到路旁。


    好像也不对。向来迟钝的牛大有,此时却难得机灵一次,他盯着庄聿白看了半天, 憋出一句:


    “琥珀, 你是不是怀孕了?”


    *


    人家两口子被窝里的事, 别问, 也少管。


    牛婶叮嘱自己那憨憨大儿子。不过自己心中高兴, 将院中的红透的大枣子满满打了一篮,又买了一篮子鸡蛋,专门送到庄聿白跟前让他补身子。


    庄聿白一张脸红了又白, 白了又红的,一屋子中最能说会道的人, 此时难得口条迟钝起来。子虚乌有的事,若否认, 倒像是自己害羞;若承认……苍天,又何止荒唐。


    孟知彰看不明白, 牛婶将他拉到一旁, 悄悄嘱咐:“有了身子的人,不能累着……”


    “身孕?”孟知彰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庄聿白,眼眸暗了暗, “他没有。”


    话是回牛婶的,不过落在庄聿白身上的眼神,倒像是在认真询问当事人:“你有么?”


    庄聿白心中恨恨,咬着槽牙,眼神瞪回去:老子有没有,你不知道!


    话虽如此,等冷静下来,庄聿白自己倒先不淡定了。他哪知道自己是个哥儿?他更不知道这个哥儿的设定,竟然还会生崽!


    这不科学!


    这不道德!


    这有悖人性!


    男人怎么会生崽?这怎么生嘛!


    不对,一切难题在没有解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追本溯源,回到问题最开始的地方:


    这崽,要怎么怀?或者换一种说法:怎么才能不怀这崽?


    庄聿白指甲抠进肉里。脸上阴晴圆缺,心中悲欢离合。


    大家都是成年人,男女之事他还是懂的。哦,做人要坦荡,男男之事他也不能承认自己一无所知。


    可这设定中的怀崽之法,原主记忆帮不上任何忙。若去问孟知彰……倒像是调戏勾引人家。不合适。


    回来车上自己确确实实也吐了。难道真是孕吐?


    睡在一个被窝就会怀孕?摸摸胸肌就会怀孕?额,喝醉那夜,这个生猛大块头好像抱了自己……


    孟知彰啊孟知彰,你个害人精。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造小人。你若真把老子搞怀孕了,我,我跟你拼了!


    庄聿白极力回想自己和孟知彰之间有过的所有亲密接触。平心而论,好像确实没什么。


    男女之间亲个嘴,是铁定怀不上的。何况他和孟知彰之间,这嘴,是一定没亲过的。其他少儿不宜的,审核过不了的,更是一点也没有。


    清清白白的两个绝世好孩子。


    庄聿白深舒一口气,放了心。正常哪可能怀上崽!嗐,自己吓自己。


    一想又不对,可正常男人也不该怀崽啊?


    接下来,孟知彰家成功过上了草木皆兵、矫枉过正的好日子。


    白天,两人尽量避免同处一室,担心某些致孕因子会通过空气传播。晚上,原想分床睡,一则现在买个床没必要,二则天冷了挤一挤暖和,便只分被窝不分床。不过饭桌上分餐落实得很坚决——减少□□交换。


    时间很快进入了九月份。


    山上新建的两个炭窑投产使用,日常茶炭订单正有条不紊地紧密推进,比想象中要顺利。只是日常账目上都是庄聿白自己在弄。他真的很需要一个帮手。


    因为有一个中秋,金玉满堂的订单是平时将近三倍。好在忙完秋收,族中人手充足,并没有出什么差池。


    葡萄园中7条长长的南北向葡萄架已经搭起来。两米二一根的石头立柱,半米埋入土中,6米远一根,每根拉三道绳索,将葡萄新枝向上引缚培养。所有葡萄树也完成了摘心、修剪、整形。一切井然有序。


    这日一早,孟知彰二人穿戴整齐,带上给货郎张夫夫的东西以及新生儿的礼物,赶了马车来到货郎张家。


    到货郎张家的前一秒,庄聿白甚至还在疑心,男子生娃或许只是一个玩笑。可等他见到暖绒绒襁褓中那个嫩嫩的真娃娃时,心情又极度复杂起来。


    香香软软的小奶宝宝,哪个不喜欢?此时正睡醒,躺在粟哥儿身旁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到俯身过来的庄聿白,小嘴巴更是咧了咧。


    “孟知彰,他在笑诶!真的在笑!”庄聿白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扯了孟知彰的袖子过来看。


    孟知彰被拽着向前走了半步,稍稍俯身,将声音尽量调整柔和,对着奶宝宝说:“你好啊,张牧禾。”


    “张牧禾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庄聿白笑着,将府城带来的平安锁,放在小宝宝的身上。


    见到这银质平安锁,货郎站夫夫一下拘谨起来,他夫郎道:“让两位恩人如此破费,这怎么使得?”


    货郎张也忙道:“带来的东西,已经够让我们过意不去的了。这平安锁……”


    “给孩子的!”庄聿白笑这打断,又上前去逗逗小宝宝,“小阿禾喜欢的,对不对?”


    “小阿禾说喜欢,谢谢两位公子厚爱!”阿禾阿爹笑着替孩子道谢。


    庄聿白这才将注意力移到传说中这位货郎张的夫郎身上。


    粟哥儿生得瘦削,看上去比庄聿白还要单薄。不过模样确实好,眉清目秀,柔和谦逊。唇下一点红痣更是给人增了三分活泼。


    庄聿白提到书写算数之事。粟哥儿知道若没有恩人这金玉满堂生意帮衬着,家中哪里能到眼下这般田地,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心中却是旧相识一般,关于自己的身世,粟哥儿也皆如实相告。


    粟哥儿是西境逃荒来的。这一点庄聿白此前有所耳闻。他不知道粟哥儿自小被卖进一个大户人家,成了家中小公子的贴身书童。好在那小公子待他极好,粟哥儿自己也聪明好学,慢慢跟着识得一些字,读了几页书。


    庄聿白也没绕圈子,直接问向粟哥儿,炭窑上目前需要一个能写会算之人,他有没有兴趣。一开始可以先跟着学记账,慢慢做熟后再接管更多。


    粟哥儿眼睛一下亮了。就像雾霭沉沉的清晨,阳光一束阒然照进沉寂的潭底。


    不过不知后来又想到什么,深潭泛起波澜后,光芒又很快消散,一切重归沉静:“粟哥儿感激公子抬举。不过我资质平庸,恐难当此重任。若再给公子们惹来麻烦,就更加罪过了。”


    庄聿白看对方神情,还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了,谁知最后一步竟然是婉拒。


    庄聿白还想再争取一下,孟知彰上前按了下他的胳膊,接过话去,对货郎张夫夫道:“此事从长计议。不过二位不必有所顾虑。粟哥儿既然到我孟家村帮工,自然是我孟氏族人上下皆无异议,届时也会极尽可能护粟哥儿周全的。”


    庄聿白明白孟知彰用意,回去后将炭窑计划请外村之人来帮工之事散播出去。果不其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


    议论最多的,是认为对方不过一个哥儿,一个外姓的哥儿!认识几个字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像擒了贼王的大功臣似的,还妄想着要来孟家村当账房先生,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作为孟氏家族九位上首之一,庄聿白是可以提议开族会的。


    祠堂打开,族会还未正式开始,场下已经吵成一团。族中固本守旧的一群年岁大之人,情绪异常激动,直接表明态度。


    认为请一个外姓哥儿来族中当账房先生,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此举完全坏了祖宗的规矩,上见弃于列祖列宗,下不容于后世子孙。万万使不得!


    “炭窑的生意比之前好了很多,往来账目也跟着多起来,账房先生之位,是当下之急。外姓怎么了?族中有能担此重责的,尽管毛遂自荐,大家各凭本事竞争。但若没这个本事,又背后生事、胡乱嚼舌根的,想来族中自有族中的规矩。”


    庄聿白声音温和,态度不卑不亢。


    场下私语切切,不过族中识文断字的确实没几个。族长家小孙子将来是要读书科举的,想来也不会放进窑中当账房先生。


    “可他是个哥儿啊,一个哥儿怎好出头露面?怎能担起账房先生的重任?”有人锤手顿足,叹息不已。


    “哥儿怎么了?女子又如何?生来就合该等着被婚配,等着相夫教子?生来就必须终身困死在这床帏灶间?”庄聿白一双眼睛慢慢扫着场下,“炭窑有账房先生的需求,粟哥儿有写写算算的本事。两下契合,有何不可?”


    场下人强硬坚持:“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哥儿啊,一个哥儿能有多少见识?能有多大能耐?”


    庄聿白退回到自己上首的席位上,轻描淡写道:“大家似乎忘了一件事,我庄聿白也是一个哥儿。一个外姓的哥儿。”


    此话一出,全场哑然。


    不知何时,孟知彰已经站到庄聿白身边,位置稍稍靠前,挡了他半个肩膀,像个强大又忠诚的护卫。神情凛然,身姿威严。


    他先看看一众上首,又冲族长点点头,之后将握紧的拳头收回长衫袖中,背至身后,温柔地冲庄聿白点点头。


    意思是,放心。


    若众上首们做不得主,还有族长、族规在。


    若族长也无能为力,还有他孟知彰的拳头在。


    第85章 经验


    哥儿, 就低人一等吗?


    哥儿,生来就只能活在别人阴影下、见不得光?


    或许是庄聿白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太出众,或许是新型堆肥术过于惹人追捧, 众人已然忘记他也是一个哥儿。


    也有人记得, 早看不惯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外姓小哥儿,在孟氏祠堂指指点点。但实打实到手的银钱和粮仓中因新肥多出的粮食,又让他们难以开口说个“不”。


    更多的人喜欢庄聿白,也尊重甚至是崇拜庄聿白。正因为庄聿白的存在,生了哥儿的人家, 身板较之前也硬气起来。哥儿怎么了, 没见人家琥珀么, 内外皆是一把好手!州府远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心中想着又摸摸自家孩子的额前碎发, 幻想着自家哥儿将来也能这般出人头地。


    夫夫二人回到家时, 手上拿着一份正式聘用帖子,落款不仅有族长牛叔等人名字,还盖了族中红印。


    “我们拿着这帖子再去请粟哥儿, 对方想来会同意的。”庄聿白胸有成竹地对孟知彰扬下眉。


    孟知彰拦了下,说不急, 建议先把消息放出去:“若有鱼鳖搅弄风浪,或许等风浪落下来再去请粟哥儿更合适。你觉得如何?”


    孟知彰夹了一筷凉拌藕片给庄聿白。


    庄聿白细品着孟知彰的言外之意。


    的确如此。账房先生, 别多少人挤着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位置,他一个带娃小哥儿轻而易举就得了, 别人岂不眼红?明着不敢说什么, 背地里使使绊子也能压垮他们这个本就没有什么托底变量的小家。


    孟氏族人这边有他们二人和牛家看着,别人想动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可出了孟家村就不好说了。


    庄聿白竖了个大拇指,弯起眼睛夸赞孟知彰考虑周全。


    藕片正当季, 清爽脆甜,他还想再吃些,筷子伸出去忽想起这是孟知彰夹给他的。


    庄聿白明显慌了,猛地揪住自己胸前衣襟,服了毒一般看着孟知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孟知彰剑眉蹙起,上前扶住庄聿白肩膀,却被对方七手八脚慌乱推开。


    “我不会……怀孕吧?”话一出口,无比羞耻。事业未半,而中途揣崽,这……这让人怎么活?庄聿白慌张得要命,浑身细微地抖着。


    明白过来的孟知彰,嘴角扬起些弧度。他伸手帮庄聿白把挡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理到身后,摇摇头,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


    “放心,不会。”


    庄聿白看看碗碟,又看看孟知彰,疑惑难消,又将身下的椅子挪远一些。


    “哥儿的受孕,是一个奇妙且严谨的过程。”孟知彰正襟危坐,严肃又认真,“牵手,拥抱,接吻,都不会怀孕。甚至同寝同沐,也不会。需要夫夫二人……”


    天!青天白日,孟知彰竟然在这里堂而皇之科普受孕之事。我和你是兄弟哎,兄弟!关系再好,咱也得有点分寸感和距离感,好么!


    “停!不要继续讲了!”庄聿白脑中嗡嗡作响,嘴巴不受控,心里埋怨的话,一时竟说出了口,“想不到你经验如此丰富!”


    “哦?”孟知彰视线从对方身上收回,“权当这是琥珀兄对在下的称赞。”


    *


    知县大人派人锣鼓喧天地将一块亲手书写的匾额抬进孟氏祠堂时,薛家派来给庄聿白送信的小厮也找到了孟家村。


    知县是个实干派,目的很明确——新型堆肥术。


    除了风光无两的匾额,还有一个木匣装着的地契。孟知彰现在是秀才身份,按规定可以免20亩田地赋税。孟家眼下只有6亩。知县特将14亩上等官田划出来给到孟知彰,以表彰其为乡民带来的这丰产增收的堆肥技术。


    知县懂得人情世故。大张旗鼓送匾,给足面子;奖赏良田十余亩,是实在好处。里子面子全有了,而且话也放出去,孟知彰夫夫这新型堆肥术不上交,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二人若想着挟技术以盈利,此前便不会免费带乡邻一起堆肥。眼下知县亲自号召推广,造福更多百姓,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来办差的皂吏冲孟知彰拱手:“孟相公上次给到的‘琥珀堆肥术’,知县大人已着人准备起来了,大人的意思是,孟相公若得闲时再去指导一二。”


    琥珀堆肥术?!


    知县不是贪功之人,当日与孟知彰面谈便建议以其名字冠名,让从堆肥术中获益的百姓都能记住真正当感激之人。琥珀堆肥术这个名字,是孟知彰的主意。


    族长亲开祠堂将“耕读传家”的匾额迎进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告慰祖宗,也供儿孙瞻仰。


    皂吏一走,族人将夫夫二人围起来,此前嫌弃庄聿白哥儿身份之人,也都低了头。别说外姓的哥儿了,族中所有人,算上几任族长,谁能劳动得了知县大人亲自给祠堂书写匾额?


    孟知彰是孟氏儿孙的骄傲!庄聿白更是孟氏一族的恩人!


    “孟氏族人皆需记住孟家儿郎孟知彰的好,也当记住孟家夫郎庄聿白的好。”


    族中老人们提点着后辈。


    薛家派来给庄聿白带信的小厮,可谓全程见证这一盛况。他是来跟庄聿白汇报近来府城情况的。


    “齐物山上共建成5口炭窑,中等魁炭已经投产。涉及技术层面的,我家大公子亲自在做,两位公子尽管放心。”


    小厮递上一包银子,眼中压不住的兴奋:“涮锅生意已经红火得没了边,不到一个月,上至八旬老汉下至学步孩童,没有不知不晓的。这是20银子,其中5两是这涮锅分成,其余是魁炭费用。”


    庄聿白收了银子,将堆肥术的单子一式两份给到小厮,并附上书信。薛家城外有几个庄子,想来这堆肥之术定能用得上。同时也请小厮帮忙去三省书院送个信。


    前脚送走薛家小厮,货郎张敲响了孟知彰的柴门。


    货郎张一张方脸憋得通红,支吾半天方说出来意:“家中孩子还小,粟哥儿恐怕不能来窑炭上帮工了,别耽误了炭窑生意,书郎和琥珀公子还是赶紧另寻他人吧。”


    庄聿白从对方闪躲的眼神中看出,这是与粟哥儿教他的话。孩子小,自是一个委婉托词。


    眼下几个月有庄聿白和孟知彰一起跟着,粟哥儿的工作量不会太大,完全有时间和精力照料孩子。若说嫌辛苦,更不可能。虽尚未见过几面,庄聿白断定粟哥儿此人绝对可靠,绝非那贪图安逸之人。


    而且,一个人眼神中的光,是装不出来的。


    经过再三逼问,庄聿白终于从货郎张口中拼凑出大致实情。


    货郎张家原本穷困,在张家村属于垫底拖后腿的人家。可在村中许多人家为娶亲犯愁的情况下,他货郎张不仅娶到了粟哥儿这样一位要样貌有样貌、要品性有品性的好夫郎。眼下刚生了儿子,又要去邻村最赚钱窑炭的账房上帮工。


    全天下的好事,一时全聚到货郎张家,岂能不遭人嫉恨?


    古代宗族社会,乡亲邻里的关系纽带要重要的多。货郎张一家在村中的处境却越来越难。


    先是有人故意疏远货郎张一家,说凡是沾上他家之人准没好,不仅财气运气全被吸走,霉运还驱不散。货郎张家人经过之地,都有人有意无意泼脏水,口中嘀咕着“送瘟神”之类让人难堪的话。


    眼下要准备冬麦翻田播种的事了。又有人说族中共用的耕牛犁具等,也不能再让货郎张家使用。他家既然有本事攀上孟家村这个高枝,当然是永远挂在上边不下来。孟家村自会照看他,他们哪里还看得上张氏族人的农具。


    粟哥儿自是想来炭窑做事,但不能因此让全家与族人交恶。权衡之下,只能推掉炭窑之事。


    庄聿白点点头,与孟知彰交换下眼神。庙小妖风大,果然该来的风浪,终归还是来了。


    二人将盖了孟氏印章的请帖拿与货郎张看,让他安心回家。说不出三日,这帖子便会由张氏族长亲自送到粟哥儿的手上。


    货郎张以为自己在听戏文。张氏族长何许人也?那是族中最尊贵的人。素日事情多,他家这些小事怎好让族长操心。货郎张自己痴长二十岁,从来没机会跟族长说过一句话。族长会亲自来他家送请帖?别开玩笑了。族长恐怕连货郎张家的门朝哪都不清楚。


    不过看孟知彰和庄聿白满脸诚恳,又不像哄骗他,货郎张将信将疑地告辞回家等消息了。


    *


    这日,张氏族长张福正与族中耆老商议农田播种之事,忽听人报,说孟氏一族有位上首有事求见,这会儿已经到了村口。


    孟氏与张氏虽毗邻而居,但两族隔着山,素日族人之间却鲜少往来。


    近来孟家村的金玉满堂和茶炭闹得是满城风雨,昨日连县衙皂吏也来了,吹吹打打给孟家祠堂送了牌匾。这些热闹事,张氏一族想不知道也难,说不羡慕嫉妒也难。可谁让族中没出个得力的秀才相公呢?


    孟氏一族刚刚被知县大人嘉奖,今日就派上首亲临议事,还用了一个“求”字,这让族长张福面上甚觉有光。他忙派人去村口迎接。


    张福与族中众耆老等在正堂,听外面人声渐近,忙正正衣冠起身迎至正门,待定睛向外看时,人群扫了几个来回,却不见孟氏上首,只有被众人簇拥进来的一个年轻小哥儿。


    张福料定对方故意搞事,一张沧桑的脸登时拉下来。


    孟氏一族死绝了么?即便再看不起我张氏之族,也不至于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哥儿来议事。


    张福耷拉着眼皮,声音冰冷:“不是说孟氏一族的上首来访吗?他人在何处?”


    那小哥儿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孟氏族人庄聿白,问诸位好!”


    正常礼尚往来,此时应拱手还礼。张福双手却仍背至身后,站在台阶上冷眼觑着眼前这小哥儿:“你回去吧。让孟氏派个主事的正经人来。”——


    作者有话说:竟敢看不起我们琥珀?


    等会就让你高攀不起!


    第86章 撑腰


    “在下便是孟氏主事人之一。”庄聿白上前一步, 不卑不亢。


    放任族人欺凌弱小,庄聿白料到这位族长并不像孟氏族长这般明事理,也做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傲慢。放在邦国外交, 这属于当众驱逐来使,足以兴师讨伐。


    “你?”张福终于抬了下眼皮,视线扫向一本正经的庄聿白。真是一本正经胡说。


    家族中的主事人,只有族长和几位上首。眼前这个胎毛还没长齐的小哥儿,仗着自己长得周正就敢当众戏耍张氏族长, 真当我张家没人了么!


    不过近来孟氏家族风光无二, 若直接将人打出去, 两族真交了恶也不好。张福压下胸中翻腾的那股怒气, 语气还是带出不耐烦:“老夫还有正事, 没空在这里哄你,你且别处玩去吧!”


    庄聿白并未因为对方的无礼而失了礼,仍客气站在原地:“在下此次来, 也有正事要与族长商议。”


    真是好大的口气,即便是孟氏族中的耆老上首想见老夫还要提前说明, 他一个哥儿竟敢站在这说有正事同老夫商议。


    孟氏一族好日子才过几天,就张狂得这般!连一个哥儿都敢出来抛头露面, 还说有正事与族长商议。真是笑话。


    一个哥儿,能够和族长说上两句话, 已经算无上荣耀了, 还想赖着不走?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来人,送客!”张福一甩袖子,人群霎时将通往门口的路让出来。


    “族长当真不想听听我为何事而来?”庄聿白看了眼散开的人群, 嘴角轻笑。


    对方这处变不惊的态度,倒让张福心中升起几分不安。他收回正要迈走到腿,决定再仁慈一回,耐住性子说:“难道你看上我们族中儿郎,家中不同意?若你备足嫁妆,或者不收聘礼,老夫或可以出面给你说句情。不过正室之位,就休要想了!”


    男女无媒人夜奔之事时有发生,张福看眼前小哥儿模样不错,料定是看上了族中几个富户家的子侄。


    “老夫还有正事,你若真为此事,改日再来吧。”张福的耐心有限,说完甩下衣袖,直接往正堂走。


    有人见形势不对,忙从旁小声提醒:“族长,他不是别人,是孟氏新任的第九位上首……”


    “胡说!”族长瞪了那人一眼,脚下未停,转身坐在正堂席位上时,门外之人已被族人“请”了出去。


    上首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他一个小哥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充孟氏上首来张家族中闹。他没有将对方逮住送到孟氏讨说法,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方才说到哪里?”张福同族中众人继续商议冬麦播种之事。


    “说到底肥之事。”有人接话。


    这次秋收,孟氏族中有人家亩产达到3石,张福也听说了。不过也只是顺耳听那么一句,怎么可能有亩产3石之事,不过哗众取宠的伎俩,说出来哄人罢了。孟氏族长孟向贵,他还是知道的,最喜欢搞这些面子上的事情。


    不过大家是都庄户人出身,自然懂得田地肥了才会多打粮的道理。所以张福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秋冬肥田的事情。


    有人路过孟家村,见这些时日家家户户都在堆制新肥。有心思活络的,想托关系去探听一二,谁知族中上下口风那个紧,软磨硬泡几次愣是一个字也没抠出来。


    算了,故弄玄虚。


    求人不如求己,张氏众人商议着将族中会种田的老把式集结起来,看看在农肥上能有啥好主意。这边正说着,忽听院外一阵马蹄响。


    县衙的皂吏!


    官差上门,堂上众人皆是一惊。族中税粮都按时按量缴过了……难道是谁人犯了事?


    众人惶惶不安忙接出,不及迎到门口,那皂吏翻身下马,已一路小跑进了院子,口中喊着:庄公子!庄公子!


    张福心中忐忑,强行堆了满脸笑意迎上去,身子躬了又躬:“不知差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在下张氏族长张福。”


    “庄公子人呢?知县大人有事请教他!”


    众人一听,恨不能跪在地上。官本位的社会,知县大人的口谕在这群平头百姓面前,那就是圣旨。听旨当然要跪。


    跪不跪的,那皂吏似乎并不理会他们,只一味东看西寻:“庄公子不在么?我刚从孟家村过来,他们说庄公子来你们这里商议事情。他人呢?”


    能让知县大人用“请教”二字的,想来这位庄公子一定是个大人物。但大人物怎么找到我们张氏一族来呢。


    张福稍稍直起身,满脸疑惑让额头的皱纹更皱了:“不知差爷找哪位庄公子?我们这是张氏一族,并没有什么庄公子。您是不是……记错了人?”


    “庄聿白庄公子!怎么会记错!”那皂吏有些不耐烦,看来真的是有急事找人。


    “……庄聿白?”张福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呢?


    方才之人又走到张福近前,从旁小声提醒:“族长,就是刚刚被请出去的那位小哥儿……”


    张福一愣,如五雷轰顶,脸都绿了,小声斥责那人:“你怎么不早说!”


    那人也委屈:“刚跟您说过了,那位就是孟氏一族的新上首。您,您不信呐。”


    张福悄悄摆手让那人退下,重新收拾笑容对官差大人道:“差爷庄公子刚刚离开,您喝盏茶歇息一下,我们立马将人请回来!”


    边照顾皂吏情绪,张福边忙着起身走到门前,扬手唤来几个人:“快去!好生将那小哥儿,不,将那位孟氏上首请回来!”


    听说庄聿白离开,那皂吏根本等不及,提襟跨步就向外走:“庄公子朝哪个方向去了?”


    差爷亲自去追,张福哪还有坐等的道理,忙提鞋整衣跟出来。


    皂吏翻身上马,朝庄聿白离开的方向追去。等众人在村口大柳树旁找到在那里歇脚的庄聿白时,皂吏已经策马离开。


    张福带着族中耆老一路狂跑过来,眼下束发也散了,衣襟也歪了,异常狼狈。


    稳坐族长之位,张福自然知道一些藏污纳垢的手段。一个哥儿能坐上一族上首的位置,至少是他这辈子闻所未闻的奇闻。而且一个哥儿能让县衙皂吏毕恭毕敬、礼待有加,说明这个小哥儿很有些本事,也很有些手腕。


    得罪不起。


    刚才确实是自己将人赶走的。那么多人看着,抵赖不了的。


    张福自觉理亏,按下面子,强行抬起手朝庄聿白拱了拱:“庄公子,误会,都是误会!请随老夫一同回去,有何事,我们慢慢商议。”


    庄聿白将方才皂吏带来的知县亲笔所写的信札,郑重其事在手上理了一理,然后才张氏一众族人的注视下,仔细揣进衣襟。


    “族长留步,我们就在这里商议吧。”庄聿白也并没因为皂吏到访而拿腔作势,不过也拒绝了张福的建议,拿出那份盖了孟氏一族族印的请帖,“晚辈此次来,是想请族长帮忙将孟家庄炭窑的请帖,亲自交到粟哥儿手上。”


    庄聿白脸上带着得体的公关笑容,态度却坚定。“亲自”两个字尤其清晰。


    张福一怔。这是在命令老夫?


    若不是看在知县大人和官差的面子上,他张福今日岂能向一个哥儿又是拱手行礼,又是笑脸相应的。这在他看来是真真有失体面、有失身份的屈辱行径。


    好在庄聿白是孟氏一族的行首,就当两族之间的正常往来,可让自己一个族长卑躬屈膝去到族中一个哥儿家里,亲手递上请帖……这与当众打他这张老脸有何区别?


    张福是要脸的人。他摆摆手,拒绝了。


    或者又觉得拒绝得太不尽人情,略顿了顿,补充道:“我找个族中小辈跑一趟,也是一样的。比老夫亲自过去,还快些。”


    庄聿白收起笑容,一字一顿道:“烦请族长亲自交到粟哥儿手上。”


    有人察觉出气氛不对,高声质问:“庄聿白,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是我们族长,岂容许你在这里指挥安排、任意折辱?”


    “送张帖子而已,怎么就折辱了?我是在帮你们族长危机公关、挽回颜面好不好?”庄聿白走到张福跟前,“或许族长还不知道呢吧。因为我孟氏一族要请粟哥儿去帮忙,你们族中之人明里暗里开始给粟哥儿一家使绊子,连族中耕牛、犁具都不让他家借用呢。同族同姓之亲,不加爱护,反而孤立磋磨,这是什么道理?若传出去,不怕影响族长以及张氏一族的颜面吗?”


    张福站正,伸手捋着胡子,半日道:“这可是没影子的事。谁会因此事,为难一个哥儿?”


    庄聿白笑笑:“没有最好。但人言可畏。不过族长若亲自将这请帖送到粟哥儿手上,表明族中不仅支持粟哥儿帮工一事,还急他家之所难,凡事族中皆愿意帮扶支持。不正好将谣言之火,熄灭在未燃之时么?”


    张福也笑笑,不过并没有接庄聿白递过来的请帖。


    有人上来帮腔:“什么谣言不谣言的,根本没有的事。若庄公子实在要雇佣那粟哥儿,自己送去也是一样的!”


    “那行吧!”庄聿白浮夸地叹了口气,将那帖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来传言不虚呐!知县大人已着手在做‘琥珀堆肥术’的示范村镇了。我今天来的第二件事就是商议将张氏一族举荐上去,作为基地之一。但因为有这族中不和睦的谣言在,实在担心影响不好,所以好心帮你们策划了这样一个公关举措。谁知你们不领情。嗐!既如此,我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见庄聿白要走,张福忙拦住:“琥珀堆肥术,是什么意思?”


    “族长还没听说么?就是亩产可达3石的堆肥术哦!族长若不信尽管去孟家村打听,用了琥珀堆肥术的人家,今年秋收增产都在三四成以上哦。不然您以为孟氏祠堂那块知县大人亲手书写的匾额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么!”


    有了知县的背书,加上方才县衙皂吏来访时的恭敬态度,庄聿白的话,张福真真假假听进去七八分,也信了七八分。他用力拈着胡须,开始踱起步子。


    有人发现了问题漏洞,质问庄聿白:“这堆肥术示范基地,凭什么你说举荐谁就举荐谁?”


    庄聿白狠狠弯起眼睛,露出两颗小虎牙,笑说:“不才还有一个名字——琥珀。琥珀堆肥术的琥珀。”


    深秋的阳光,冷冷照下来。


    笑容再次挂上张福的脸庞,他冲庄聿白拱拱手:“庄公子雇佣我们族中粟哥儿,这是好事,我这个族长替张家谢过了。”


    张福将那帖子接过来,临行又道:“庄公子仁心仁义,堆肥术基地之事就拜托了。这份恩情,我们张氏一族定会记在心上。”


    “且慢!”庄聿白挠挠鼻头。


    “庄公子还有何事?”张福态度中出现了此前没有的谦逊。


    庄聿白又笑笑:“今日日落前,我希望粟哥儿能拿到这份帖子。以及刚漏掉一点。虽张氏一族可以列为试验基地,但具体谁家参加,谁家不参加,还需要有个名单。”


    “明白。”张福应着,“帖子,老朽这就去送。至于名单,我派人拟一份出来,明日送到庄公子手上!”


    “帖子,有劳了。至于名单……”庄聿白顿了片刻,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晦涩难懂,让人捉摸不透,“族中事务繁多。名单便由粟哥儿来起草吧。若谁家想参加,三日内去跟粟哥儿那报个名,粟哥儿觉得行,就行。”


    话说完,庄聿白便在张氏族人的注视下,理理衣襟,走了。


    张氏族人上下算是明白了。庄聿白此行,是来给粟哥儿撑腰的。


    后来张氏族人如何求到粟哥儿跟前的,庄聿白没有亲眼看见,不得而知。


    想来也是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不过再热闹的戏,总有恢复平静的时候。新型堆肥术推广一切顺利,冬麦播进田间,很快钻出了绿油油麦苗,将在这个漫长冬季中积蓄能量,等待来年的拔节灌浆。


    贞和三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第一片冬雪落上云鹤年深色羽缎氅衣时,西境来信了。


    第87章 初雪


    “孟知彰, 下雪了。”


    庄聿白抬起手腕,托着窄袖上的雪花,小心翼翼走向正弯腰整理菜园的孟知彰, 留意着脚边一堆堆刚收获的菘菜。


    是一片六出雪花。冰针洁净、清晰, 完美得像一片易碎的梦。


    “好看吗?”


    “好看。”孟知彰凑上来,认真看了几眼,自然地伸手去挑庄聿白发丝上的那片。


    不过刚刚碰到,倏忽消失,凉凉地化在孟知彰指腹。


    “傻子, 怎么能用手呢。” 庄聿白一下笑了, 又要撩起衣襟下摆去接更多雪花给孟知彰看, 却被人拦住了。


    “我们今日吃涮锅, 有劳琥珀兄将风炉先升起来。”菜园风凉, 孟知彰哄人回家。


    “好。”庄聿白抬脸笑笑,“那你快点回来。”


    牛婶挎着满满一个竹筐,敲响孟知彰家柴门时, 风炉上的那罐黄芪枸杞汤正咕嘟咕嘟翻腾着。


    “二有从山中打了两只野兔,给你拿一只。这是院子里新晾干的大枣。还有你牛叔新生的豆芽, 这次的豆芽好,白白胖胖的我喜欢……”


    牛婶一样一样展示给庄聿白看。她穿了件素面窄袖袄子, 干净利落。日子顺心,脸上笑容也多起来。


    庄聿白听牛二有说, 家中在请媒人帮牛大有议亲了。


    穷苦人家温饱都成问题的情况下, 娶妻生子大都是奢望。牛大有比孟知彰还大一岁。看着牛大有年纪一天大似一天,牛叔牛婶也着急。


    眼下多亏了孟知彰和庄聿白才有了这茶炭生意,又加上新型堆肥术田里也能多打粮,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越过越有底气。此前落下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缝缝补补了。


    这原本是好事,不过牛婶似乎又平添了新烦恼。


    “大有哥忠厚稳重,长得也不错。现在窑炭上的事情里里外外忙着,能担起一半,又能吃苦,想来有不少人家等着来议亲吧。”庄聿白试着宽慰牛婶,将风炉上的黄芪枸杞汤盛了两盏,“对了,有几天没见到大有哥,他一直在窑上忙着?”


    “他这几日一直在往城中送炭。”牛婶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半口气,往庄聿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婶子跟你打听一下,去府城比赛那个什么周掌柜……就是在咱炭窑上买炭的那个周掌柜,他家是不是有个弟弟?你见过么?”


    牛婶说的是缘来茶坊的周青。周青是庄聿白的第一个长期合作大主顾,双方若论交情还是有的,只是仅限生意上的往来。至于对方家中人口几何,有没有弟弟妹妹的,倒并没有太留意。


    不过提到府城比赛,庄聿白倒还真想起一个人来。


    府城时庄聿白和周掌柜见面都是在摊展,因为行程赶,各自也忙,并没得空坐下叙旧闲聊。后来倒是牛大有去帮了一两天的忙。但那时周掌柜身边总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哥,庄聿白还是注意到了。


    那小哥儿十八九岁的样子,迎来送往落落大方,性子温和恬静,举止也斯文。庄聿白此前还以为是周掌柜请来的伙计,现在再想,和周青倒有三分神似,八成就是牛婶提到的这位弟弟了。


    “打过照面,为人处世都妥帖周全。婶子怎么想起问他?”


    “随口问问罢了。”


    牛婶能听出庄聿白对此人的赞赏,眉间却聚起愁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往回咽了咽,强行换了个话题,语气中带着对儿子的埋怨。


    “周掌柜家的茶炭,每次都是派茶坊小厮亲自来运的。家中事情本来也多,大有还回回都要跟前。一去大半日不回来,也不明白在城中怎么就这么绊脚。你说说这……”


    叮叮叮,庄聿白眼前一亮。八卦的雷达登时响了。


    牛大有一向不修边幅,花钱也谨慎。府城回来时,除了给家中采买的东西,竟还偷偷买了一只香囊,藏着掖着的。庄聿白软磨硬泡的几次都没能看上一眼。


    今日一想,这不就对上了嘛。肯定有情况。


    “人家是城中的公子哥儿,咱们是泥地炭灰里刨食的。有些心思,根本就不该动!”牛婶止不住叹气,“我这些时日正托媒人呢帮忙看着,不管美丑,只要性情好,俩人合得来就行。”


    庄聿白正想帮牛大有分辩几句,却听牛婶又道:“嗐,不说他了。提他我就来气。你和知彰怎么样?”


    最怕长辈突然的关心。


    “我?”庄聿白一愣,不是在说大有么,这“祸水”怎么就引到自己身上来了?话题转换得太快了些。不过面上仍然笑着,“我们……还是老样子,都还好。”


    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也躲不掉。就着手中那盏温暖、微甜的黄芪枸杞热饮,牛婶开始了对庄聿白的围攻。


    “知道你们忙,忙着生意,忙着读书。但终身大事也要上上心呐。这婚事只差最后这个婚礼了,看什么时候办了,牛婶就放心了。”


    庄聿白添了些热饮到牛婶杯子里:“婚礼……不急的。”


    “怎么能不急呢!”牛婶一脸正经看着庄聿白,“实在不行,你们先把孩子要了。”


    “……孩子?!”庄聿白心内一慌,手中茶盏险些滑落。他忙稳住,假装无事地喝口茶顺气。怎么又是孩子?上回“无中生孕”一事,现在搞得他都不太敢离孟知彰太近。


    “上次让婶子空欢喜一场,还以为你有了。”牛婶叹口气,认为这群孩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又猜想庄聿白是有什么后顾之忧,忙又补充,“虽然知彰娘去了,但你放心,还有婶子在。婶子伺候月子还是有经验的!”


    “……啊,不行……”庄聿白显然是被这份热情惊到了,慌不择言,脱口而出。


    “……不行?什么不行?”牛婶满脸疑惑,凑近,小小声,“你说知彰他……不行?!不能吧!这孩子从小块头大,力气也大,怎么会不行呢!”


    “……”


    孟知彰行不行,他庄聿白真的不是很想知道。可牛婶看样子并不想停止这个对话,还说让牛叔去隔壁镇子上问问那位老中医。


    庄聿白脸上的表情已经很热闹了。如果求神有用,他此时尴尬得都想跪下来,求神明将他原地带走。


    柴门响动,孟知彰引着刘叔进来。


    神,这不就来了么。


    牛婶见有客到,忙起身告辞,走到门外又拉着庄聿白袖子悄声嘱托:“你得空了,帮婶子劝下大有……”


    “婶子劝什么?”庄聿白搬了两颗圆滚滚的菘菜放进牛婶竹篮中。


    “啧,这孩子!跟婶子装傻!还有知彰的事,你也好好上一上心。”


    庄聿白回来时刘叔仍站外院中和孟知彰聊些什么。


    “刘叔进屋,风炉上热着热饮,您老喝一盏,搪搪雪气。”


    雪比方才大了,洋洋洒洒往地上落。


    “我就不进屋了。”刘叔看看庄聿白,又看看孟知彰。既焦急,又为难。


    孟知彰回屋拿了件厚斗篷与庄聿白披上,三人迎着风雪往山中走去。


    “早时来了信差,看到是我家公子的亲笔信,先生激动坏了,等不及进屋,就站在风天冷地中将家书拆了。”


    清雪不停沾在刘叔花白的头发上,他脚下不稳,但等不及,带着二人快速往回走。


    “一开始先生还开心地同我讲信上内容。说公子和长庚师父一切都好。因为是武举选上去的,公子很快在那边做了个小头领,手下还带着不少人。眼下也没有太要紧的事情,就是正常训练、熟悉地形什么。还说那边肉苁蓉好,等开春了帮忙寄送一些回来。”


    刘叔心中急,唠唠叨叨一直说,却一直没说到点子上。


    山路难走,孟知彰伸出手臂让庄聿白抓着,将后面关键的话补齐:“看完信,先生就扛着锄头去了葡萄园。一两个时辰了。”


    “是啊,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我怎么劝都不回来,还不让我跟着……所以我来请两位公子帮着想想办法。”


    “这会儿去葡萄园?庄聿白略略一惊。


    他也顾不得避嫌不避嫌的,一双手牢牢抓上孟知彰的胳膊。胳膊强健有力,走起路来确实稳当不少。


    园中葡萄是第一年过冬,庄聿白担心霜冻,施完底肥后,半月前已经请乡邻用土埋起来了。眼下园中根本没什么活计可做。


    而且还下着雪。


    雪越来越大,似乎要将这世间一切的喜乐和悲欢尽皆掩盖。


    三人到达葡萄园时,空寥寥的葡萄架中,一个黑色的背影在雪地上尤为突兀,尤为孤独。


    庄聿白与孟知彰对视一眼,缓缓走过去。


    “先生,今日我们新得了一只野兔。您上次说炭烤的也好吃。我们带了来,正好趁着这雪天先生教教我们如何烤。”


    云鹤年停了手上的锄头,回转身,见是庄聿白二人,笑说:“好哇。不过要稍等我片刻。”又回头看看园中,“下雪了。我来看看葡萄苗土层够不够,若有淘气的,将手手脚脚伸出来,岂不冻坏了。”


    儿行千里家中岂能不担忧。虽然信中一片冲淡祥和,可那是西境,是戎狄来犯的第一关。眼下秋尽冬来,食物储备不足的部落也最喜欢在这个时节来犯。


    边境如何苦寒,云鹤年看不到。前线如何凶险,云鹤年看不到。


    正因为看不到,正因为鞭长莫及,他心中的这根弦才越揪越紧,紧到滴血。


    乱雪迷人眼。缠缠绕绕,看不清,理不清。


    炭火澄明,小心熨舔无声的伤口。任何宽慰之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也是不合时宜的。


    不久后,孟知彰和庄聿白去府城时,云鹤年并没有相送。或许他早就知道些什么,只让刘叔带了句话。


    骆家比面上看到的还要复杂。今后在府城生活总会碰上。将来若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事关骆家的,大可以来找他云鹤年。


    第88章 守岁


    过了冬至, 天光一日短似一日。庄聿白觉得时间越发不够用。


    冬至开始,族中祭祖等事情就忙起来了。虽说庄聿白姓庄,是个十足十的外姓, 还是个哥儿, 但他孟氏上首的位置在,族中话语权就在,族中大小事务都要问问他,听听他的意思。


    眼下又到了年关,除了族中事务忙, 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更忙, 当然还有二人去府城的“搬家”事宜跟着, 庄聿白真切感受到“分身乏术”一词的分量。


    这一忙就到了除夕。


    孟家村的这个年, 到处喜气洋洋, 到处希望满溢。天刚擦黑,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就响个不停。


    今年有几处生意帮衬着,族中乡邻收入较往年多了不少。而且田地都用力新型堆肥, 即便没有亩产三石,至少明年增产已成事实。钱袋子鼓了, 日子宽裕了,这年才过得更舒心。


    庄聿白和孟知彰约好, 今晚一同守岁。孟知彰答应了。


    午后开始,两人便一起张罗年夜饭, 算上果品, 有满满一桌,自然也有饺子。


    过年逃不过的一个词,就是团圆。但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父母皆亡, 一个独自穿越,怎么都和这个词不搭边。


    每年除夕,庄聿白都会守在旁边看外婆包饺子。外婆的笑永远那么温暖,稍不留意外婆还会用沾了面粉的手,给小庄聿白点个白白的小鼻头。


    看着面前这盘饺子,庄聿白暗自笑笑,眼神中的委屈和落寞,随着村子上空的一阵阵鞭炮生也越发明显。


    庄聿白想家了。淡淡的伤感中竟带出委屈的情绪。


    成年人的世界,伪装是门必修课。要时刻装作很强大,装作自己无所不能。但那看似强大外表之下,说不定也藏着一颗千疮百孔、一颗柔软敏感的心。


    当然这颗心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露一二。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委屈和软弱的一面。因为潜意识告诉自己,即便有风霜刀剑,眼前人也会帮自己挡去。


    见庄聿白坐在桌前许久未动,孟知彰用公筷将鱼鳃下那块肉夹下来,眼神柔和地看着庄聿白:“试试这鱼炖煮得怎么样。”


    庄聿白礼貌地挤出笑意,他还是有一点难过,以及此时此刻竟然不想再装坚强。谁又能永远强大,永远坚不可摧呢。他庄聿白可以在过年时放纵一会,享有一次保持脆弱的权力么。


    委屈难过的时候,外婆总会过来抱抱自己。很神奇,抱一抱,坏情绪都会消散,整个人也能充满力量。


    庄聿白想外婆了,想家,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以及怀抱中的安全、安定、安心。


    “怎么不吃,再不吃要凉了?”孟知彰褪去外人面前的严肃持重,语调柔和,哄小孩子一样,“难不成要我喂你?”


    庄聿白的心,像被轻轻撞了一下。鼻头微酸,一双水漉漉的眼睛,定定看着孟知彰。


    “来,张口。”孟知彰轻柔地摇摇头,弯着唇角,将那一筷仔细挑拣去鱼刺的肉送到庄聿白嘴边。


    睫毛闪动,庄聿白听话地张了口。


    “孟知彰……”


    鱼肉酥嫩,入口即化,奈何鼻腔酸楚更甚,将鱼味整个盖住。


    “嗯?”孟知彰微微俯身,视线对上庄聿白的眼睛,带着探究,“不好吃?”


    除夕要守岁,家中今晚多点了几盏灯,映得孟知彰的眼神越发澄明。


    “孟知彰,我可以抱抱你吗?”


    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诚恳中又带着迟疑。担心被误解自己痴心妄想的难为情,担心被拒绝的不自信。


    原本正身对着自己的孟知彰,将身子缓缓扭转过去。看着身旁只留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庄聿白的心倏忽沉下去。


    胸中那股孤寂、酸楚翻涌上来,灭顶般将他整个淹没。庄聿白垂着睫羽,眼睛里一点光也没了。


    没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而且自己的这个要求,确实也有些过了,尤其对人前向来疏离矜持的孟知彰而言。


    方才夹鱼喂自己的筷子,齐齐放在桌上。


    晃动的灯光,沉默无言。


    这份沉默让庄聿白越发无力。是自己唐突了。拥抱这种事,对孟知彰而言,确实算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忧伤,让人疲惫,自责尤甚。


    庄聿白觉得自己像断电的人偶,浑身无力,马上连椅子也坐不住。甚至呼吸也开始困难。


    此时的庄聿白开始不知所措。或许他该告罪离席,或许他该为刚才的唐突道歉。


    他深吸半口气,强行给自己攒了些力气,正想开口,却见孟知彰调整姿势转了过来,缓缓张开双臂。


    “过来。”


    庄聿白愣了一下。


    庄聿白终于明白过来。他耗尽最后的力气,迎了上去。


    孟知彰的胸膛很宽,怀抱很暖。完全打开,等庄聿白进入后,又从后合拢抱住。宽厚的手掌还轻轻护住庄聿白的后脑和后颈。


    完全包裹的拥抱。让人贪恋,让人沉溺。


    庄聿白的心,一下安定下来。


    庄聿白不清楚,在合理的社交礼仪允许范围内,可以拥抱多久。


    胸膛内的心跳紧实有力,一下一下敲在庄聿白的耳畔。


    以及……可以再抱紧一些吗?


    “孟知彰”,不知多了多久,庄聿白将脸从怀中蹭出来,微微抬头,看着孟知彰坚毅的下颌线。


    “嗯。”对方应了一声。


    “我有没有很厉害?”


    “厉害的。”几乎不假思索。


    “敷衍。”嘴上这样讲,庄聿白心中却是高兴的,“哪里厉害,你说说,我听听。”


    “哪里都厉害。”下巴轻轻抵着圆圆的琥珀色头顶。


    这怎么听都像一句哄人的话,孟知彰却是认真的。


    外表瘦削不迎风的一个人,裹在怀中,更是小小一只。骨子里却有股顽强的倔劲,和藏不住的勃勃生机。


    “我不信。”庄聿白眼睫毛蹭到衣襟,他故意又眨了两下,“我的字,难道也厉害?”


    “自然。”孟知彰语气如常,但很认真,“家中能有今日,不全是你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这句话,夸到了点子上。


    怀中人一下来了劲头,猛地撑起身来看向孟知彰,笑得见牙不见眼。如果是只小猫,估计尾巴已经翘成天线了。


    “是呢!孟知彰,你知道家中攒了多少钱么?”小猫有意邀功。


    “多少?”有人积极配合。


    充电后的庄聿白,来了精神。他从孟知彰怀中爬出来,起身走到床边,将里侧的钱袋子抱了来。


    府城赴试一趟,此前家中攒的十几两银子所剩无几。好在斗茶清会上兰花炭一举成名,加上院试榜首、茶魁身份加持,以及中秋冬至春季等几个重要几日跟着,茶炭生意和金玉满堂生意近乎井喷,家中银钱也一天多似一天。


    茶炭生意如何,粟哥儿很有发言权。他跟着庄聿白学记账,每日窑上进出费用都要跟着核实一遍。其实日常费用已经远超粟哥儿预料,年底盘点时,数字一出,更是惊得话都说不出,只一味看着数字高兴点头,最后不知为何,竟还将不知几时挂在眼角的泪珠偷偷抹掉。


    若说货郎张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在粟哥儿看来,庄聿白就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粟哥儿原本以为所剩余生能在家中平安相夫教子已算上苍护佑,谁知庄聿白竟给他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将一条他想都不敢奢想的路,平坦坦铺在了他面前。


    让贫瘠石缝中的一束野兰,得以认真开花,得拥一方天地。


    庄聿白打开钱袋,掏出其中密密麻麻写满进出明细的纸头,就着光摊在孟知彰面前。


    茶炭进账每月小五十两,按照此前约定,这4个多月来原应给到庄聿白的分红是64两。但除去近来开窑拓址的费用、乡邻帮工的每月10两、交与族中的每月2两,又加上近来葡萄园桩架等采买、基肥原料采买、葡萄枝叶修整和埋土过冬等帮工费用,以及日常维护等费用,里里外外花出去18两银子。到眼前这个钱袋子里的还有39两。


    金玉满堂,货郎张这边日常有6两进账。但订单每月20两左右,年关竟然逼近25两,除去虾户及小麦等成本,除去乡邻帮工的每月5两、交与族中的每月1两,盈余36两,比想象中多不少。


    此外,就是府城薛家涮锅的分成和魁炭的费用,一共来送了3次,共计75两。


    当然,先生束脩及文房笔墨开销、日常生活开销以及迎来送往的各类节礼等,最近几个月花出去28两。


    “所以,截止到当下,除了一些散碎铜板,家中银钱共计122两!”庄聿白特意将钱袋子举到孟知彰面前,用力晃了晃。


    府试前家中攒够10两银子,已经觉得非常了不得了。府城回来短短几个月竟然到了三位数存款。


    不过庄聿白悄悄同来送信的薛家小厮打探过,那小厮说得委婉,但庄聿白还是能听明白,即便这些钱全放进预算,离他们能在府城买一所小房子还差着一大截。好在他们已有住处,加上这些银钱傍身,在府城读书生活暂时应该不成问题。


    宽松袖口中细弱的手腕用力捧着钱袋,袋子是重,庄聿白举得有些吃力,但为了炫耀,吃力也值得。


    “琥珀兄真棒。”孟知彰很捧场,见对方手腕微抖,忙接了过来。


    因为要守岁,庄聿白特意换上宽松舒服的衣衫,头发也散下来。一瀑琥珀色长发松松绾在身后,垂到腰际灯光一照,竟萦绕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庄聿白揉着手腕,眼睛里的笑意不减:“孟兄,你在想什么?”


    孟知彰确实一时失神。庄聿白唤他,他方如梦方醒。


    “我在想一个问题。”孟知彰将钱袋放回庄聿白床头枕旁边,又好整以暇走回来,端坐在自己椅子上。


    “什么问题?”庄聿白看着他。


    “方才你问,可以抱我吗?”孟知彰顿了顿,眼眸沉下来,“我希望你,今后不再问这类问题。”


    庄聿白心中一滞,神情有一些懵。


    孟知彰向来体贴周到,虽然也有很多惹人生气的臭毛病,但绝不会当面让人难堪。刚不还好好地说钱的事情吗,正高兴呢,这又怎么了?


    觉得俩男人搂搂抱抱不合适,要为他将来的老婆大人守身如玉?还是说觉得我庄聿白对他动了非分念头?


    好朋友就不能拥抱了?好兄弟就不能贴贴了?


    话说回来,若他觉得这种私底下身体大面积接触的行为,让他难堪……嗐,算了。毕竟他是要娶男人的,自己作为直男这样做,确实有趁人之危之嫌。


    庄聿白轻轻点头,眼神中却满是掩饰不过的失落。表面坚强如风,心中早像一只淋湿的小狗。


    “这种问题,今后不用问。”孟知彰重申了一遍诉求,语气淡淡,“在我这里,答案永远是——可以。”


    庄聿白眼睛仍然垂着,隔了几秒,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抬眸对上孟知彰的视线:“……”


    孟知彰没有立刻解释,静静看着他。或许是在等对方自己明白,或者在探究对方此时究竟是什么立场。等庄聿白被盯得马上要移开视线,又缓缓补充说:“或许,这一点可以加进我们的‘关系章则’里。”


    “……关系章则?”


    “对。关系章则。”孟知彰慢条斯理道,“家中钱财资产全部你说了算。家中大事小情皆需问过你的意见……至于抱抱我,任何时间任何场景都可以,无需问。”


    庄聿白愣愣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为何要有这样一个关系章则,以及这个章则下的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见孟知彰微微伸开手臂。


    “还要再抱一次么?”


    充电后的庄聿白,来了精神,肚子也饿了。他再次从孟知彰怀中爬出来,规规矩矩坐回自己板凳上,对着一桌子年夜饭开始了战斗。


    肚中有食,八卦之心也翘起了头。庄聿白很想知道牛大有和周堇的进展,不过他最近实在是忙,这个八卦还停留在上次牛婶来向他打听周堇为人的时候。


    府城回来后,牛大有肉眼可见地成长,生意场上竟也能有模有样与人斡旋一二。同龄人中,夫夫二人原本最信任牛大有,但若有周堇绊着,想来是不可能随他们去府城发展了。


    庄聿白边吃边说。孟知彰则一直往他眼前的碟子里夹菜,看来今天这鱼做的不错,已经吃下大半条,今后可以多做。


    “年后我们去了府城,家中的茶炭生意也自不会出差池。有牛叔盯着生产质量,大有哥照看着生意往来,”庄聿白又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二有年后也去读书识字了,虽说他最喜欢在后山抓野兔、捕獐子,坐到书桌前估计会难受一阵子,但灌点墨水在肚子里总归是好的。粟哥儿跟着我这几个月,账目已经问题不大,窑上众人都清楚他的为人,都会多加照拂。张氏族人那边至少眼下没敢再为难他们家。这就很好。”


    棘手的是葡萄园,第二年可以挂果丰收酿酒了。春节开始修整枝条,预防虫害,灌溉施肥一系列动作都要跟上。接着春夏剪枝,果串养护,在后面收果之后就是批量的葡萄酒酿制。开春后的动作,庄聿白已经细细记下来交给云先生。等府城安顿下来,还是要不时回家照料着。


    年夜饭撤去,两人就着风炉里的百果甜汤,一边闲话,一边守岁。


    两个人的团圆,怎么不算团圆?


    曾几何时庄聿白也是个熬夜小能手,或许近来太累,不知什么时候竟和衣而卧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只听院子里闹嚷嚷一片。


    是来拜年的小孩子!


    庄聿白忙披了件大氅从屋内跳出来。满目洁白,迎面寒气舒爽清新。昨晚下了一场雪。


    开年降瑞雪,好兆头。


    小孩子见庄聿白出来,忙围上来,倒地便磕头,争先恐后喊着:“上首哥哥新年好!”“琥珀哥哥新年好!”“祝上首哥哥早生贵子!”


    庄聿白知道因为上首的身份,家长特意嘱咐小孩子们见了面要磕头,可自己还年轻,哪承受得起,忙将氅衣里的红包拿出来:“追上我,就有红包哦!”


    旭日已经出来,零星雪花还在空中飘着。新年第一缕阳光下的小院,被孩子的嬉闹声占满。


    孟知彰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来。


    或许将来,在院子里嬉闹的会是我们的孩子。


    *


    凡事宜早不宜迟,过完年二人便开始打包要带去府城的东西。


    家中最珍贵、最值钱的,当属孟知彰这满墙书籍。当然,这也是最重、最占地方的。庄聿白无奈又花2两银子雇了辆马车专门装书。


    他与孟知彰乘坐的这辆车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满满当当。


    知道他们要去府城,全村人都来往他家马车上塞东西。东家一篮鸡蛋,西家两坛腌菜,都是自家产的,唯恐二人到府城人生地不熟,没的饭吃。


    牛婶、柳婶更是恨不能将半个家当搬来,菜园晾晒的蔬菜干,房前打下的枣,酿好的坛肉……要不是庄聿白拦着,连冬储大白菜都要往车里按。货郎张还送来粟哥儿亲自缝制的两个手炉套子。说过年这几日方得空绣好,是个心意,让公子们莫嫌弃。


    孟知彰各处细细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庄聿白知道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自然难割难舍,心中万千情绪。而此时任何宽慰都是多余的、无意义的。


    庄聿白默默走到孟知彰身边,送上一个温暖的笑脸:“我们还会回来的,不是么?”


    *


    齐物山中的雪,更厚,更白。像铺满一地的云朵,缝隙中露出些许青绿。


    南先生年前书信中称,冬季天冷,他去南边赏花去了。归期未定。到时学院的院监会来接应。


    孟知彰往庄聿白手炉中又添了新炭,房子空了这许久,一时半刻难暖和起来。他将家中两件厚氅都披在庄聿白身上。


    山路陡滑,车行缓慢。


    庄聿白掀开车帘,几月不见,山中大变了样,刚看见院门,忽从里面飞出来一个猩红色斗篷,如一大片红梅花瓣在雪上飘过。


    “琥珀兄!琥珀兄!” 薛启辰使劲挥着胳膊,后面跟了两个小厮,求他慢些跑。


    看清来人,庄聿白忙从车上翻下,小跑着迎上去:“启辰兄,你怎么在这?”


    薛家知道他们今日到,跟院监打过招呼,提前几日派人来打理过一遍。


    “今日不只我来,还有一人也来给你们接风。”薛启辰神秘兮兮冲庄聿白挑下眉。


    一语未了,院门大开,门中款步走出一名年轻女子。


    一袭缎面白狐裘大氅罩身,衣角轻摆间露出里面的一点月台色暗花裙。端庄清冷,清明眉眼中自带一丝英气。如一枝清冷矜贵的白梅,见之忘俗。


    “想必二位就是孟公子和庄公子。在下苏晗,久仰!”


    薛启辰规矩立在一旁:“这是我家长嫂。”


    众人行礼寒暄一番,进得院内。窗明瓦净,不仅正房与东西厢房挂了厚厚的门帘,廊下还有五六只灯笼。


    苏晗亲自给二人展示一干陈设布置。


    “窗户换了明瓦,清透保暖,比市面上的窗纸亮些。”苏晗淡淡一句带过。


    庄聿白可是知道这明瓦的,古代富贵人家的玻璃平替,由贝壳珍珠层、羊角或天然透明云母片制成。但看材料便知价格不菲。


    步入室内,三个炭盆暖暖烤着,一路舟车劳顿的庄聿白瞬间放松下来。不过四周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哪是整理,简直是重新装修了一遍。知道孟知彰书多,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靠墙摆了满满一排。


    笔墨纸砚、桌椅榻几一应俱全,连被子和枕头都铺了厚厚一床。


    “厨房备了些时蔬果品,风炉柴炭等也齐备。另带了些涮锅食材,请二位赐教。”


    苏晗声音清冷,动作干练得体。虽面面俱到,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将一切轻描淡写,似乎一切理应如此,且本应如此。


    庄聿白不清楚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份周到细致中,带着点淡淡的疏离感。


    这时一小丫头来报,说大公子回来了,此时正往这边策马,已出西门。


    苏晗从容清淡的脸上,忽然变了神色。她跟小丫头递了个眼神,转身同孟知彰与庄聿白告辞:“抱歉,失陪了。”


    话音刚落,苏晗及身边的随从瞬间撤离,像从没来过一般。


    院内刚恢复平静,忽院外一阵马蹄响。跟在薛启原身旁的小厮大步进来,快速看了眼院内,一脸诧异:“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听闻两位公子回来正要来接风。半路听闻少夫人也在,说少夫人陪着也是一样的,就掉头回去了。”


    “知道了。告诉兄长,今日我陪着。”


    薛启辰摆手让小厮退下,他看出二人的疑惑,讪讪笑了笑,一脸无奈:“习惯就好。”


    第89章 庄子


    天开始飘雪前, 薛启辰让小厮们将书册行李等从马车搬下来,并帮着收拾妥当后,也告辞了。


    孟知彰和庄聿白用备好的热水, 洗去一路尘土和疲累, 换了居家宽松衣衫围坐在风炉旁,开始试吃薛家备好的涮锅。


    凡事做成了生意,就要讲究一个标准化和易于规模化。比如这几十小碟的涮菜,肉类就有牛肉、羊肉、兔肉、猪肉和鹿肉等常见、易得的,而且根据肉类的不同部位和本身特性, 大小厚薄、酱汁多寡也做了区分。时蔬除了常见的菘菜、豆芽、豆腐等常见食材外, 也有温室栽培的韭黄、生菜、兰芽等, 或切片或切块, 厚薄有序, 长短井然,大有讲究。


    庄聿白越发明白了一件事情。薛家当年能在骆家腥风血雨的围剿下存活下来,靠得绝不是运气, 更不会是对手的仁慈。做事细致认真、待人周到诚恳,加上坚韧不屈的韧劲, 或许才是薛家成事的关键。


    上元节后,书院才正式开学。这几日孟知彰同庄聿白开始收拾带来的书籍、东西等, 重新将这个暂时的小家布置起来。


    家中用力气的地方,全权交由孟知彰来上。庄聿白身子弱, 正一旁坐着喝茶指挥, 薛家小厮送来请帖。


    景楼雅间,薛氏兄弟已经等在里面,酒盏茶水等也皆准备妥帖。


    “你这几日在忙什么?”薛启原示意薛启辰坐自己身旁。


    长幼有序,且是家主, 外人面前该有的规矩薛启辰还是要守的,兄长不授意,他只能规矩站着。薛启辰见房内无人,落座后又扭动两下,笑说:“兄长是想问长嫂在忙什么吧。”


    薛启原没说话,也没看薛启辰,用手从碟子里拿了块糕,举在半空。


    薛启辰会意,伸手接过来,心想一块糕就想贿赂我,你自己不去问长嫂,整日拿我当筏子:“我跟长嫂学生意。长嫂在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此时景楼掌柜的亲自来回话,说菜肴也已齐备,客人一到,立刻或煎或炒或煮或烤,保证每道菜都以最佳状态呈上来。


    另一位掌柜忙也抽空跟进来回话,说三七、蒲黄等刀伤药各收上来一千斤,他亲自验过都是上好的,等这批麻沸散齐了,立马往西边发货。


    薛启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那人去了,并再次嘱托不可一味压价,医伤救命之物,质量为上。


    几人离开,薛启原转过头,眉梢微挑,知道薛启辰刚才耍滑头,又拿了块糕直接递到他手里。


    “昨儿我听谁说了一句,年后从西境过来的那批货误在北边了?”


    薛启原是懂如何拿捏他这个弟弟的。一句话成功打开了薛启辰的小喇叭:“说是雪大给误了。我看纯扯淡!怎么这雪是偏偏下给我们一家不成?那骆家的货不正一车一车往城中运呢!因为没了这批时新尖货,现在铺子中的生意被抢去不少,账目也越发不好看。那管事的老掌柜每日来见长嫂,都带着一个厚毛巾,大冬天的不住擦汗!”


    薛启辰越说越激动,早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骆家的方向愤愤不平,忽又意识到什么,笑眯眯坐回薛启原身旁:“兄长又套我话!”


    薛启原用巾帕擦了擦手,语气淡淡:“知道了。回去跟你长嫂说,货到之后这个车队不必再用了。至于铺中尖货……不急。”


    “这尖货是什么?兄长是不是有门路了?”薛启辰笑嘻嘻凑上来,他知道事情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兄长是不会提的,见薛启原并不打算此刻告诉他,又嘟起嘴,“兄长怎么不去跟长嫂说。就知道使唤我!”


    薛启原神情平淡,又拿了块糕,自然地塞进薛启辰嘟嘟囔囔的嘴巴中:“吃糕。不谢。”


    窗外伙计来报,孟公子和琥珀公子到了。兄弟二人忙起身迎出去。


    几人寒暄一番,庄聿白见只有薛启原和薛启辰,便问少夫人怎么没来,那日辛苦她打点房舍,尚未来得及当面感谢。


    府城叱咤风云的薛家大公子,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手腕强硬得有时让对手直呼凶狠。这一点,庄聿白也是有所耳闻。不过每每提及家中少夫人,薛启原眉宇间似乎总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整个人也变得有些不淡定,甚至是局促。


    孟知彰打圆场:“想来少夫人忙,今后大家见面的机会还多,不急于今日。”


    四人分宾主落了座,外面开始呈菜进来。


    一道道,一碟碟,让庄聿白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食材之新鲜,烹调之精致,让他一度忘记自己是个见多识广、尝遍众多美食佳肴的现代人。嗐,这才是穿越该有的生活,之前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此次设宴,接风洗尘是一方面。再有,就是生意交接。


    薛启原做事爽利,让茶炭掌柜一并进来,将这几月的炭窑进展细细说来。


    那掌柜带来厚厚一本账册。目前共5口炭窑,3口已经满量生产,2口试运营,最迟下月中旬正式投产。截至昨日,炭窑总计营收215两,除去初期炭窑建设、工具采买、窑工薪水等,结余105两,此前75两已着人送与公子,这是剩下的30两。


    掌柜将一袋银两放在桌上,又将根据当下估算,5口炭窑完全投产后的最佳产能说与众人。每月上等魁炭1500斤,50文每斤,这是75两。中等魁炭3000斤,30文每斤,90两。边角料等下等杂炭600斤左右,每月5两银子由后街的一个铁铺全收了去。每月营收可达170两。


    至于支出项,掌柜将账册向后翻了几页,指给众人看。


    人工占大头,每口窑配备成手师傅1名,制炭工人2名,另有杂役小工2名。每月费用是30到40两。运送车辆及人手等费用另算。


    算下来,每月100两利润,应该是有的。


    那掌柜合上账册,退出前又道:“当前除了2位师傅,其余用的都是家中庄子上或铺子里的伙计,每日只贴补些饭钱酒钱。但若庄公子请牙子到外面雇人,刚才费用供公子参考,莫要被牙人诓骗。”


    庄聿白抿唇点头,心中暗自盘算起来。家中炭窑帮工的都是乡邻,乡亲里道的知根知底且有族中约束着,无需太多管理。


    眼下自己接手了炭窑,再占用人家薛家人手说不过去。若临时招些生人,自己原本也人生地不熟,如何管理?真是让人头大。


    薛启原没再做任何补充,只尽好他东道主的本分,认真帮着介绍起桌上的菜肴——一盘冬笋炒腊肉。与方才极尽繁复之所能的菜式不同,这盘冬笋看上去甚是家常,不像是景楼在售的菜式。


    “冬笋是晨起从近郊那处庄子上现挖的,腊肉也是庄子上饲养的猪肉所制。”薛启原亲自将菜捧至孟知彰和庄聿白面前,“二位试试如何。”


    孟知彰知道醉翁之意不在这盘冬笋腊肉,道谢后尝了一筷,静待后续。


    庄聿白试过一筷,忙招呼薛启辰一起:“好吃!冬笋鲜嫩,腊肉鲜香。烹饪火候到位,食材本身极佳。爽脆和酥韧一搭,绝了!”


    薛启辰看了他兄长一眼,见没反对,便挽挽袖子和庄聿白一起开心吃起来。


    薛启原归座,孟知彰淡淡看了他一眼:“关于这庄子,薛兄但说无妨。”


    雅间内候着的掌柜、小厮等人依次退出。薛启原竟认真又详细地介绍起这个庄子,详细到连薛启辰都觉得有些过了。


    这是薛家起家时就有的一个老庄子。离城十里,地处东郊,依水而建,上等田50亩,中等田30亩。北面有几片矮山。林子肥厚,山中鱼虾等一年产出不少。庄子现有人家26户,上起管庄人下到庄上佃户,世代居住与此,皆勤谨本分。


    “此前信件中并未言明,庄公子这5口炭窑,齐物山上建了2口,另3口就在这小各庄的山上。而且庄子上有几个早年就开始烧炭的老手。过去几个月炭窑上具体事务,也是几位师傅和助手小工等跟着。”


    庄聿白和孟知彰快速交换了个眼神。薛启原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只是一份冬笋腊肉这么简单。


    庄聿白正好发愁炭窑人手问题,既然现在所用都是薛家庄子上之人,他信得过薛家,经“薛家严选”的人手,想必也都本分可靠。这些人能继续在窑上帮工再好不过,工钱他按照市面价格支付。


    因窑址占地及所有原料用柴等皆出自山中,此前与三省书院山长约定的是盈利五五分。薛家自然也是五五分。


    双方不是外人,庄聿白将自己的这份快速草拟的合作协议,口头提出来。


    薛启原听罢,谦和点点头,郑重行了个礼:“庄公子爽快人。我薛某是商人,商人最重利益交换。亲兄弟明算账,讲明条件,双方有数,对你我都好。小各庄在薛家名下,薛家自然乐意接受庄公子的这个提议。不过……”


    “不过什么?大公子有话直说无妨。”庄聿白明白,话说一半,“不过”之后的部分,才是重点。


    薛启原也没绕圈子:“薛某听闻庄公子有一门金玉满堂的生意。庄子中鱼虾富饶,人手也够。想来也能支撑庄公子在府城将这门生意做起来。”


    庄聿白很以为然,离城不远,材料新鲜充足,确实可以考虑。不过他并没急着表态,他在等薛启原方才那个“不过”之后的内容。


    “依着金玉满堂的现有盛名,庄公子想在府城铺开销路不成问题。不过在下还是想自荐一下。”薛启原起身举杯敬二人,满饮,又说,“除了南北杂货行,我薛家食肆、茶坊在府城有十余家门面,生意尚可,皆可对金玉满堂进行铺货分销。听闻这玉片坯可长期存储,方便运送,我薛家南北各地设有十几处分号,与西境、北疆、南域等地也做些往来行商的生意。若能达成此次合作,很快庄公子这金玉满堂便能出现在天南海北的餐桌上。不知庄公子意下如何?”


    薛家的商业布局和辐射渠道,是庄聿白再扑腾五年也难达到的高度。既然群山已成,为何还要填海造山、从头做起?站在山顶共享清明盛景,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虽未明言,薛启原从庄聿白的神情中得知此事已成了七分,他又举起一杯酒,将剩下三分补齐。


    “若有幸达成金玉满堂的合作,薛家愿将这小各庄送与庄公子。”


    第90章 夫人


    将一个庄子拱手相送, 这大大出乎庄聿白的意料。


    庄子是私产,山林湖田、一草一木皆归庄主所有。


    佃户租种田地水塘。庄中粮藕鱼虾等所出,与庄主四六分成。田亩数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在小各庄地理环境优越, 山水围绕, 旱涝保收。且一年四季所出鱼虾笋子、梅杏桃李等也不少,是个十足十的富庶庄子。


    金玉满堂怎么都算是庄聿白的发家之本。若没有这档生意,估计二人还要绕很长一段路才能走到当下这一步。


    离开孟家村,没有乡邻帮工,庄聿白也在发愁这档生意如何在府城开展。他原以为薛启原会引荐自家庄子上的佃户, 帮忙解决人手问题。谁知对方不仅解决人手、原料, 连完整的铺货渠道都铺好了。除了府城, 天南海北一路畅通。


    为了拿下金玉满堂的独家经销权, 以表诚意, 竟然将整个庄子送与夫夫二人。


    庄聿白没料到薛家出手如此大方,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孟知彰递过来一个眼神,庄聿白会意, 也跟着端起酒盏,夫夫二人回敬薛家兄弟。


    “合作顺遂。”


    “诸事顺遂。”


    庄聿白明白孟知彰决意接下这个庄子, 一定有他接下的道理。或许是认定金玉满堂的独家经销权值一个庄子,或许认定二人与薛家的交情, 区区一个庄子不足挂齿。无论如何,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重要信号。利好信号。


    一时酒酣人散。


    “金玉满堂所能带来之利, 不亚于小各庄产出。小各庄在你长嫂名下, 想来你长嫂不会有什么异议。”薛启原负手慢慢踱步,又交代薛启辰,“回头将城南那两处大庄子的地契田契翻出来,寄到你长嫂名下。”


    “兄长, 你知道的,长嫂根本不在乎这些!你每次往长嫂名下塞田产寄铺子,她都……”


    薛启原猛回头,吓得薛启辰后半句硬生生吞了回去。


    薛启原眼神晦暗难明,薄唇轻抿,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薛启辰心中叹气。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明明就是这样嘛。现在家中半数之资都在长嫂名下,可兄长还是不停塞、不停给。


    长嫂向来坦荡,面上不说什么,但从她陪嫁侍女这几日的表现不难看出,每次兄长这般做,长嫂便好几日吃不好睡不稳。无一例外。


    “过几日你长嫂想必会亲自带庄公子去各庄视察,你也去,好生跟着。天寒地冻,冰雪难行,让车把式路上当心些。”


    “知道了。”薛启辰应着,他跟长嫂关系好,这些事哪还需他长兄交代。


    “还有,这金玉满堂之事,不必在你长嫂面前提我。”薛启原眼眸低沉,似在斟酌如何解释,思虑良久方开口,“就说是你搞定的。”


    薛启辰简直要笑哭了。自己兄长无论在外面如何杀伐果决,可一到长嫂的事情上,便慌了阵脚,明显露怯。


    “兄长,我几斤几两长嫂还能不清楚?即便我说是我搞定的,恐怕连长嫂身边的墨儿姑娘都不会信。岂能瞒得了长嫂!”


    “不管你如何说,不许提我。”自己弟弟面前,薛启原难得也耍起了无赖,“还有……”


    薛启辰摇摇头,刚想走,以为他兄长想到了更妥善的说辞,忙认真听着。


    “庄子上冷,炭盆和手炉多带几个。你长嫂身子弱。”


    *


    薛启辰到长嫂院落告知金玉满堂之事时,正遇到南北货行的周掌柜从里面出来,手里的毛巾又是皱巴巴湿了半条。


    “二公子满面春风,是有什么喜事?”周掌柜强打精神同薛启辰问好。


    “自然是喜事。周掌柜赶紧回去集结人手,铺子里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是误在北边的那批货到了?可老朽今早得到的消息还是……没有消息啊。”周掌柜上前扯住薛启辰的衣角,像是要抓住唯一那根救命稻草。


    “不是那批。不过是比那批货强上千倍万倍的货物。” 薛启辰笑着往院内走,“信我,您老尽管回去安排人手!具体怎么做,就等我长嫂传你吧。”


    苏晗住在薛家西跨院,单独一个院落。


    议事厅就设在跨院的西厢房。家里管事及铺子里的掌事都有固定时间来此议事回话,若有急事也会先来此处寻人。


    薛启辰绕过影壁墙,但见院内等着三两个管事和小厮,神情严肃,想来也是有要事等着他长嫂拿主意。


    门口小丫鬟见薛启辰来了,忙打起缎面丁香色撒花绵帘,并笑着报进去:“二公子来了!”


    苏晗陪嫁大丫头墨儿笑着迎出来,接过薛启辰脱下的斗篷:“刚少夫人还说呢,都这会子了,今儿二公子怎么还没来点卯!”


    绵帘掀开迎面便是一股淡淡的暖香。议事厅当地放着三只炭盆。苏晗原说过没必要,可办差的人说是大公子特意交代的,天冷,少夫人在的地方至少要用三只,他们不好违命。炭盆而已,这等小事没必要让中间做事的为难,苏晗便任由他们摆了三只。


    薛启辰伸手在炭盆上烤烤手,偏头往里间瞅了瞅,是成衣店的掌事在回话。他便不急着进去,笑着同墨儿说:“方才同我兄长出去会客了。墨儿姐姐今天给我留什么好吃的了?”


    “还真有!一碗牛酥酪,撒上各色干果丁子,好看又好吃。在小厨房热着,我让人端了来。”


    薛启辰道过谢,在外间椅子上坐了。酥酪只吃了半盏,里面掌事出来见到薛启辰点头致意,薛启辰也忙起身问好。


    这时听里间唤他,薛启辰笑盈盈抬脚进去,同他长嫂问了好。


    苏晗垂膝端坐在暖榻上,挽着寻常发髻,简单簪了一支珍珠钗。上身着月白色窄袖缎子袄,下身系一撒花长裙,腿上搭着一条完整的白狐毯,通体纯白无一根杂色。


    薛启辰一眼便知这就是他长兄新得的那张皮子。见多识广的掌柜们都赞难得见这样大、这样纯的白狐。千金不换。他长兄也一眼便看上了,说留下自用。可不知为何,先着人交到铺子里,又由铺子里的掌柜送到他长嫂手上。


    嗐!一张皮子,非这样倒来倒去也不嫌麻烦。


    苏晗处理掌事们的事情,薛启辰跟在一旁听着学着,等众人都走了。薛启辰才讲到这金玉满堂的事情。


    “金玉满堂?”苏晗有些诧异。


    她此前有所耳闻,前段时间府城刮过一阵子这个风。好像是骆家大少得了一些,御赐宝贝似地满府城相送。苏晗还以为是京中新兴的果子点心,谁知竟出自东盛府,马上他们薛家独一份售卖。


    不过也要谢谢骆家大少,提前替他们薛家做了前期传播。


    又听说这玉片坯晒干后可保存数月,食用前过油一炸即可,方便简单,苏晗忍不住拍手称好。


    “除了府城,西境北疆南域,有薛家招牌的地方,就能铺上这金玉满堂。很好!”


    “长嫂和兄长真是心有灵犀,你们想到一块去了!”薛启辰没想到能得长嫂如此盛赞,忙附和,“兄长的意思就是当前产量少时,暂由家中酒楼食肆来消化,等产能上来,咱薛家天南海北那十八家商号都能见到金玉满堂的影子。”


    提到长兄,薛启辰觉得他家长嫂身边的温度一下子变了,刚刚还是春风和煦,此时竟陡然寒风透骨寒。


    苏晗垂下眸子,慢慢品着手里的一盏茶,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兴奋神情瞬间消散。


    薛启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不该提他兄长,好在墨儿端进来一碟果子,笑说:“咱家茶坊新出的茶果,二公子也试试!”


    薛启辰拣了一块,见墨儿冲他使眼色,忙接过果碟放在苏晗身旁的矮几上:“长嫂也尝尝。”


    “我刚试过了,觉得甜了些。你觉得如何?”


    “我和长嫂一个想法,回头让他们再调试调试。”薛启辰掏出巾帕擦手,试探问,“刚说到的小各庄,长嫂哪日得空,我去约琥珀兄时间。”


    此时院外隐隐热闹起来,偶尔听到一两句“大公子回来了!”


    苏晗神色明显有变,她放下茶盏,漫不经心说:“这几日大公子在家,想必有不少话同老太太要说,我就不过去陪老太太用晚饭了。”


    薛启辰自然明白,这哪是不去陪老太太,明明不想见到兄长。一家人连个晚饭都凑不齐,老太太心中又该不是滋味了。还能怎么办,眼下这能他薛启辰去装巧卖乖哄老太太开心了。


    见薛启辰从西院出来,薛启原站定等他跟上来,看似整理衣袖,视线却不经意往身后扫了一眼,神情既期待又紧张。


    “长嫂还要再忙一会子,恐误了老太太饭点,就不过来一起用饭了。”薛启辰恭敬走到薛启原跟前,垂手而立,不敢看他兄长的眼睛。


    暮色渐深,一阵冷风灌来,薛启辰不觉拢了拢衣襟。


    “嗯。”薛启原轻声应了句,没再说什么,款步朝正房走去。边走便自嘲似地轻轻摇了摇头。


    本就不该心存什么希冀。是自己不自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