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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夫郎好香,却只想和我做兄弟》 第71章 榜首
“那个……这么多人看着呢……”
庄聿白挣了挣被孟知彰牵着的手腕, 小声提醒并加上眼神威胁。
当着全府城最有名望之人的面,将自己与庄聿白的身份挑破,孟知彰的行为, 明摆着是不想给自己留退路。当然也没给庄聿白留退路。只要二人还在府城, 夫夫这层关系就算焊死了。
咱在家时不是说好了么,即便不是夫夫,自己也会赚钱养家的,非得搞得满城皆知。高调。也不知道这副皮囊是什么做的,竟能装下他这八百个心眼子。
庄聿白挣扎到第三次, 孟知彰才停住脚步, 松了手, 站定看着他:“茶饼收好, 不要小瞧它只有半块, 一则是御赐之物,二则这‘龙园胜雪’工艺非同一般,是几个砚台也换不来的。”
“知道了。”庄聿白揉揉手腕, 心中翻着白眼朝胸前摸去,“揣好了, 孟大茶魁放心吧。”
贡院大街人来人往,众茶商、炭商等见今年茶魁和夫郎经过自己门前, 都恭敬行礼致意,热情一些的, 还将名帖和一些精心准备的茶饼、茶筅之类的物件作为贺礼塞过来。
盛情难却, 何况大多是商铺自己商品,孟知彰便收了。庄聿白和薛启辰则帮着牛大有一起往车上装。
薛启辰他们认识这几日,不算知己也算半个好朋友了,他竟然没看出庄聿白是孟知彰夫郎, 方才还兴冲冲地和庄聿白一起给孟知彰物色相亲之人。
他悄悄扯庄聿白的袖子:“哎,方才亭子中那一通言辞,我都听见了,你夫君对你用情至深呐,你为何还要将他往外推。”
“我……”庄聿白欲言又止,“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薛启辰还想狡辩几句,忽然看到什么,眼神一敛,屏气凝神,立马规矩起来。
庄聿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年轻男子正走款步来。眉眼和薛启辰有几分相似,身量高些,虽一身商人装束,却难掩华然神采、轩昂之气。
“启辰,铺子今日状况如何?”薛启原朗声唤薛启辰过去。
薛启辰刚才还像只呼朋引伴的林中快乐鸟,此刻忙束了翅膀,乖乖巧巧走过去:“兄长,长嫂在,一切安好。”
薛启原叹口气,往自己这位不省心的弟弟身后看去:“你今日新结交的朋友?”
薛启辰像得了救星,忙将薛启原引过来,同庄聿白夫夫介绍。
“琥珀兄,孟公子,这位是我兄长。”又不无骄傲地向自家兄长显摆自己的新朋友,“兄长,这位是琥珀,学政大人夸赞的茶炭是他一手研制的。也是兄长此前交代我去研究的那个缘来茶坊所用的兰花炭。这位是琥珀的相公,孟知彰孟公子。”
眼下这位新晋茶魁虽不至于说满府城人尽皆知,但至少在茶行里已经算无人不晓了。尤其方才亭中夺魁、当众剖白的事迹,已成为府城街谈巷议的一段佳话。
薛启原整理下衣冠,向前恭敬行礼:“在下薛启原,恭喜孟公子,琥珀公子。”
孟知彰回礼:“贵坊赞助的王书郎斩获第三,赢得那本异常珍贵的善本书,同样可喜可贺。”
薛启辰微微一怔。
生意场上阳奉阴违、明刀暗箭见多了,几乎靠自己一人撑起整个薛家的薛启原,向来察人有道且行事谨慎周密。当然这位新晋茶魁他也着人打探过的。新到府城,人地皆不熟,但第一次见面却能准确说出王姓公子是自家赞助的,令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薛启原着实吃了一惊。
薛记茶坊赞助王公子墨斗之事,是一种半保密形式进行的,以免某些人家暗中捣乱,是墨斗当日才向外正式公布赞助名单。自己这位弟弟今日也只是路过家中茶坊,他此时甚至还不知道墨斗第三名出自自家茶坊。
但这位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新晋茶魁,看似全程都在关注自己,认真备茶、制茶及接受祝贺,却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仅知道自己的位置,连各个对手的情况都了然于兄。
薛启原不觉又将这位读书人上下打量一番,沉稳儒雅、矜持斯文,眉宇间飞升之势已显。出身平平甚至可以说低微的寒门子弟,却能将世家大族倾注全族资源精心栽培多年的大公子一举击败,薛启原当即料定此人绝非久居池中之物。退一万步而言,纵使这次落榜,将来也定能鱼跃龙门,扶摇直上。
薛启原心中有了盘算,拱手笑说:“孟公子这是去看榜吧。莫急。我已派家丁在榜下守着,若看到公子之名定及时来报。”
“有劳薛大公子。”孟知彰拱手致谢,又将庄聿白护在身边,“我家夫郎没见过放榜,我陪他一起去看看。”
“孟公子与琥珀公子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薛启原这话虽像是现成的客套话,但他不露声色的眸子还是浮上几丝浅浅忧愁,好在转瞬即逝。
薛启原定了下神,向前紧走两步,直接挡住孟知彰二人去路,郑重又行一礼:“在下薛启原,东盛府人。薛家话事人,薛家世代于府城经商,涉及茶坊、茶炭、药材、丝绸布匹、典当等,除了府城内的几十家铺子和四郊的七八个庄子外,南北各地设有十几处分号,当然与西境等地也做些往来行商的生意。若孟公子和琥珀公子不弃,改日设宴请庆祝茶魁之喜。”
薛启原一口气将家中情况简言概述,满眼诚挚看向孟知彰。
这是投诚明志,毫不避嫌,坦坦荡荡。
士农工商,商贾之流虽掌握财富,但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稍有不慎,多年经营起来的精美绝伦画舫便会在权势之手的博弈间毁之一旦。所以商贾之家大多寻求庇护,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作为世代植根府城的薛家,自然不可能无依无靠,只是府城大半是骆家田地,薛家近年发展多受掣肘。薛启原一直为家族未来寻找出路。
见到孟知彰夫夫的那一刻起,薛启原便认定,薛家期待已久的贵人,今日来了。
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身上像装了磁铁,不觉“咔哒”挤在一起,眼珠圆睁看着眼前二人说些似乎只有大人之间才会说的、自己根本插不上嘴的正事。
庄聿白心中感慨,这难道不算妥妥的豪门世家么?没想到整日和自己混在一起的小兄弟竟是个豪门公子哥。薛启辰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素日兄长对自己的朋友都是爱理不理,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结交的朋友,竟然会被兄长这般重视。
庄聿白和薛启辰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将彼此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孟知彰朝薛启原拱手回了一礼,将庄聿白牵到自己身边:“家中事,全由我家夫郎做主。我看贡院门口放榜的皂吏已经到了,或许我们先看过榜稍后再议。”
贡院大街人流开始骚动起来,三年两考的院试放榜,且是新任学政主持的第一场院试,加上府城名流骆家大公子也在其中,自然比往年更受人瞩目。三教九流之辈各有所求,皆向贡院门口聚拢。
守了半天的骆家小厮趾高气昂立在榜下,将第一排最好的位置全占去,手持锣鼓,只等他家公子的名字闪耀耀亮闪闪出现在榜首的时候,要锣鼓齐鸣好好热闹一番。一则庆祝,二则也是为外围挤不进来的家丁报个信,只要锣鼓一响,就意味着他家大公子的榜首位置稳了。
皂吏将大榜一贴,人群如张潮,一浪接一浪往榜下挤。站在榜下的骆家小厮们却有些迷茫。
小厮虽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家公子的名字还是认识的。但榜首这三个字,怎么看也不像“骆耀庭”。
怎么个事呢?
有识字多的小厮,歪着脑袋横看竖看,手中的鼓锤都捏出了汗:“奇怪……怎么这第一个字,看着像是孟子的‘孟’……”
不等骆家小厮认清榜上的名字,以及找出他们家大公子到底在何处,“哐哐哐”忽然身后一阵锣鼓震天响起来。
骆家小厮手中鼓槌吓得掉在地上,急忙回头制止:“谁敲的!快停下!大公子不是榜首,不要乱敲!”
声音太过嘈杂喧闹,骆家小厮眼泪都要急出来了,锣鼓声浪却一阵高似一阵,根本没人听见也没人在意他在喊些什么。
守在外围的骆家小厮,一听锣鼓响了,立马撒腿就往家跑,抢着回去报喜。边跑边喊“大公子喜得榜首!大公子喜得榜首!”这天大的好事,第一个跑回去报喜的一定会得不少赏银。
听闻自己得了榜首的骆耀庭,便不再往榜前挤,寻了个阔朗之处迎风而立,等着身旁小厮逐一上前磕头讨赏。
骆耀庭自然是高兴的,不过面上不显,榜首之位早晚都是自己的,和预期一样,他让小厮去寻一下茶魁在何处,自己这个新晋榜首要同他不期而遇、简单寒暄一番。
这边薛启辰分辨出锣鼓声出自哪个方位的鼓乐手,高兴得原地跳起来。
原来薛启辰也请了一个鼓乐班子,只要榜首不是骆耀庭,他雇的这些人就敲锣打鼓庆祝。
薛启辰原本没报什么期望的,毕竟论才情骆耀庭确实有几把刷子。但今年茶魁之位,他骆耀庭也势在必得,结果还不是屈居人下?万一这院试榜首之位,也遇到“万一”呢。
“榜首真的不是骆耀庭!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不知这次榜首是哪位仁兄。管他呢!只要不是骆家人,本公子就高兴!”薛启辰将小厮唤过来,“去看看第一名榜首是谁,就将这个鼓乐班子送那位秀才相公!”
薛启原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心中宠溺又无奈地叹口气。
算了,想闹就闹吧。即便不小心闹出祸事来,还有兄长在。
第72章 庆祝
贡院外, 锣鼓敲得震天响。骆家外围等榜的小厮一听撒腿便跑,奔走相告。瞬时,骆家大公子中了榜首的消息不胫而走, 传得满城风雨。
骆耀庭玉树临风站在阔朗之处, 接受着众人的恭维道贺,脸上笑意,谦和又得体,世家风范尽显。
素日跟在骆耀庭身边的那些同窗,远远看见他, 也忙要围过去道喜, 却见骆耀庭带人朝着一个高大书生走去。
“孟公子、庄公子好!”骆耀庭先抬手问好, 一举一动, 皆是谦逊和善的大家公子气度。又见薛启原和薛启辰兄弟俩也在, 一道笑着寒暄,“两位薛公子也在,近来可好?”
孟知彰等皆按礼数回了礼。薛启辰悄悄拽了下庄聿白的袖子, 圆圆眼睛里满是疑惑。
这骆大公子虽比他那个不着调的弟弟要强些,但向来也目下无尘的, 像个骄傲的花孔雀。今日竟然能屈尊过来,先同别人行礼寒暄, 也真是大半夜出太阳,稀奇。
更何况, 他不是刚失了榜首之位, 此刻不应该灰溜溜跑回家闭门躲着,为何竟还有闲心杵在大街上同人说笑?
薛启辰正要问身旁小厮这骆家大公子榜上第几,却见几个身着三省书院院衫的书生从远处走了来,应该也是准备去看榜的, 远远看到骆耀庭便笑着拱起手。
“恭喜骆公子,院试榜首实至名归,实至名归呐!”
“我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见识当年骆家盛况。听闻骆瞻先生是被长公主榜下捉婿的,时至今日仍是一桩美谈呐。只是天妒英才……”
大好的日子提一个死去之人,恐不吉利,有人忙将话接过去:“好在今日骆公子一试居首,又有骆家的家学渊源在这,假以时日,想来骆公子定能雏凤清于老凤声,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这种恭维场合薛启辰向来有多远躲多远,今日一则兄长在他躲不开,二则自己正诧异,不是榜首并非骆耀庭么,这群人从哪得了假情报,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一通盲挥、盲舞。
这种社交场合,大家子弟经得多,见得多。向来训练有素的骆耀庭,折扇轻挥,从容间与众人谈笑风生:“过誉,过誉。家中叔父乃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吾之学识与见识自不及叔父十之一二,但叔父之教诲,吾一时未敢忘。今日院试也只是得叔父恩泽。诸位同窗,承让,承让。”
骆耀庭见众人一味捧着自己,心中自是受用的。可大家公子哥八面玲珑、周到细致的个人修养,又让他恐冷落了孟知彰,于是笑容可掬地上前半步:“不知孟公子榜上位列第几?孟公子的茶技自不必说,知府大人亲点的茶魁,若得闲时,我们也可以学习切磋一番。”
孟知彰往榜前人群看了一眼,礼仪周全地回了骆耀庭:“正与我家夫郎前去看榜,尚不是否在榜,至于位列第几,亦尚未知。”
骆耀庭招呼身边小厮去帮着孟公子看看,同时大方慷慨发出邀请,说悦来茶坊永远向这位茶魁敞开,欢迎他常去坐坐。
正说着,一队锣鼓手敲敲打打朝这边涌过来了,周围卷着一些自动围聚上来看热闹的人,更有人高声齐喊“榜首!榜首!榜首!”
一路浩浩荡荡,甚是惹眼,甚是招人。
喧天锣鼓声中,骆耀庭视线有意无意往孟知彰和庄聿白脸上扫,嘴角扬得更高了些。面上却一副难为情,笑容更加谦卑姿态,佯装责怪小厮:“这是搞什么,成何体统,赶紧让他们停下来。”
又向孟知彰和薛启原等人告罪,“都是下人们,非要热闹热闹,大张旗鼓搞出这些喧吵之声,真是有碍斯文,有辱观瞻,让大家见笑了。”
骆耀庭身边小厮眼尖,家中确实安排了锣鼓,但这掌槌之人却面生得很,竟一个不认识。他忙上前问那领队:“张三呢,大公子还在这,他倒好,把这锣鼓队交给你们就去躲清闲了?”
鼓乐之人根本不理这小厮:“什么张三李四?别挡道!我们这是给新晋榜首相公庆贺的。你又是何人?”
“我就是新进榜首骆公子派来的……”
“哐——”猛一声锣响,鼓乐之人打断这小厮的话,“新进榜首明明姓孟,哪来的骆公子!”
骆家小厮一听,魂险些吓掉一半。等他看到人群后面他要寻的张三,一脸生无可恋的苦相,正拎着铜锣,拼了命往这边挤过来时,那一大半的魂和脸面一起,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榜首孟公子就在前方!”有认出茶魁孟知彰,跑在前面给鼓乐队引路。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院试在榜之人各个喜气洋洋。但在第二名骆耀庭的记忆中,这却是风雨如晦的一天,后来每次想起这日情形,总觉得大雨倾盆,自己浑身湿透站在那高处,凉风袭袭,苦雨凄凄。
他已记不清众人在自己面前纷纷恭贺孟知彰喜登榜首之时,自己是如何稳住情绪,随众人一通道贺的。印象中,小厮扶着他亲自去那榜前看了,榜首确实赫然写着“孟知彰”三个大字。
“孟、知、彰……”骆耀庭的眼睛眯了眯,一只手死死攥紧。若只是茶魁也就罢了,茶道小技尚不足挂齿。可他竟敢来抢走属于骆家的榜首之位。
骆耀庭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看向小厮:“家中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也……”
知情小厮忙往家赶着传消息,但还是为时已晚。骆耀庭到家时,一里远的鞭炮已经响完,经过满地红色爆竹纸碎和空气中弥散的青烟,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抽离感。
骆家正门前挤满了来沾喜气、领果子的人。“榜首相公!”“榜首相公!”的声浪,将骆耀庭归家的路完全淹没。
而这条走了二十年的归家之路,骆耀庭进门时竟绊住门槛,众目睽睽下摔了一跤。
贡院门前,庄聿白得知孟知彰得了榜首第一名,高兴得忘记这是古代,坐卧皆需有礼。他上前就是一个大大拥抱,整个人紧紧挂在孟知彰身上。
“孟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庄聿白垫起脚尖,高高扬起的下巴方能勉强够着那滚烫的颈窝。或许是错觉,庄聿白觉得对方浑身一硬,旋即横阔坚实的胸膛稍稍俯下些,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稳稳托住自己后腰,让自己挂得没那么辛苦。
……嗯?好烫,好结实,好安稳。
我们是好兄弟,当众庆祝一下,没关系的。庄聿白抱得更紧一些:“孟兄,又是茶魁,又是榜首的,今天我们需要好好庆祝一下!”
“好。”腰上的大手明显用了力气,“听你的。”
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下来时,薛氏兄弟已经告辞走了。走之前一边咳嗽一边强调,夫夫二人离开府城前一定留半日与他薛家兄弟,有要事相商。
而无路可走的牛大有,则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知该往哪放。后来马匹打了个响鼻,牛大有如获救星,一步跨进车厢去整理今日众人塞来的彩头。
“你想如何庆祝?”孟知彰仍然半俯着身子,方便庄聿白随时挂到他脖子上。
庄聿白还在那诧异为何众人一下子散了,想到庆祝的事情,又来了兴致:“我们选一家酒楼食肆,好好吃一顿吧。孟兄有什么想吃的……”
不等孟知彰答话,一只大黑狗窜了出来。
应龙!
庄聿白蹲下将应龙揽在怀中,摸摸它的头,又给他顺了顺尾巴上的毛。起身站在孟知彰身边朝应龙来的方向看去,云无择与长庚正映着夕照策马而来。
短短两三日不见,云无择眉宇间除了愈加意气风发的英气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些勇毅与坚韧。
武举府城站的最后一场比试已经结束,云无择师徒知道今日文举放榜,料定家中无人,索性直接纵马来贡院门前与他们汇合。
“长庚师父,云兄,一起可还顺利?”庄聿白随孟知彰向前迎了几步。
“一切皆安。”云无择见到众人,眸子也亮起来,“一路听闻街巷都在议论,说知彰兄将‘茶魁’与‘榜首’双双收入囊中,当真可喜可贺。”
“武举何时放榜?”孟知彰帮云无择停了马缰。
“原说今日文榜之后放武榜。后皂吏来说明日一早贡院门前张榜。”
孟知彰点点头,他明白看似只隔短短一夜,但这一夜将藏着多少权利斡旋与人际纠葛,又有多少人将难以成眠。
天色渐晚,一行人决定将庆祝之事推到武榜之后,回程路上,从城中食肆果铺中买了些现成的菜肴、果品等物。
中间柳叔来送信,明日南先生设小宴一桌,让他带庄聿白一同前往,还交代山长也会在。孟知彰点头应着。
柳叔转身看向云无择:“云公子之身手,以及武举场上之事,南先生皆有所耳闻,他让老朽转告公子,今夜只管安心高枕。”
云无择与孟知彰快速对视一眼,自然明白其中所指。
众人送走柳叔,简单将买回食物处理分食后,便各自安歇了。但主房内那一盏灯火却迟迟未灭。
庄聿白留了一包桃花酥当夜宵,又从众人送的贺礼中翻出一小坛青梅酒,打算偷偷尝一尝。当然最让他兴奋的还是今日缘来茶坊周掌柜帮忙收集的一大摞名帖,这可都是潜在的茶炭大客户。他一张一张翻着,通过名帖的材质推断着大家的财气、实力、以及可能的合作规模。
孟知彰洗漱过后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庄聿白早开了梅酒自斟自酌起来,且此时小半坛已经下肚。
“孟兄,快来呀,这酒好喝……”庄聿白半趴在桌上,眼神迷离,努力朝孟知彰举着满满一盏酒,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手指轻轻打着颤儿,酒水溅洒出来几滴,正顺着手指往下落。
孟知彰上前,缓缓蹲在庄聿白身边,单膝点地,与那双似醉似醒的视线齐平。而后接过酒盏,一口满饮。细细品着庄聿白微醺的眼神,细细回味着方才盏口那抹余温。
“天色已晚,该安歇了。”
柔和的灯光打在庄聿白脸庞上,朦胧又可爱。眼尾那颗泪痣,在绯红脸颊映衬下,也越发楚楚动人。
第73章 醉撩
庄聿白向来不贪杯。
也可以说现代社会的他, 对酒的兴趣并不大。
这梅酒他原本只是想尝尝,然后等孟知彰回来同喝,一起举杯, 就当为今日的两个“第一”先庆祝一下。
或许这青梅酒本身好喝, 或许今天太过高兴,谁知等孟知彰的空档,庄聿白竟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起来。
他将从唇边撤下的酒盏直接递给孟知彰,见对方一口将那盏梅酒饮尽,伸手便要去满上:“怎么样……好喝的吧?再来一杯……”
手软, 坛晃, 酒颤。
孟知彰一只手稳稳托住半空中那只不稳的酒坛, 和握住酒坛的手指。手指细长, 微凉。手指的主人更是无力地将人往外推
“……不用你帮, 我可以。”
酒坛倒像百斤重,摇摇晃晃,庄聿白吃力又倔强地抓着往杯盏中倒。一盏酒, 递到孟知彰面前时,只剩浅浅一个酒底。
庄聿白不知道洒在外面的那大半杯, 全部倒在此时正屈膝点地的那条腿上,洇湿薄薄一层麻葛布, 顺着绷紧的肌肉线条,一路缱绻向下。
凉酒淌过温热的肌肤, 一寸又一寸, 孟知彰全身神经也跟着一点点揪紧。
不过此刻他顾不得身下,强行将那摇摇欲坠的酒坛取下,放在庄聿白够不到的地方,又扶住对方肩膀让庄聿白稍稍坐正一些。
此时的庄聿白靠着孟知彰有力的臂膀, 像一颗绵软完熟的果子,从里而外散发着馥郁的果香和酒香。微醺醉意下眼尾泪痣似乎更红了。
令人无奈的是,有些人诱人而不自知,偏偏又在那暖暖的灯光下,庄聿白弯着眼睛冲孟知彰盈盈笑着,不时慵懒地换个姿势,乜斜眼歪头打量对方。漆黑的眸子灯光下亮晶晶、扑闪闪。
一时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睛闪出诧异,一时又像熟得不能再熟的枕边人,甚至上手来撩人家被水打湿贴在颈弯的头发。
因为要就寝,清洗过后的孟知彰并未穿外衫,轻薄中衣被其下的肌肉撑得紧实有型,刚才抬头扶正庄聿白的动作没有管理好,竟将胸前衣襟扯散了一些。
灯光轻晃,火苗舔舐进衣襟,胸前那一抹健康的麦色,若隐若现。
“我不管,给我摸摸!”庄聿白东倒西歪被圈在孟知彰臂膀内,一双手却不见老实。
“……什么?你要摸……什么?”
孟知彰紧紧盯着庄聿白的眼睛,他自然知道庄聿白视线停留在何处。
倒不是他觉得眼前人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只是如此直白的要求,还是在无所遁形的光下,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孟知彰心中猛地一紧,点在地上的膝盖,不觉挪了半分。
“别动!”庄聿白醉态越发明显,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在孟知彰眉心,算是威胁。另一只手顺着衣襟,大大方方抓住孟知彰,“孟兄,大家都是兄弟……你躲什么呀!”
洗漱后的痕迹并未消散,清新皂角之味裹着薄薄水汽。
庄聿白眯起眼睛,轻轻捻下手指,微微的涩。一如红酒中恰到好处的单宁,给舌尖留下的那抹成熟圆润的涩感。
“……!”铜墙铁壁般的存在,也有他致命的弱点。
这一点,庄聿白此前就发现了,只是当时尚不是很确定。
好玩。
刚只轻轻撩拨一下,对方就如此。他想起那句“轻拢慢捻抹复挑”。
半醉半醒间,庄聿白的小心思却没闲着。他素来好奇心颇重,求知欲颇胜,不屈不挠的求是钻研精神,亦然。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孟知彰从外控住那只不住动的手:“……别闹。”
声音低沉又克制,不像警告,倒像是求饶。
“我没闹……如果不想让我动这里,”庄聿白声音带着醉意。近来他也算在生意上熏陶浸染过一番,自认讨价还价的战术勉强学得七八分,“要不……给我摸摸腹肌?不然我就喊出去,说你非礼……”
喊出去?非礼?
二人是夫夫,弄出再大动静旁人也不会多言什么。
孟知彰看对方着实有些醉态。夜色凉下来,他又喝了冷酒,若一味在这里厮闹下去,热身子扑了冷风,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庄聿白还在那无力又坚决地威胁着对方:“给不给摸?”
孟知彰心中叹口气,眉心微动,极力忍耐着气息:“好……去床上。”
庄聿白夸张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担心他反悔,“人质”仍然扣在手上。他猛地在孟知彰怀中站起身。醉了,对肢体控制能力就差了。行动间,难免扯着碰着。说句公道话,这倒不是庄聿白存心的。
孟知彰眉心更紧,气息也越发不稳,他绷紧下颌,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庄聿白,只祈求对方能慈悲为怀。
庄聿白脚下打晃,根本站不正,也走不直。正当他胡乱往床边走去时,脚下一空,猛然的失重感和酒醉的眩晕感,让他一时竟瘫软在对方怀里,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和力气,任由对方处置。
孟知彰半跪在床上,将人仔细平放在里面的枕头,正要伸手去拿被子,身下一双手伸过来,直接剥开衣襟探摸自己胸腹上。
“庄聿白。”孟知彰半跪着,悬空定在那里。
“嗯?”声音绵软,像半杯酸酸甜甜的梅酒。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怕我……不怕我……”
“怕你什么?”庄聿白圆圆的眼睛睁大,无辜地看着孟知彰,在枕上微微歪头,“怎么了。咱们是好兄弟,而且这么熟了,开个玩笑么……”
庄聿白嘴角咧得更开,两颗晶莹虎牙缀在唇边,很是可爱:“你肌肉练这么好,没人欣赏,没人赞美,岂不是暴殄天物?咱们是好兄弟,这些都是好兄弟可以做的事情,比如上次我替你安慰它们。”
庄聿白手里忙着,努努下巴,往孟知彰胸前指了指。
这一指不打紧,孟知彰以为对方要动口,眸底大乱,竟难得在人前显出些慌张情绪来。
孟知彰强行掩住衣襟,向后退了半尺,顺便用被子盖住身下人。
庄聿白是个体贴细心的,担心对方穿的少,收紧腰腹贴身跟上来,一床被子用力往对方肩上盖:“生气啦?好了好了啦,干嘛那么小气,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别生气啦,给你摸我的,我让你摸回来……来呀!”
一床被子胡乱盖住两个人,庄聿白从被窝中寻到一只大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慷慨大方地就往自己腹部拽去。
大手覆下,皮肤触碰的一瞬,两人同时皆是猛烈一颤。庄聿白非常确定自己听到了床板“吱嘎”一声。
这一声“吱嘎”像打开了庄聿白身上不得了的机关。他瞬间浑身绷直僵硬,周身神经更像被腹部那只滚烫的大手整个揪起,大手只需轻轻一动,他便能万劫不复。
庄聿白背后发凉,发紧。呼吸乱了,心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砰砰砰越跳越快。
宽阔温热的胸膛就悬在自己鼻间上方五厘米处,清新又熟悉的皂角味从中隐隐散出,这种被完全压制的体位,这种奇怪的感觉……
庄聿白似乎是怕了。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情绪。
同样克制隐忍的还有上方的孟知彰,他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腰身,好细,好软,好糯。似乎稍不注意就能弄断。
孟知彰胸前起伏,喉结滚了又滚,耳朵中脉搏声更是一阵阵冲上来,在他脑海喧嚣嘶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刹,回过神来的孟知彰,眸子越来越沉,比这齐物山的夜色更幽深,更莫测。
盈盈一握的腰身就在手中。主动送上来的。孟知彰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
一只手顺着起伏,缓缓下移……
身下的猎物怔了怔,良久方意识到当下的危险气息。
孟知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此前他曾想了很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一度怀疑过庄聿白眼尾那颗泪痣不是哥儿的标志。看来是他想多了。
果子型号是对的,只是果核还差些火候。
庄聿白就躺在自己身侧,准确说,是身下。轻轻发着抖。有些东西,对孟知彰而言唾手可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枚果子从里而外吸食殆尽。
但一时之欢,是他孟知彰最不想要的。
他要静心守着果子完全成熟,心甘情愿与他同享这份毁天灭地般的美妙滋味。
孟知彰不急,他可以等。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孟知彰拉过被子,将身下人严实盖住,掖掖被角,柔声问:“好兄弟,可以抱着睡么?”
一双小鹿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茫然地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不过很显然,主动权这次已经不在他那里了。
第74章 涮锅
醉意阑珊的庄聿白被孟知彰箍在怀里, 浑浑噩噩一晚。
他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只依稀记得,睡前自己坐在那灯下喝酒, 梦中非吵着闹着要去摸人家胸肌。
酒, 是好酒,味道也好,只是误了正事。他本打算私下与孟知彰庆祝,今日去南先生家赴宴之事也想同他商议一番,谁知竟醉了过去。
嗐!喝酒误事, 下次有要紧事时还是少喝的好。
院外一阵急促马蹄响, 接着几声嘶鸣。
庄聿白穿衣迎出去时, 孟知彰与云无择、长庚师父将马拴在院外, 正跨过院门进来。
柴门之外, 山高水远,碧空万里。柴门之内,炊烟缭绕, 饭香阵阵。
长庚师父,一袭棕色僧衣, 身姿提拔,如一尊菩萨, 威仪清冷凛凛不可犯。身后跟着他的两名弟子,一文一武诶, 矜贵自持, 神采华然。
恍惚间,庄聿白似乎看见儿时的孟知彰。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如当下这般,清早修完早课跟随长庚师父从山中踏露归来?
当时的孟知彰父母尚在, 归来后,一脸稚气的他兴冲冲跨进家门。先在厨房寻得母亲,雀跃地问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温柔地笑着,从锅中夹出一块金黄色的炒蛋,稍稍吹凉一些喂给他,叮嘱他慢些吃,又伸手帮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让他去洗手准备吃饭。小孟知彰笑着转身去了父亲身边,一刻不停地说着今日长庚师父又教了什么招式,边说还要边比划给父亲看。
不过这些场景,庄聿白此生都无缘看到。
庄聿白同长庚师父行礼问了好,又同云无择打了招呼,脚下不觉往孟知彰身边凑过去。
他知道三人清早去看榜了,只是三人这般神情,让他的一颗心沉了沉。难道云无择榜上名次不好,或者……名落孙山?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神情中的不安,向他身边迈了半步:“放心,无事的。”
看来是比名落孙山还差的结果了。庄聿白搜肠刮肚,一时想寻些宽慰人的话,可肚中存货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出合适的言辞。
庄聿白再次张口之前,孟知彰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言语宽慰:“是榜首。不过此刻师父和云兄要先赶回去。”
武举榜首!原本值得庆贺之事,可当时当下弥散的气氛又显得那个格格不入,庄聿白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骆耀祖那边来闹事……”
那骆耀祖又蠢又笨还不长脑子,是个破坏力极大的“巨婴”。他哥哥骆耀庭好歹是个读书人,圣人教诲还是会听的,读书人的脸面也是会要的,所以即便错失榜首,闹了那么大的乌龙,明面上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但骆耀祖就不一样了。据说上次为报被狗当街扯掉裤子之仇,竟然让手下人看见黑狗就抓来抽鞭子,吓得城中养犬之人皆将黑犬送去城外避难。眼下又痛失榜首之位,想来又有一场乱子好闹了。
不对!蠢人,即便做坏事,杀伤力也有限。骆耀祖是个蠢笨无脑的,正因如此,即便他再闹,也不至于让长庚师父和云无择这般忧虑,甚至一向处事不惊的孟知彰也露出些难色。
“难道是……骆家?”骆家在府城权势滔天,若是真想动什么念头,恐怕暂时还没人拦得住他们。
孟知彰薄唇一抿:“云兄,姓云,也姓骆。”
一句话拧出百般情绪,云无择递了个凝重而复杂的眼神过来,但没说什么,冲孟知彰二人点头示意后,随长庚去了东厢。
师徒二人收拾东西,准备即刻返程归家。
今日和武榜一起张出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此次武举原是因为西境之事而重启,用以征集将帅之才。而且在府城比试之后,按流程还会有一场京中对决。优异之人甚至能进入最后面圣环节,由皇帝钦点武状元。
可事出有变,根据旨意,京中对决推后,何时进行不得而之。但今年各地府城武举榜上前三名,皆需在十二日内由府城出发,统一前往西境。
据传闻,这次出京镇守西境的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那位先皇去世时仍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由当今圣上亲自抚养长大的最小的弟弟,盛宠优渥的小亲王殿下。
至于这位长公主,众所周知皇帝最疼爱这位妹妹,儿时先皇宠大,后面又有这位皇帝兄长爱护,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所以这位公主从小便飞扬跋扈,性子刚烈要强,好着戎装,以男子将养,身边侍女等也皆能舞枪弄棒,排兵布阵。据传,整个公主府上下俨然一个沙场军营。
边境凄苦,皇帝原不舍得这二人前往,且边境也不是无人驻守,一时半刻不至于让戎狄破境直入。长公主早年也去过西境驻地,这才回京没几年又闹着离京。
或许今年境况不同,或许皇帝拗不过长公主的性子,这次皇帝同意是同意了,只是全国操办武举,希望寻些真正的将才,一则护长公主和小亲王周全,二则外敌入侵、兵戎相见时也能真正出得上力。
小亲王和长公主已经在着手准备离京事宜,趁着天气晴暖,最迟八月底也将启程西行。
提及这位长公主,长庚明里暗里留意过不少。知道她三十几岁至今未嫁;知道她和皇帝关系向来和睦,除了皇帝提及给她招婿相亲之时。长庚之所以时不时探听一些长公主的消息,因为她就是当年榜下捉婿捉到骆瞻的那位。而且此事过后不久,骆瞻就撒手人寰。
关于与长公主相关的过往,长庚并未和云无择提及。有些事,迟一些知道,或者根本不知道,或许更好一些。
君命难违,云无择明白既然已经接受了武举的整场流程设定,所有后续安排自然也将听令行事。师徒二人将行礼快速整理一番,出来与几人告别。
“不吃过饭再上路么?”庄聿白话随时问云无择,但视线看向孟知彰,希望他能帮着劝一下。
“趁着天色早,此刻离开今日还能多赶几十里路。时间紧迫,快些赶回去也能多陪陪阿爹。”云无择随长庚出了门。
庄聿白和牛大有将现做的一些饼子,和昨日采买的果子等装了两大盒递给云无择,路上吃着方便。
朝晖温煦,山高水长。师徒二人翻身上马,与夫夫二人和牛大有拜别后,扬鞭而去。
若庄聿白知道,下次几人再一次围坐笑谈、闲话同饮,需要隔着那么多年,需要跨过那么远的路,那此时此刻的他,一定会选择再坚持挽留一下。
*
云无择和长庚师父先行回去,是看榜回来路上与孟知彰商议之后决定的。
与马车同行,至少三日到家,若两人骑马先行,估计后日便能见到云先生。而且孟知彰与庄聿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需在府城再留个一两日。
“抱歉,昨晚好像喝多了一丢丢……晚上睡觉没有打扰到你吧?”
庄聿白拄着根竹杖,沿着石板路努力拾阶而上。走两步,停一停,或者歇脚看天,或者从孟知彰背着的招文袋中翻找水囊和零食。
两块梅花酥,庄聿白咬了一口,另一块递给孟知彰,扬下眉:“以及我的酒品,是不是还不错?”
南先生住处不算远,翻过半座山就到了。与云无择师徒分别后,牛大有赶着马车去清会现场给周掌柜帮忙,茶魁出自他们缘来茶坊,今日摊位上的客人及潜在客商只会更多。孟知彰和庄聿白则步行去赴南先生的约,并收拾了一些贺礼,借花献佛送与南先生。
幸好提前一些时间出门,不然以庄聿白这个步行速度,约好的午餐估计到的时候就只能当下午茶了。
酒品?孟知彰接过梅花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下庄聿白,对酒品之事并未表态,只提醒他,在家中饮酒无妨,若是在外面,除非他在身边,否则最好不要饮酒。
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切,瞧不起谁呢?我庄聿白酒量好得很!竟然还想给我立规矩,我看别叫你孟知彰,直接叫孟大爹好了。
二人到得南先生住处时,柳叔已迎在门外,笑着将孟知彰带来的东西接过去,说山长已经到了,正和南先生说话呢。只等二人来了开饭。
南先生与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正在中堂品茶,见二人进来,忙笑着招呼:“今日得了野兔两只,柳叔已经处理腌制好了,我们来试试这道‘拨霞供’。”
斗茶清会上,庄聿白已经见过南先生和祝山长,只是当时人多并未正式拜见,这次便随孟知彰一起,以夫夫名义,恭恭敬敬行了礼。
一时宾主落座,碗筷具齐。
庄聿白往桌上看去,桌案中间摆着一只胖墩墩的铸铁风炉,炉腹内炭火正明,其上蹲坐宽口高沿火锅,清汤甚鲜,此时已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桌边一圈摆了三五盘腌制好的兔肉切片,肉嫩汁浓,一看便知鲜美无比。
原来这南先生说的“拨霞供”,中译中一下,就是古代版的兔肉涮锅。
兔肉薄薄片好,以韭菜花酱、荠菜花酱、豆豉、花椒胡椒、芝麻油等调料腌制半个时辰,长筷挑入锅中沸汤,轻摆涮熟,蘸料食用。因肉片在热汤中反复拨动,上下浮游,色泽宛如云霞,也便有了这个诗意的名字“拨霞供”。
祝山长一边介绍一边示范,庄聿白乖巧知礼地跟着有样学样,有一说一,这味道绝了。兔肉腌制得恰如其分,汁浓味足,又保留了兔肉本身的紧致与鲜甜。涮熟后裹上蘸料,一口下去,哇哦,感觉整个初秋都含进嘴里,野味十足,生趣盎然。
席间,南先生问及二人接下来有何打算时,庄聿白与孟知彰交换了下眼神,而后起身朝祝槐新施了一礼。
“晚辈有一桩生意,想与山长谈。”——
作者有话说:*关于“拨霞供”
宋·林洪《山家清供》:“山中只有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宜各以斗供。”
林洪为这道菜取名“拨霞供”,并即兴题诗,“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不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一句,半夜意志力太薄弱,为啥想不开要在睡前写好吃的?此刻就非常想念之前在钏路吃到的一份碳烤鹿肉,鲜嫩多汁,肥而不腻,炫进嘴里恨不能爆浆……啊啊啊,豆芽短胖胖的,一咬脆脆甜甜,鹿肉块大肥嫩,外层裹着烟熏火燎的焦香,搭在一起,老天爷,绝了!!真绝了!!!
我还是太馋了,救命啊!!!
第75章 生意
孟知彰院试位居榜首, 是正经秀才相公,跨入“士”阶层。
每月不仅可以领取一两半银子和一石米的“工资”,家中还可免粮税, 无需服徭役。庄聿白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盘子, 现在每月也能有个大几两银子的收入,若订单较多,甚是每月入账十两银子的情况也是有的。
即便如此,二人若以现在的经济状况想在府城立足,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院试榜首在这次斗茶清会上一举摘得“茶魁”, 庄聿白茶炭的名声也稳稳打了出去, 这都属于隐形“品牌资产”。手攥这几个筹码, 庄聿白对接下来要走的路, 胜券在握。
南先生问及二人接下来的计划, 庄聿白冲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恭敬施了一礼,说要与山长谈一桩生意。
南时和祝槐新一听,不觉面露微笑, 他们没料到天下竟真的有人,会想将生意谈到东盛府数一数二的学院头上。
倒不是二人觉得这个后生口气大, 而是三省书院名气在那摆着,除了官府拨款, 自然也有社会各界物资钱粮等资助,从来没人敢将“谈生意”一词往书院山长面前递, 这不是以商贾铜臭气, 玷污圣贤书墨香么?
眼前这个斯文后生,不仅坦坦荡荡提出来,看架势还是要平等对谈。
“是何生意?”祝槐新对庄聿白这不服输的劲头,似乎很感兴趣。
生意场, 说白了就是利益权衡。谈生意,无外乎彼此出牌,双方互相争夺与让渡利益的过程。一般为实现自己利益最大化,大都是根据局上已有牌面,慢慢斟酌如何出牌。
庄聿白不按常理来,直接明牌放在桌上:“第一,我家……我家夫君在贵院就读。”
南时与祝槐新相视一笑,这一点其实无需庄聿白开口,此二人早有此意愿。不过庄聿白既然明着提出来,二人倒想知道他出什么来交换。
“不过我们家贫,贵院束脩此刻恐交不齐。所以我们希望三省书院给我夫君的束脩蠲免。”庄聿白见二人并没打算自己,继续道,“因为我要随夫同来,所以不便住在学院中。我们希望就读期间,仍然可以使用现在入住的竹舍,免费。”
一旁的柳叔越听越不对劲,头上都冒了汗。这可是三省书院的山长,山长虽为南先生的学生,南先生平时也从未这般直白地跟对方提过这类,这类直白到有些失礼,甚至冒犯的要求。
柳叔咳嗽两声,忙递了盏茶给庄聿白,想提醒他适可而止。
很多事情私下跟南先生讲也是一样的,南先生自会想办法安置。但他在山长那个位置上坐着,许多事也身不由己。你把这些事如此摆到明面上,万一别人也来效仿,这不是让山长为难么。
三省书院的入院要求,虽只看学子的学识和人品,但这每年束脩却是从未有人敢提出蠲免的,此其一。学院学子要么府城有住处,要么入住学院统一寝舍,从未有人敢打这座竹舍的主意,此其二。单凭地理位置每年百两租金都会有人争抢着要来住,他竟然底气十足地要求免费。
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办成的事,真上了秤,就没那么简单了。
庄聿白笑着接过茶,道了谢,悄悄冲柳叔挤下眼,转过头时又换回一本正经的恭顺模样。
祝槐新笑着点点头:“庄公子既然提出了诉求,想来早已有所准备,祝某愿闻其详。”
庄聿白看看孟知彰,得到肯定眼神后,对答:“晚辈听闻学院有学田百亩,用以资助清贫学子,以及宾兴诸礼等事宜。”
“确有此事。”祝槐新不觉又多看了庄聿白两眼,心想这后生脑子灵活,来府城没几日竟连学院的田产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还知道学田费用可资助院中学子,不错,不错,“你想让你家相公在学田挂名,用学田现有所产之资来抵束脩和竹舍租住费用?”
用学田所产助学,只需南先生写一封说明信,山长批示一下即可。这法子倒是可行,也堵了外人想钻空子的心思。
祝槐新看了眼自己老师,南先生自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他刚想当面同意此事,却见庄聿白摇摇头,说了句“非也。”
非也?!
祝槐新一怔,他没想到竟有学子会当面拒绝他这位山长的提议。
庄聿白起身,恭敬说道:“不是用学田 ‘所产’之资来抵。而是用学田 ‘增产’之资来抵。”
增产?!
祝槐新不觉也站起身,三省书院的这百亩学田,有官府拨给的,也有各界名流捐赠的,只为书院学子所用,所以大都为相对肥沃高产的上田。正常年景每季能产个200石粮食,若遇到大年,还能多打个二三十石粮食。一年400多石粮食,除了书院学子食用外,也能有个小三百两银子用以资助清贫学子的宾兴诸礼。
学田的亩产在当下社会已算上乘,眼前后生竟然说可以……增产?!祝槐新眼中闪现出一丝疑惑。
“确实是增产。”孟知彰起身上前,先恭敬朝祝槐新行了一礼,站在庄聿白身边让对方安心,“我家夫郎研制出一新型肥田之法,十八日便可制作出农田所用肥料。学生所在孟家村不少农田已用上此肥,依当前长势来看,较未用此肥之田的水稻,要茁壮不少。所以,若学田用此肥田之法,也定能增产。”
祝槐新开始慢慢踱起步子,施肥之田比单纯靠天吃饭自然是会增产。可十八日制作肥料……这确定不是儿戏?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若非是恩师请来的客人,若非是孟知彰敬重有加的夫郎,换做旁人胆敢提出十八日可制作农肥的言辞,祝槐新当即就将人赶出去了。
但孟知彰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不是轻狂冒进之人。可……可即便神农氏在世,也不可能十八日制作出农肥……祝槐新转身看向恩师。
南时一下接一下捋着胡子,眉间同样锁着些疑虑,半日缓缓开口:“孟家村确实将十八日农肥施到田间,水稻长势甚佳?”
孟知彰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祝槐新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稍稍释怀,将对话继续下去:“刚庄公子提到以‘增产’之资,来抵知彰的学中所用。那依庄公子之见,若用了这肥田的法子,可‘增产’多少?”
庄聿白倒也没客气,信誓旦旦说:“据后生推断,百亩学田一季收粮约200石,若是用了这新型肥田法子,可保证单季增产五成,也就是收粮300石。”
“300石!” 祝槐新声量都高上去了。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稳稳情绪,脚下还是情不自禁走到庄聿白跟前,张张口有千百句话要说,此时竟不知从何开口,最后什么也没说,背手走回恩师身旁,打算请南时裁决。
南时也不觉走过来,神情紧张中又带着些兴奋,或者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直直问向孟知彰:“当真可增产五成?”
孟知彰素来沉稳持重,他虽眼见施肥之田所长水稻秧壮穗长,可此时稻米还未归仓,一切尚未决,中间出现变数都有可能。尤其现在来问话的是他最为敬仰的南先生,换做平日,孟知彰一定会回一句:“尚未可知,有待最后考量。”
“是。当真可增产五成。”
孟知彰的答复掷地有声,眼神坚定有力。他调整站姿,移了半步,与庄聿白并肩站在南时与祝槐新面前。
庄聿白成竹于胸:“若用了这肥田法子,每年增产的200石粮食便为我家夫君的束脩之资。当然农田非小事,两位先生有疑虑再所难免。马上秋收在即,南先生和朱先生若得闲,可来孟家村亲自看看。若我们今日所言属实,届时再应允这入学之事也不迟。”
中间柳叔来新增了茶水和果品,这一席话,他听得一颗心忽上忽下的。
南时坐回主位,喝了口茶,笑呵呵问庄聿白:“刚才这诉求,你只说了这‘第一’,我猜应该还有‘第二’吧。”
庄聿白笑弯了眼睛,从柳叔手上接过汤瓶,亲自为南时和祝槐新添了茶。
“这第二么,是关于茶炭。”庄聿白立于堂下,娓娓道来,“若说学田之事,还有半年的生长季,一时难以兑现。眼下茶炭生意却能很快见到银子。晚生还了解到偌大一座齐物山和附近几座小山,都在书院名下。所以在下想与山长商议一下,在山中建几口窑,生产茶炭。”
庄聿白研制的茶炭精良新巧,斗茶清会当日学政大人不吝当众夸赞,加上孟知彰摘得“茶魁”此炭也算功臣一位,所以庄聿白的茶炭目前在府城迅速走俏之事,祝槐新自然知晓。
祝槐新示意庄聿白说下去。
“以现有兰花炭来算,只有小炭窑一口,月产200斤,30文每斤月进账6两。若是在齐物山建3口大窑,每口月产400斤,40文每斤的话,月进账48两银子,除去每月8两人工等费用,一年便可得480两银子。我们计划与学院五五分成,若学田之事不成,茶炭这每年240两作为我家夫君的束脩之资,不知祝先生意下如何?”
身为书院山长,所管之事自然不止学子们的读书学问,书院往来进出之项皆需他管理操持。诺达一个学院,外头看着风光,祝槐新上任以来是细细盘过的,大有入不敷出之势,尤其根据恩师的授意,多收了许多寒门子弟,学田所出及各界的资助已开始有些捉襟见肘。
眼下若能有这茶炭的稳定进项,确实能让书院运维宽裕些。
庄聿白见祝槐新大有应允倾向,忙撞了下孟知彰,示意他将招文袋中的自己列的账目明细单子拿出来。
祝槐新接过庄聿白递来的手绘单子,只看了一眼,便止不住笑着点头。
庄聿白明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字,让先生笑话了。”
孟知彰忙上前解释:“我家夫郎的字……天然稚态,不失赤子真趣。”
庄聿白心中暗叹,这都能夸得下去,好吧,等晚上熄了灯好好“安慰”下你。如此想着,庄聿白不觉往孟知彰胸前扫了一眼。
只一眼,孟知彰一下明了其中深意,当着南时与祝槐新的面,身姿站得越发挺直。
耳垂却红了又红——
作者有话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西汉·司马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第76章 茶伎
孟知彰和庄聿白从南时处辞别出来时, 日头已经偏西。
估计是刚吃了兔肉涮锅,茶炭之事又有了大概眉目,回程路上庄聿白很是有些开心, 东聊西聊说个不停。
先是不住夸野兔好吃, 若是天天能吃上就好了。又说要在城中也买上几个风炉,等回到家,也可以随时涮火锅。当然啦,除了兔肉片之外,猪肉片, 羊肉片, 菘菜萝卜等等, 万物都可以涮。
马上天凉了, 雪天围在一起吃火锅, 想想都幸福。
“你说是不是,孟知彰?”见一直是自己单方面输出,见对方没回应, 庄聿白脚下紧走两步,扯了扯孟知彰的衣袖。
“是, 听你的。”孟知彰放缓步子,就着庄聿白的节奏慢慢走, “抱歉,平时自己独行惯了, 刚一时愣神, 不觉走快了些。”
“你方才想什么?”庄聿白小心看着脚下。山路崎岖,石阶上密这些青苔。
“我们今日算辞别了南先生与祝先生。临行前应该还有人要叙谈一番。”
今日柴炭之事,山长祝槐新看上去已有七八分意愿。至于后续炭窑建成落地、投产运营、甚至后续茶炭是售卖皆是需要细细考虑规划的。
这些事,庄聿白曾将初步计划说与孟知彰听。孟知彰也在默默做着盘算, 万一有疏漏,他是那个站出来托底之人。
兰花炭在孟家村几乎顺风顺水,那是因为有牛叔这个后盾在。当前在府城另起炉灶开窑烧炭,若真想白手起家,恐怕来箍窑的工匠一时都难征集。孟知彰很自然想到那日遇到的薛启原,以及薛启原背后的薛家。
说道临行前与人叙谈,庄聿白接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辞别九哥儿?”
身旁的脚步猛然站定。庄聿白一抬头,撞上孟知彰的眸子,晦暗幽深,深不见底,看得庄聿白心中有些发虚。
“喂!你干嘛这种眼神看我?我说错什么了么?人家当街解臂钏,当众送给你。这是多高的礼遇啊,我们这就要走了,不当面说声再见……不好吧。”
孟知彰侧转身,正对庄聿白:“那日赢回的彩头,你可是收下了的。”
庄聿白眼珠一骨碌,用力点点头:“收下了。已经好好放进我的小包裹里。御赐的呢,珍贵得紧。”
“这算进你的嫁妆中。”孟知彰像是担心庄聿白听不懂,将那日凉亭夺魁时当众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茶不移本,从一而终……”
庄聿白不明白孟知彰为何如此,如此一本正经,甚至让他莫名产生一种被压制感,他忙将话题切回去:
“这与九哥儿有什么关系。他那日不还说请我们喝茶么?还有他那臂钏……哎哟!啊——”
青苔湿滑,庄聿白脚下不注意,猛地一个大趔趄摔出去。就在要倒地的刹那,好在双手扳住一个有力的有温暖的胳膊,这才算没摔一个狗啃泥。
“……谢谢孟兄。”庄聿白抱着人家的胳膊站起来,试了两步,这才发现右脚似乎轻轻崴了下,“哎呦,脚扭了。”
不是很疼,也不影响正常走路。可小伤,怎么就不算伤了呢。
孟知彰将他扶正,蹲下身就要帮他检查脚上伤势。
两个大男人——大白天抓脚?!好说不好听呐,还是别了吧。
庄聿白一把将人拦住:“那个……勉强能走。天色马上暗了,劳烦孟兄扶着我些。”
“嗯。”孟知彰一只胳膊伸过来,健硕、稳重又踏实。
庄聿白也没客气,直接半个身子倾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上伤了,这嘴巴却没闲着,边走边说:“孟兄啊,接下来咱将茶炭生意扩展到府城,若得九哥儿这般人才助力,岂不是如虎添翼?以及他那臂钏,或许真的是想送你。”
孟知彰眸心沉了沉,既然再次提到九哥儿,孟知彰便跟庄聿白讲一讲九哥儿。
九哥儿是悦来茶坊的当家茶博士,也是茶坊的台柱子。骆家这些年遍寻资质上乘的茶僮,从小延请名师大家,进行教习培训,制茶品茶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歌舞诗赋也需样样精通。九哥儿就是这万千茶僮中挑选出来的一个。
庄聿白眼中泛起星星,是香香软软又多才多艺的小哥哥呢,谁能不喜欢?他带着点花痴神情说道:“原来那日看到的曼妙舞姿和精湛茶艺,只是冰山一角呢。”
孟知彰将视线放远:“当然任何美好背后,都有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这些茶伎所受之训练,据说严苛到骇人的地步。虽为茶伎,以技侍人,也是以色侍人。所以,可以死,但外表绝不能看出伤残。即便是惩罚,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庄聿白听得心中一紧又一紧。
“这些手段,远超常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是一些七八岁的孩子,所以能站到人前的茶伎寥寥无几。像九哥儿这般,算是从地狱中修炼出来的一支曼陀罗,凤毛麟角。不过说到底,九哥儿是骆家的人。即便我们花再多钱想请九哥儿来做事,骆家,也是不会放人的。”
庄聿白有些沉默,缓了半日放道:“那他们训练这么多茶僮做什么?”
“具体做什么,只有骆家最清楚。骆家原本并不擅长商贾之事,但他们掌控的势力,确实因为九哥儿等茶伎的存在,很快探插进府城经济的关键命脉。”
庄聿白扭头看向孟知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在偷偷关注九哥儿。虽然我和他见了没几面,但我庄聿白向来看人很准的。我就觉得他不错。如果他对你……”
孟知彰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庄聿白立马住了嘴。
“可我孟知彰这方土地上,并不适合曼陀罗。”孟知彰的态度很坚决。他向来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能要什么。
“那你适合什么,孟兄?”庄聿白扒在孟知彰胳膊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过来。
“……”孟知彰瞳孔一缩,定定看了庄聿白几秒,并未讲话。
庄聿白却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条石阶向齐物山更深处铺去,庄聿白半挂在那条坚实有力的胳膊上,一步一步深浅不一地向前迈着步子。
林鸟啁啾,细风穿叶,头顶忽然响起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你唤我什么?”
“孟兄啊?不是一直都唤你‘孟兄’么?”庄聿白看路的空档,抬头看了眼孟知彰,“有什么不对么?”
“天已经擦黑了,再不快些走,恐怕野兽要出来觅食。”孟知彰说得认真。
“啊!”抓在孟知彰胳膊上的手猛然一紧,庄聿白有些慌,“那我们快些走!我,我一只脚跳着走或许能快些。”
庄聿白扶着的那只胳膊忽然垂了下去,“孟兄,走呀!你怎么不走了?天要黑了。”
“或许换个方式,我们能早些回去?”
庄聿白一脸古怪地看着孟知彰:“孟兄,什么方式?”
孟知彰往自己身后挑下眉,意思是可以背对方一程。
庄聿白会意。这个好!这山路走得他辛苦极了。他刚要往对方身上爬,孟知彰却向旁跨出半步,松柏般站得笔直。
“你唤我什么?”孟知彰又问了一遍,“你重新说,或许我可以考虑直接背你回去。”
“……?!”庄聿白一头雾水,比此间山中岚气还要潮湿。
“孟兄?”
“孟公子?”
“孟知彰?”
“知彰兄?”
庄聿白一声一声试着。
孟知彰却在这一声声中,阔步超前走去,很快将庄聿白甩在身后,越落越远。
“……蛤?”庄聿白有些懵,看来没一句是合人家心意的,“欸!孟知彰,咱不兴这样的!好歹你是个读书人,就把我扔在这深山老林了,这卸磨杀驴的事怎么能干呐?”
孟知彰充耳不闻,甚至头也没回,继续朝前走。
见喊不回来,庄聿白一瘸一拐往前赶,嘴上愤愤不平:“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真是铁石心肠!枉费我素日掏心掏肺对你好……”
没了身旁人扶着,庄聿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石板,一段路走得是兵荒又马乱。
庄聿白正东歪西倒找不准重心,两条胳膊忽然被人稳稳扶住。铁石心肠的人,走了回来。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不是么?”眼神幽暗,声音温凉,威胁中带着一丝挑衅。
庄聿白心空了一拍:“那孟兄,我要如何求你?”
“自己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庄聿白死死抓住那又要抽走的手臂,软下脸面,“孟兄,求你背我回去!”
“你重新问,我就背你回去。”孟知彰俯身过来,一双眼睛似夹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庄聿白抿了下唇。他忽然明白对方所指。心中叫苦不迭。
孟知彰啊孟知彰,方才在南先生那里不是给你面子,将这和谐体面的夫夫关系表演得像一些吗?人前可以叫,可眼下只有两个人,也这般称呼,那……那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见对方迟迟不动,孟知彰站直身子:“或许你再想想。我先走?”
“夫君,求你背我回去!”
*
孟知彰和庄聿白二人回到住处时,牛大有正在接待客人。
薛氏兄弟午后便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说今日无论多晚都要见到孟知彰和庄聿白。
今日斗茶清会落下帷幕,茶坊排名已出。作为第二名茶坊主人的薛家,带着满满诚意和详细规划而来。以防别人捷足先登,薛家必须赶在众人前向夫夫二人表明心迹。
第77章 交好
庄聿白与薛启辰相处的这几日, 从兄弟二人的做派举止,也能猜出薛家在府城的家世地位和经济实力绝非一般。
尤其是薛家,虽明令禁止与骆家对抗, 但这位薛家二少还是敢明着叫板, 让骆家难堪,也能说明这府城不只有骆家称雄,薛家的家资基础也绝非常人能比。
但薛家两位公子这次兴师动众来“投诚”。诚意之深深,意图之昭昭,不仅孟知彰和庄聿白没料到, 薛家上下更是惊诧不已。
商贾向来精明敏锐, 或许薛启原认为孟知彰奇货可居, 或许又认定孟知彰将来定能仕途平顺、登堂进言。但孟知彰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 说实话, 大可不必如此。
薛启原在家中议事厅上说出要与今年院试榜首的一个小小秀才交好之时,薛家上下极为震惊。
虽然此人在此榜上越过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摘得榜首, 但骆耀庭有整个骆家倾尽资源培养。这村野之中出来的小书生,即便文章作得再好, 即便茶斗得再好,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与之交好, 岂非石沉大海,甚至连一声响动也听不到。
薛启原端坐正堂之上, 看着堂下各房主事之人。这其中有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中耆老, 有教习自己经商之道的堂伯堂叔,也有德高望重的庄子及铺子中的掌事、掌柜。
堂下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书生很会钻营,见得罪了骆耀庭, 骆家是攀不上了,索性来攀薛家。甚至还有人推测说这书生定是会些邪魔外道的法术,生生迷惑了大公子,大公子这才心软要去帮扶他。
薛启原只默默听着,未做声。
这位二十岁出头的薛家大公子,年纪轻,资历浅,却能将这一大家子拢在一起,实属不易。门下各怀心思的大有人在,暗中搞小动作也不缺,但大事当前,薛启原就是能聚齐人心,将事情做成。
这靠的绝非长房长孙的出身,也非妻舅的裙带关系。若非要探究个原由,只能是他薛启原自身的智谋韬略与端正无偏的行事作派。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掌管这一个大家族,大抵也是如此。
二十岁的薛启原接管整个家族之时,各房诸多不服,甚至连分家言论都闹了出来。薛启原年纪虽轻却沉得住气,从始至终未分辩半句。
当时骆家正值在府城生意场上的扩张盛期,如日中天。对同行倾轧,收购,吞并,凭借背后势力,在东盛府大力洗牌,闹得不可一世。
原本几个和薛家不相上下的家族,很快败下阵来,一两年在府城就没了踪影。
但薛启原却扛住了。狂风巨浪面前,他带着整个薛家将岌岌可危的家族之脊强行保了下来。损伤在所难免,根基尚在。如一只蛟龙,虽陷泥潭,但势头也足以震慑骆家。
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两下熄火,将平静归还东盛府。显然,权衡之后,骆家也选择了后者。
一些骑墙观风的薛家旁支,甚至往日视薛家为死敌的对手,被骆家碾压得无还手之力,大厦将倾之时,为求能获一线生机,见状纷纷投到薛启原脚下。
当时花白胡子的各家之主,站了满堂,为求庇护主动脱帽弯膝,向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俯首称臣。
从坐上薛家掌事人的位置,到真正成为薛家掌事人,薛启原用了四年光景。但这四年的浮沉仰止、明争暗斗,却比别人四十年的商场生涯都要血腥、难捱。好在他捱了过来。
不夸张地说,当前薛家攒下的大半数产业,都是薛启原凭一己之力从骆家碾压夹缝下挣来的。
商场之凶险绝不亚于战场。薛家立住脚跟后,稳住底盘,死死咬住机遇,拼着不服输的狠劲才一点点在这东盛府又立了起来。
眼下虽仍然无法与骆家抗衡,但薛家已经成为骆家不敢小觑的势力。而骆家引以为傲气的茶坊、药材、丝绸布匹、典当等生意,薛家不仅悉数入局,而且做得风生水起,大有乘胜追击之势。
所以,骆家做任何决策前,薛家也成为他们必须掂量观察的所在。若一棋走错,骆家也恐自身伤筋动骨。
而令整个骆家不容小觑的薛启原,此刻正坐在明堂,静静听着堂下众人的议论。
“像那王姓书生一般,按月定量给些银两,资助起读书求仕也不是不可以。”堂下有人率先让步。
提到的王姓书生,名王劼,东盛府人,就是此次斗茶清会上名列第三之人。王劼家贫无所依,靠着薛家的资助就读于三省书院。此次院试成绩,榜上第二十名。
“是啊,”有人附和,“这孟书生是榜首,每月比这王姓书生再多几两银子,也使得。或者探探他的意思,若可以再送一两个女子或哥儿给他,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对了,听说他们家在外乡,城中无住处,从公中出些银两给他置办个小院呢?”
……
薛启原站起身,玉树临风,威仪凛凛。目光堂下只一扫,便像是敲了惊堂木,众人瞬时住了声。
薛家与孟知彰夫夫若有什么关系,绝不会是资助,更不是居高临下的施与,而且只能是平等交好。若这段关系必须有人低头,那只能是薛家。
薛启原又朝堂下看了一眼,起身走了。他只是来知会众人,并没有要与众人商议的意思。
至于如何交好,薛启原有自己的打算。
*
庄聿白趴在孟知彰背上,任由人背着自己往回走。
孟知彰的背,阔朗,坚实,像是寻不到边际。
庄聿白想起方才祝槐新看自己的字时忍俊不禁,孟知彰恐自己面子过不去,还忙想了一堆词帮自己遮掩。他心中还是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此处又没外人,装这恩爱夫夫的模样给谁看,还非要人亲口唤他“夫君”。幼稚。
孟知彰步子很稳,庄聿白感觉自己像趴在平静无澜的湖面上,偶有暗流飘过,船身悠悠摇曳两下。
不知想到什么,庄聿白在孟知彰背上欠欠身,一只手搂紧人家脖子,一只手却腾出来在人家肩背上画着什么。
手指隔着衣衫在右肩勾勒、游走。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孟知彰眉心微锁,呼吸似错了一拍。
“……别闹。”
“没闹,猜猜我刚画的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想着要在一向沉稳矜持的孟知彰身上作画,孟知彰也不知世上竟还有这种孩子气的小把戏。
庄聿白双腿夹·紧:“快猜猜!”
孟知彰喉间一滞:“……刚没留意,你再画一遍。”
晚风起,琥珀色鬓发与那瀑黑发交·缠在一起,铺了一肩。庄聿白撩起放在一旁,认真作他的画。
“是只小兔子。”身下人开了口,胸腔和空气中传来的两股声音汇在一起,听上去更加有磁性。
“聪明!”庄聿白怕拍人家肩膀算作鼓励,“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野兔。嗯……我再画一个!”
林中越来越暗,月光从层叠枝丫间透下来,如柔纱铺了一路。天凉露重,桂子的香味越发馥郁,和气息一起萦绕鼻头,久久不散。
“是线条版的应龙!”
“又对啦!那我换个难些的!”庄聿白咬了下嘴唇。
“是我的名字,孟知彰。”或许是错觉,身下人的声音似比平常轻快了。
“后面还有,孟知彰是……”庄聿白忽然挺直身子,遥遥向前指给孟知彰看,“是我眼花了吗?门外怎么停了这么多车马?”
院门外站着几个小厮,看见孟知彰夫夫忙跑着报进去:“大公子,孟公子和琥珀公子回来了!”
薛启原午后便到了竹舍,一听人不在家,还以为去赴了别人操办的一些意有所指的宴会。又听牛大有说去拜访南先生,心中才安定下来,索性也不走了,直接等在这里。
公中事务繁多,薛启原虽交代了自己今日去拜访贵客,若非急事,皆等他回来再议。可这么大的产业,每日几百件大事小情,即便上有各房叔伯看着,下有掌事掌柜亲身料理,但需要薛启原拿主意的事情,还是很多。
薛启原在竹舍刚坐稳,茶还没喝上两口,家中管家便追了来。接着是典当铺的掌柜,茶坊的掌事……薛启原听他们回话,气定神闲做着指示安排,调度牌子在手上过了十数个,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窗外看。
薛启辰是个待不住的性子。兄长说今日带他来拜访庄聿白,他原本高兴得像个放假过节的小孩子,谁知人还没见着,却在这规规矩矩站了大半日,陪他兄长处理内外事务。
若只是陪,倒还好了。他兄长时不时问他两句,“启辰,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薛启辰不想看。但那么多掌事的在,薛启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他长嫂近来教他的东西现学现卖,临时拿来应付一番。
要么说薛启辰鬼机灵呢。他发现一件事无论自己怎么说与兄长听,兄长都会找出些“待精进”的地方让他改进,后来有一次,他特别提到了长嫂,那次的事情兄长答应得特别痛快。
从那之后,薛启辰但凡和他哥汇报,都会加“跟长嫂说过了”“问过了长嫂”“长嫂以为”,次次都顺利得不行,而且屡试不爽。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薛启原看看这位心眼子都写在脸上的弟弟,没多说什么。外面黑下来,他让几个小厮提灯去山中迎一迎,若回来了,及时来报。
药材铺的掌柜站在榻旁等着当家人示下,薛启原想了想说,“伤残的药多备些。会用得上。”
茶炭铺掌柜急急补上来,正说着天凉了炭火需求大之类的话,忽听外面小厮报孟知彰二人回来了,薛启原忙抬手打断对方,起身快步迎出去——
作者有话说: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西汉·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第78章 臣服
薛启原迎到门外, 这才发现来找他回话的掌事、掌柜们已站了满院,门外车马将路也堵了。他忙冲孟知彰和庄聿白深施一礼。
“抱歉,扰了孟公子和琥珀公子的清净。我这便让他们都回去。”
孟知彰二人忙点头还礼:“不知二位在家中等候, 回来迟了。快里面请。”
薛启辰将庄聿白从孟知彰背上扶下来:“这脚是怎么了, 家中就有医馆,我让小厮去将大夫请来。”
庄聿白这脚伤,三分真三分假的,兴师动众去请大夫过来,万一检查出来个安然无恙岂不是尴尬, 忙拦住:“天黑路滑, 不小心扭了下, 不碍事。若明日不见好, 再请大夫来也不迟。”
薛启辰忙转身拿回来两个糖人:“今日在街上见到的, 这和合二仙做得极好,我一看便知你会喜欢,特意买了来。怎么样?”
庄聿白接过, 道了谢。几人房中分宾主落了座。
四下无外人,薛启原单刀直入, 起身又施了一礼:“孟公子大才清志,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今时今日得遇公子, 是我薛家之大荣幸。”
这一礼,过于郑重。一旁的薛启辰有些看不懂, 不过兄长怎么做, 他跟着怎么做。也起身深深施了一礼。
孟知彰与庄聿白对视一下,忙起身回礼。
薛启原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亮牌,说出此行意图:“若孟公子不嫌弃, 薛家之财之资,薛家之人之丁,将来皆可为公子所用。”
一盏灯火,轻轻晃动,满室静默。
“薛公子言重了。孟某实不敢当。”孟知彰沉思良久,缓缓道,“我本一乡野书生,此次院试承蒙学政大人等垂爱,方榜上有名,如今也只是秀才一名。薛家乃府城名望俱佳,凭现有资历,说句大不敬的话,薛公子当下这番话即便是同知府大人讲,也使得。”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若对方以整个家族为礼,当如何还?
有些事,可以明码标价;有些事,再多筹码也无济于事。
对方盛情,孟知彰已然知晓。对方顾虑,薛启原自也知悉。
一笑泯前言。一笑启新篇。
斗茶会上众人送的茶果等还在,庄聿白和牛大有摆了几碟,又新添了些茶水。
简陋藤条圆桌,几人围坐一起,其乐融融,其笑晏晏。灯苗盈盈,照亮少年们独有的风发意气。
薛启辰因薛启原在身边,一开始还拘着规矩,说不敢说,笑不敢笑的。忽见此时的兄长也不像往常那般严肃,竟以茶代酒,与孟知彰推杯换盏起来。甚至同孟知彰说话的空档,还拈了块糕饼递给自己。
薛启辰看着递到面前的定胜糕,先是一怔,意识到什么,忙接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儿时,二人去祖母屋里请安,薛启辰身量小,哥哥薛启原也是这般将桌上的果子蜜饯拿下来递到自己手上。以至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已经开蒙读书了,薛启辰还是只吃哥哥亲自用手递过来的果子。
不过后来父亲去世,兄长做成为家中掌事人后,薛启辰便很少能这般和兄长坐下来一起吃东西了。像是一夜之间,兄长身边长出来无数老头子,他们围着兄长说些薛启辰听不懂的奇奇怪怪的话,还等着兄长安排指示他们如何去做。有时兄长一时决策不定,他们便恭敬得像寺庙里的供养人,只一位站在那虔诚许愿,动也不动。似乎菩萨不回应他们的愿望,他们便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天荒地老。
而且这些老头子越围越多,像是要将他的兄长一点点吞没,也把薛启辰从兄长身边越挤越远。
后来他长大些,知道了这些都是家中铺子或庄子上的管事,他们一时找不到兄长甚至还会来找自己,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请自己转达。再之后,兄长竟派人教习自己这些奇奇怪怪的生意经营打理的东西。薛启辰便越发讨厌这些老头子们了。
吃了果子的薛启辰,活了过来,拉着庄聿白大说大笑的:“听说你们去赴南先生的私宴?满府城能吃上南先生一顿饭的人,屈指可数。恐怕连知府大人也不知道南先生家门朝哪开吧……”
“不许浑说。”薛启原看了弟弟一眼,“南先生爱清净,才鲜少邀人登门。”
南先生虽已远离朝政,但清流中拥趸众多,即便是知府大人对南先生都是礼遇有加。当时南先生是因着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的邀约才来书院临时登台授业解惑的。消息一经传出,各界哗然。
达官贵人们争相来递帖子,论结交那是奢望也不敢奢望的,只求得见南先生一面便已知足。今年斗茶清会比往年更受关注,南先生现场亲往也是关键一点。
这座藏于深山,恨不得终年不见光的书院门外,竟百年不遇地门庭若市,热闹得连小商小贩小货郎都争着抢着来门外石阶上占位置、揽生意。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山长求了知府大人,不得已由官方软性出面,才暂时保住了三省书院的往日清净。
对孟知彰夫夫一来府城就能受邀去南先生的私宴一事,薛启原心中也是反复掂量,不过并未宣之于口。
孟知彰读出对方眼神中闪过的那抹探究,坦言相告:“南先生与恩师算是故交,自己家贫,南先生见自己不至于太愚笨,便给谋了个抄书的事情,让自己有米果腹,有书可读。”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你是给三省书院的藏书阁抄书!”薛启辰来了兴致,能让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事涉骆家,“那骆耀庭将孟公子手抄本的书籍奉为皋圭,日日临摹,以为是出自哪位隐姓埋名的名家高手。后来得知是孟公子之字,在家发了好几天疯,把过往当宝贝一般奉之高阁的临摹字帖,一把火全烧了!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称号——‘叶公好龙’骆耀庭。”
薛启原摇摇头,又拈了一块桂花糕塞到弟弟手上,让他少说几句。不过看庄聿白也是个差不多的性子,也便由他了,只是静静在旁看着,有过界的地方及时提醒一二。
“你们在府城待几日。我长嫂见到你也一定喜欢,你若得闲,让我长兄在醉仙楼包个雅间,请我长嫂一起来!”
提到妻子,向来杀伐果决的薛启原,眼神中竟露出一丝慌张,手足无措的慌张:“你长嫂到时或许有事走不开。”
“那我们挑个长嫂空闲的时间。”薛启辰竟还在坚持。
孟知彰给庄聿白递个眼神,庄聿白明了:“这次恐怕不行了。最迟后天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家中事情都在请乡邻帮忙打理。相信很快我们还能在府城相聚,不是么?”
提到吃饭,庄聿白将今日在南先生家吃到“拨霞供”一事说与薛启辰听,这才知道涮锅子在当下并不普及。庄聿白将做法简单复述一遍,又狠狠夸赞了一通那野兔着实美味。当然也提到这锅中万般皆可煮,不仅可以涮兔肉,猪肉、羊肉、牛肉,以及各类时蔬、豆芽等。
“天凉了,众人围坐,自助而食,岂不美哉。”生意人敏感度就是不一般,薛启原立马闻出其中商机,直言道,“若这道涮锅改良后加入食肆售卖,不出两个月定能成为府城新宠。不知庄公子是否有意开家食肆?”
人生地不熟,开家食肆谈何容易?且府城这几日关于骆家的手段,庄聿白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他同孟知彰交换下眼神,给出诚恳建议。
“听启辰兄说,薛家本也有酒楼。莫如薛公子将这涮锅子直接列入菜单。”
薛启原微微一怔,若说方才他没有动过这个念想,那不现实。只是他没想到庄聿白会直接把这个提议摆到桌面上,这么快,这么坦荡诚恳。
既然将涮锅做成了生意,那就需要谈生意。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凡事标上价格才能让人安心。
庄聿白笑了笑,他知道薛启原在等这个“报价”:“薛公子是爽快人,我便直说。这涮锅的风炉内需要炭火,我希望这炭火全部用我们的庄记‘魁炭’。”
至于炭火供给,庄聿白说了方才与三省书院谈了大致的合作意向,准备在齐物山建窑烧炭。
薛启原忽然笑了,起身以茶代酒满饮一杯:“实不相瞒,今日我二人登门,有一项便是为了这炭而来。虽然我们也有自己的茶炭铺子,可所售之炭皆不及庄公子之兰花炭。”
庄聿白自然明白对方所指,也起身,满饮一杯回敬:“若薛公子有意,齐物山之炭便由薛家茶炭铺代为受理,如何?”
什么是合拍的合作伙伴?双方当下一拍即合。
涮锅与烹茶一俗一雅,所用炭火自然也有所不同。薛启原垂眸片刻,给出自己的制炭建议,连价格也一并给到庄聿白参考。
一等魁炭精研细磨,用于斗茶、焚香或者手炉取暖,每斤50文。二等魁炭中规中矩,用于涮锅,燃烧炭盆等,每斤30文。至于零碎的边角料也无需浪费,可售于食肆后厨,每斤5-10文。
凡事宜早不宜迟,但孟知彰夫夫马上返程,而以薛家的执行能力,这涮锅七日内就可以上桌。当务之急是让齐物山的窑火烧起来。
“若庄公子信得过薛家,前期选址、建窑、烧基炭等事宜,薛家可以全权代劳。后续涉及制作工艺上的事情,庄公子得闲时,可以另外安排人手。”
庄聿白明白对方这是在避嫌,也是在表态,毕竟茶炭工艺当时就有人高价来买断,而他薛家绝不做偷师学艺之事。
“那炭窑前期之事就拜托庄公子了。”庄聿白看看孟知彰,从他招文袋中将钱袋取出,“不过家中现银有限,目前只有这15两银子……”
“好。这5两银子就是庄公子‘庄记魁炭’的启动银两。薛某收下了。”薛启原直接上手将5两银子取过,“其余银钱,薛某先挪用薛家接下来购买‘庄记魁炭’的费用。”
与爽快人共事,就是舒服。不仅急人之所急,还细心周到,给足人颜面。
当下五人举盏,共饮了一杯。
辞行前,薛启原关于涮锅又做了补充,说除用庄记魁炭之外,还承诺每售卖一锅,薛家直接拿出10文利润,5文给到庄聿白作为提出这个绝世好点子的报酬,5文捐给三省书院用于资助清贫学子,毕竟拨霞供的吃法还是南先生和祝山长处提供的。
因为是新菜,上座率和回购率都不是很确定,根据过往上新经验,薛启原预估首月单店突破400锅问题应该不大。也就是庄聿白什么也无需做,单涮锅分红,一家食肆就能分得2两银子。
众人门前拱手作别时,弦月已沉沉歪在树稍。虽是半月,每个人却觉得比圆月还要圆满。
因明日还要进城采买,夫夫二人与牛大有简单收拾下就歇了,第二日天蒙蒙亮就被敲门声叫醒。
是薛家小厮,奉他家大公子之命,来给几人送东西。
“中秋就要到了,大公子特意给几位公子备了节礼。都是些自家铺子里的小玩意,公子们或自用,或送人都可以。不值什么钱,图个热闹喜庆罢了。公子还交代这马匹和车辆,就送二位公子用了。”
真的是满满一大车节礼。
庄聿白忙回房中取出200文钱请小厮打酒吃。小厮千恩万谢走后,他才围着马车细细看起来,边看边感慨:
有钱真好。有有钱的朋友,也挺好。
马车外观沉稳,用料结实,有种低调的奢华感,但又并不张扬。庄聿白踩着梨木踏脚凳,上车掀开帘子,只一眼就惊得挪不开眼。
满满一车,字面意思的“满”,一动就要溢出来那种。
车厢内还贴心放着一个礼单,方便二人核对。知道的明白这是中秋“节礼”,不知道的,还以为薛启原将薛家所有生意的样品送了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些易碎怕压的东西。南北杂货干果、蜜饯果脯四五篮,核桃大枣、桃干杏脯等堆满车厢前部。
夹陈着的是铸铁风炉4只,庄聿白原想买几只回家吃火锅,倒让薛启原抢先了一步。
最惹眼的是从车厢顶部挂下来四五大串药材。有跌打损伤的膏药,也有煎煮内服的草药,每份都仔细包好,每包外面还附了方子,伤风感冒、体虚畏寒、滋阴壮阳……壮阳?好吧。此外还有两棵上好的老山参。
一起挂在车厢顶的,甚至还有一个蝈蝈笼子。不用想,这一定出自薛启辰的手笔。
中间堆着两个大木盒,打开是一套齐齐整整的茶具,和七八饼薛家茶坊的茶饼。再往里是七八匹颜色不同的布料和三床被子。
庄聿白从车厢退了出来,扶着孟知彰的胳膊跳到地上:“……这礼,太厚了些。”
几人驾着马车去府城采买了些点心糕饼,以及笔墨纸张等,并给乡邻们带了伴手礼。回来时,柳叔等在门口,说南先生和祝山长带过来一箱书,送孟知彰的。
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句话:孟知彰可以随时入读三省书院,无需束脩。
“具体什么时候来,看你们时间。”柳叔冲孟知彰笑笑,压低声音,“南先生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第79章 返乡
回程之路, 车马沉沉,满载而归。
官道两旁的农田,比数日前更黄了。秋风拂过, 弯垂的禾穗水浪般摇曳, 阵阵稻香荡满贞和三年的秋天。
相较来府城之时的各种未知,此时的几人心情轻松不少,也安稳不少。
回家正好秋收,这现代科学带来的堆肥术,放诸古代农田成效究竟如何, 是时候见分晓了。庄聿白将视线从金色稻浪中收回, 圆圆脑袋探出车厢向后看看。
孟知彰正收回马鞭, 不远不近驱车跟在后面。即使是驾车, 身姿还能挺得这么端正。庄聿白笑笑, 将手里的长命锁拿给身边的牛大有看。
“大有哥,好看吧。货郎张大哥应该会喜欢的。”银质锁身浮雕着蝙蝠和祥云图案,下面缀几个小铃铛, 轻轻一摇,叮铃铃叮铃铃。
牛大有稳了稳手中辔绳, 侧转头看过来,嘿嘿憨笑两声:“好看。”
这次府城之行, 算是牛大有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他见识了很多,眼界也开了不少。往常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炭柴, 就是暨县城中那几家。因为那几家烧的是茶炭, 价钱比他们家普通炭柴每斤能贵个三五文钱。一趟下来,能多卖上一二百文。当时牛大有就想,若阿爹也能烧出那样的炭柴,窑中就能多卖些银钱。有了银钱阿爹阿娘也可以少辛苦些。
谁知眼下自家窑上竟也烧起了茶炭。而且制出的茶炭, 不仅在暨县独一份,拿去府城竟然也……风靡一时,对,知彰用的是这个词。
“风靡一时。”牛大有默默又念了两遍。他对这个词,感受非常之深刻。当时知彰得了茶魁,他夫夫二人去领取彩头,自己原想跟着去看,谁知“茶魁”一出,缘来茶坊的摊子立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掌柜忙不过来,牛大有只得留在茶摊前帮着照料。人群鼎沸,有问茶魁方才用的什么茶的,更多的是问茶炭,毕竟连学政大人都亲口夸赞之炭,想必大有来历。
牛大有本不善言辞,即便大针戳到身上,都不吭一声之人,此时却要面对挤挤挨挨充满期待的眼神,去给他们答疑解惑。
牛大有很慌。站起来顶天立地一个大壮汉,影子占地都比别人敦厚几倍,此时却像个伶仃无所依的小孩子。
他下意识想求助孟知彰,想求助琥珀,想去扯扯他们的衣袖,问他们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可二人此时皆不在身边。
当下能说出这兰花炭妙处的,也只有他牛大有。牛大有极力稳住心神,这兰花炭是琥珀的心血。他不能给知彰和琥珀丢人。他想着往常跟琥珀出去谈生意时,琥珀的做派与说辞,尽量照猫画虎开了场。
破了冰就顺了,牛大有越讲越入其道,越说越得其法,尤其讲到这兰花炭无烟、耐燃等等好处时,看着台前人群中惊叹崇拜的眼神,竟然升起一股自豪神色,腰杆也越挺越直。
登时摊前递帖之人无数,有茶商,有炭商,甚至连手炉坊、制香坊的掌柜都挤了来。这种被这么多人当面认可、夸赞、追捧的感觉,真好。
这次斗茶清会,兰花炭在整个东盛府大放光彩,周掌柜的缘来茶坊,在茶魁和茶炭双层加持下也赢得第五名的高位。
周掌柜对孟知彰夫夫感激戴德,当即便跟牛大有透露接下来的规划,他回去后立马新开一家分号。茶炭用量要翻上几番。这兰花炭的订单每月至少要抬高至600斤。
有生意是好事。庄聿白自然高兴。牛氏炭窑不仅有稳定的兰花炭客单,接下来也可以制些魁炭售卖与其他茶坊。需求量上来,村中剩余劳动力便可以更好集结利用起来,大家一起在茶炭之事上多些进益。
当然,除了茶炭,还有金玉满堂与葡萄园。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叮铃铃,叮铃铃……庄聿白将那长命锁仍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
“等你和知彰有了孩子,我也买一块送孩子。”牛大有见庄聿白眼神中似闪过一丝古怪,以为自己哄他,忙满眼诚恳保证,“真的!”
庄聿白自然知道牛大有是认真的。孟知彰的孩子,他牛大有当个干爹都不为过,送块长命锁更是理所应当。只是这个限定,让庄聿白差点笑出声。
我和孟知彰有孩子?好有趣、好新奇的说法。
两个大男人怎么有孩子?大街上捡一个,还是去领养一个?
不待庄聿白将这个有趣的问题说出来,牛大有猛地直起身,挥鞭向前指给庄聿白看:“琥珀!乡邻来接我们了!”
知道孟知彰今日回来,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和众乡邻早等在村口。遥遥看见车马,鞭炮声瞬时霹雳吧啦想起来,比过年时还喜庆,还热闹。
红色鞭炮烟雾中,一群小孩子欢天喜地跑出来,笑闹着飞奔到马车近前。孟知彰和庄聿白早下了车,牵马步行往回走。
相比沉稳端正的孟知彰,小孩子们更喜欢和这位琥珀哥哥玩。他们围着庄聿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庄聿白也开心,他笑着去到孟知彰那辆马车上,结结实实捧了许多蜜饯果铺出来,一把把塞给小孩子们。
小孩子拿到好吃的,又像一群撒欢的小马驹,开开心心掉转头就往回跑,边跑还边大声喊着:“知彰哥哥回来啦!琥珀哥哥回来啦!”
消息早几天就传了回来。孟知彰不仅得了院试榜首,还成了今年府城斗茶清会的茶魁,这可是孟家村双喜临门的大喜事。
鞭炮铺了足足一百米,虽比不上骆耀庭家门前的鞭炮气派,但迎来的乡邻们各个真情实感。孟知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真心希望这孩子好,也真心为这孩子能有今日而高兴。
再有,众人还听闻孟知彰得的那个彩头是御赐之茶。在这个君权高于一切的社会,这可是顶顶了不得的事情。甚至在一些人眼中,这和孟知彰将一柄御赐的尚方宝剑带回村子没什么区别。
族长请孟知彰将御赐之物拿出来与众人瞧瞧。
孟知彰说这茶目前是他家夫郎的嫁妆,是私产,若大家要看,需先征得他家夫郎的同意。庄聿白不觉得什么,半块茶饼而已,再珍贵又能如何。他刚要钻回马车去取,族长拦了一把。
“不妥,不妥。这风天土地的,就这样将御赐之物取出来,太过草率。”
明日秋收启动。族长当即决定今晚“开镰仪式”之前先开祠堂,将这御赐的茶饼迎进去,族人先瞻仰一番,也算为这一季秋收祈愿。
寒暄过后,众人簇拥着夫夫二人往回走。
孟知彰算族中小辈,换作往日,公开场合根本不可能和族中耆老一同在族长近前行走。但今时不同往昔,众人将族长左手位置空出来,郑重留给夫夫二人。
孟知彰还要谦让,族长拉住他,半开玩笑道:“或许下次合族再迎你之时,我们连与你同行的资格也没了。”
夫夫二人告了罪,跟在族长身旁往回走。
孟知彰心中有一丝异样。若阿爹见到今时今日的自己,应该也会高兴吧。
族长同二人说着近来家中事宜,特意强调这几日州县中不少茶坊,都来村中等二人消息。眼下二人回来了,除了秋收,还有更多事情要忙。
庄聿白料到其他茶坊见缘来茶坊在府城风光无限,自是也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料到会这么急。
一行人缓缓进村。远远看到孟知彰家的柴门。门前小径清扫得干净、整洁,柴门大开,好像随时有人走出来迎接他们。
有那么一瞬,孟知彰忽然恍惚。
这条熟悉的回家路,这条自己走了十几年的归家路,竟有一点点恍如隔世的距离。
院中飘着饭香,是自己最爱的炒蛋。刚刚从学中回来的自己,将招文袋甩至身后,高高兴兴大踏步往家走,阿爹、阿娘已相伴走到门前,正笑着等自己回家。
阿娘还是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青色裙衫,在围裙上擦擦手,又习惯性理一理鬓角头发,往前紧走几步,笑着问:“彰儿,一路可还顺利?”
阳光透过门前槐树洒下斑驳影子,光点晃动,声音晃动,心神亦晃动。
孟知彰眼前起了雾气,半日他察觉衣袖被人拽住。
是庄聿白。
庄聿白正仰脸看着自己,满眼殷切:“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孟知彰心中缓了缓神,将手紧紧背至身后。又察觉庄聿白有事,示意他但说无妨。
“刚族长说是先去族长家用茶,还是先回家?”
孟知彰往庄聿白脸上看了看,知道他此时虽高兴,眼角仍难掩疲色,一路舟车劳顿,孟知彰自己都有些疲累,何况身子向来软弱的庄聿白。
孟知彰直接拱手向族长致歉:“长者赐茶,原不该辞。一则许久不在家,茶炭及金玉满堂之事务恐需花些时间厘清。重要的是,还需回家沐浴更衣准备参加晚间的开镰仪式,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或者这茶,留待晚间一起讨了,您看如何?”
辞别众人,孟知彰二人简单收拾一通,换上干净衣衫先去了田中。孟知彰原想劝庄聿白好生歇歇,晚些再看不迟,不过他知道庄聿白不亲眼看到稻穗状况,心中自难安,便依了他。
未及到得近前,远远看着自家田中金灿灿、沉甸甸、高出一截的水稻状况,庄聿白心中这口气终于舒出来。他抬脸冲孟知彰笑笑,两颗虎牙盈盈润润,甜甜爽爽。
“不用看了。稳了。”
第80章 秋收
秧苗抽条开始, 整个孟家村都盯着孟知彰家的稻田。
孟三叔是村中种田老把式,同等田地每亩能比别家多打一两斗。乡民关于种田耕地之事都会来请教孟三叔。可别小看这一两斗,若有个十亩地, 一年下来就是多出了一个壮丁的口粮。夏收时那个2石5斗的最高亩产, 就是孟三叔的手笔。
当时报出亩产2石5斗时,整个孟家村都震惊了。别说小辈们没见过这么高的产量,头发银白的族中耆老,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第一次见,颤巍巍让人扶着走到孟三叔家的稻谷场, 亲眼看到并上手将那2石5斗粮食摸了又摸。
这次孟书郎家用了新型肥料, 称能够丰产。禾苗落地的那刻起, 乡民不自觉地便与孟三叔家的地对比起来。茎秆粗细、叶片厚薄、抽穗灌浆……现在成熟的禾穗已等在田间, 只等开镰后见分晓、定高低了。
孟三叔家的大儿子一天往田间跑几趟。最开始他一听这新肥只需18天, 制作也方便,很是心动,劝父亲也试下, 奈何老头子脾气倔,认老理, 死活不同意。
“那可是粮食,是命。哪能随便瞎搞!18天的肥, 也敢洒进田里,真不怕把根苗烧死!”
施肥后, 孟书郎家田里的禾苗, 不仅没烧死,茎秆抽条快,长势也明显要好。起初还观望的人家,不少变了阵营, 求到孟知彰门上学起堆肥。
孟三叔大儿子也要跟着去学,被他父亲发现,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书郎是个读书的,每日只在纸上写写画画。种地产粮之事,你求到一个书生跟前,这跟找瞎子带路有啥区别!这不是胡闹是啥!还有他家那个夫郎,长得跟个纸灯笼似的,风吹吹就灭了。他会下田种地?我看他平地走路都打晃,也不怕田中老鼠把他绊倒,抬了去!你若再动这个念头,便去给他俩当儿子!”
道理归道理,孟知彰家的稻田长势就是好。同样禾苗,他家的就是身量高,抽穗早,看着也长些。
不过稻米没归仓,一切都不好说。何况对庄稼而言,粮食才是最重要的,长得高,意味这植株能量大多浪费在茎秆之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也不少见。
和孟三叔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大家面朝田埂背朝天,在土里刨了一辈子吃食,谁都没听过也没见过这18天能沤成肥。退一万步,即便制成了肥,施在田地中,也不知能长出个什么牛鬼蛇神。
“他这夫郎刚来孟家村,想立稳脚跟、挣足面子。年轻人嘛,急功近利,这能理解。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打这田里的主意。”
“有一说一,他那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是好。也给那些日子艰难的人家带来几串子钱,大米白面时不时也能摆上饭桌。但田地是大事。若孟书郎家这夫郎蛊惑着族人都去用这18天的堆肥,糟蹋了这一季的粮食,还算好的,恐怕连带着会弄坏了祖祖辈辈留下的这田地,这不是遭天谴的事么!”
“对,不能坏了祖辈的田啊。不然,我这把土埋半截的老骨头,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众人围坐在一位族中耆老家中,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作为族中老人,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孟家村遭祸殃,希望通过族中施压,断了众人用这新型堆肥的念头。
那耆老一把银白胡子拈了又拈。相比庄聿白这个初来乍到、且年轻不经事的小哥儿,他自然更信任眼前这些一起生长在片土地上,也将埋进这片土地里的老哥哥、老弟弟们。
但族中土地就这么多,不管是税粮还是天灾,哪一样压下来,都有可能死人。田地增产势在必行。
若这小哥儿的法子确实可行,那是再好不过。若如村中这几位老人之言,不仅毁了庄稼还毁了地……就算烧了自己这把老骨头都难赎其罪。孟书郎和他这位夫郎自也不必说,除了族中除名,该送官送官,该判刑判刑。
后来跟风要用新法施肥的人,被紧急叫停。等孟知彰家田中今秋收成出来之后,再议。
马上开镰收割了。村民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同时,也分了一只眼睛到孟三叔和孟知彰家田中。
秋收是大事,茶炭、金玉满堂等生意这几日暂停。
清晨,孟家村的第一抹阳光打在镰刀上,弯刃锃亮,折射出秋天独有的清冷和期待。
庄聿白弯腰割下孟知彰家中稻田的第一把水稻。笑盈盈拿在手中,沉甸甸一束,穗长粒大,颗颗饱满。
稳是稳了,具体能多收几成尚未可知。庄聿白自己也提着口气。
族中叫停新型肥料之事,他不是不知道。若此次增收甚微,想来这18日堆肥法的推广只能就此打住。先前自己在南先生和祝山长那边说可以让学田增产五成的“牛”,也只能告破。
孟知彰接过庄聿白手中的镰刀,将庄聿白和他手中那第一束水稻护送至田间地头的藤椅上,还摆出茶水、果品和一册话本子,以免庄聿白“视察”这秋收场景时觉得无聊。
自己则带着请来帮工的乡邻,将剩下的稻田悉数收到稻谷场上。
空气清爽,脱粒后的稻谷干燥得也快。
这日是家家户户收粮归仓的日子。当然最激动人心的,是归仓前的上秤称粮环节。
稻谷从田间收回来,众人对自家收成已经大致有数,和往常相差无几。此时孟家村的目光全部聚集到孟三叔和孟知彰家的粮堆上。
正常水稻平均亩产,上等田2石,中等田1.8石,下等田1.5石。往年孟三叔家收过一亩2.2石,今年因为有孟知彰家的田地比着,孟三叔照料得更加精细,想来亩产还要高些。
至于孟书郎家,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
虽然审视的目光背后,心思各异,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新型堆肥术能否在孟家村推广,成败在此一举。甚至孟知彰二人在族中的声誉,也能一锤定音。
孟三叔仗义,以免让人觉得欺负了小辈,主动邀请众人先去他家给稻米过秤。
下等田5亩,共得粮8石,比寻常人家整体稍多了五六斗,只能算孟三叔的正常水平。
中等田5亩,共得粮9石8斗。数量一出,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差不多要赶上别人家上等田的收成了。不。甚至比有些人家上等田的收成还高些。孟三叔还是厉害的。
接下来是4亩上等田,孟三叔将几亩田的稻谷分开,逐一过秤,人群不觉向前聚拢起来。
“2石2斗。”帮着过秤的人,高声喊出第一个数字。
比正常人家上等田收成高出1成了。人群一阵赞叹,甚至响起一两声掌声。
“2石1斗”,“2石8升”,接下来的两个数字虽不及地一个,也是很不错的收成。
到最后一亩地了。人群越挤越多,越围越紧。孟三叔心中也紧张,他将脖子中系着的一块灰白毛巾摘下来,擦擦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冲过秤之人点下头。称吧。
称重的两人缓缓抬起地上粮袋,秤砣慢慢向外拨……
“2石3斗1升!”
伸长脖子的人群,一下定在那里。
良久有人如梦方醒,叫了第一声“好”。之后,人群炸开了锅,纷纷拥到孟三叔跟前,向他道贺,顺便取经。
孟三叔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一开始估摸着能有个2石2斗5升,谁知竟突破了2石3斗的大关。他自己也没料到。
孟三叔将毛巾搭回脖子上,越过人群往孟知彰家的方向看了看。
庄聿白坐在藤椅上,一块巾帕握在手中攥了又攥。孟三叔家的稻米重量,时时有人报过来。听到“2石3斗1升”时,庄聿白不住点头。
能在当下有限的生产条件中,亩产达到这个数字,属实难得。
围聚在孟三叔家的人群,边小声议论着边往孟知彰家这边涌过来。
孟知彰家田亩较孟三叔家少,只有3亩上田、2亩中田、1亩下田。但众人往院内一看,眼神明显不镇定了。
“打眼看上去,似乎比三叔家的只多不少?”有人忍不住嘀咕,不过很快释然,“说不定这其中有牛大有家的粮。毕竟他们两家走得近。牛家放不下,暂时堆在他家也是有可能的。”
“2石2斗。”过秤之人,喊出第一个数字。
和孟三叔家报出的第一个数字一模一样!不错不错!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孟书郎二人,一个读书,一个忙着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最近还要管理葡萄园,平时在田间下的功夫远远不及孟三叔,但竟能和每日绑在田中的三叔家同样产量。
说明这肥料还是可以的。
有人上前,从粮袋中抓出半把米研究起来,颗颗饱满,一粒一粒圆鼓鼓的,看上去真招人喜欢。心中正夸着,忽又听过秤之人补充了半句:
“2石2斗……下等田!”
现场哗然。
什么?下等田?!
孟知彰家下等田只有1亩,下等田能亩产2石2斗,这怎么可能!
比普通下等田,要多出四五成的产量。四五成产量呐!竟然能孟三叔家上等田比肩。这绝对不可能!
“看花眼了吧!”孟三叔根本不信,责怪过秤之人胡乱报数,亲自挤到近前往那秤杆上看去,“这秤一定有问题,去把刚才我家用的秤拿来!”
等秤的时间,孟三叔根本站不定,围着孟知彰家的稻米转来转去,毛巾拿在手上不停擦拭额头的汗。忽然他想到什么,问到孟知彰面前:“大郎,你确定这些粮是下等田的收成?”
有人从旁挤上来:“三叔,这些稻谷是我亲自割回来、晾好收在这儿的,错不了!”
秤取了回来,这次孟三叔挡开旁人,亲自过秤。
人群不觉不觉伸长脖子,并齐齐屏了呼吸,生怕影响到三叔手里的准星。
孟三叔将毛巾搭回肩上,将秤从头到尾又检查一遍,这才开始上秤。
确实是2石2斗,若严谨些,应该是2石2斗又1升。
人群像是八九十度的热水,马上要兴奋得冒泡泡,可又觉得火候不到,需等等再翻腾欢呼。毕竟眼下还只是下等田。
“孟书郎,称中等田吧!”有人等不及,竟催了起来。
孟三叔瞪了那人一眼,眼神复杂,说不上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他家中等田合计下来亩产刚刚2石。而孟知彰家2亩中等田的稻米就在眼前,看这状态5石打不住。
果然,过秤之人开始报数:“中等田2亩,得粮……6石。”
亩产3石!
报数之人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众人皆不敢置信,忙跟身旁人确定是不是说的3石。确认后,又边向前挤,边吵嚷着要看个究竟。
孟三叔则逆着人群挤了出来,毛巾在手上擦了又擦,手掌都擦红了,伴着火辣辣的疼。抬头却见族长走了来。
“我刚听亩产3石?果真!”向来沉稳持重的族长,此时竟有些等不及,想扒开人群往里挤。
孟三叔跟在旁边:“是。亩产3石是……中等田。”
族长愣住,回身怔怔看着孟三叔,手都有些抖了:“你说中等田亩产3石?”
孟三叔垂头“嗯”了一声,声音中极力掩盖着诧异、嫉妒。
大家都明白,这可比正常中田亩产高出足足6成!6成呐!即便是上等田,附近州县有一户算一户,从未听说过谁家亩产能达到3石的。
“那上等田呢!上等田亩产多少?”族长竟顾不得身份,上前抓住孟三叔的手使劲摇,不只是想立马知晓答案,更多的,似乎想从对方那汲取一些稳定情绪的力量。
“上等田还在称……”
众人见族长来了,忙让开一条路,将人请到中间方便观看过秤。
所有人围了上来。中等田亩产3石,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谁敢信?那这上等田岂不是……
有人站得远,根本看不清过秤现场,有人将孩子举到自己脖子上帮忙看着,有人索性爬到一旁的大树上,抱着树干向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