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宴会

作品:《【二/战】雾墙

    几天后,位于威廉大街附近的一间宴会厅,一场由德国外交部做东的小型宴会正在举行,为的是欢迎新赴任的丹麦外交官员。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但不刺眼的光芒,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女士香水的甜腻以及酒精的味道。席间气氛拘谨又客套,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压低的声音交谈,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这场合所有人都默契地不谈论战争,只是滚轱辘似的一直重复着客套话,再时不时恭维对方几句。恭维倒也不是谁都能得,这世界到哪儿都得看实力说话,大多数外交官都围在几个德国官员身边,德国官员们看起来也享受这样的包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仰着头用下巴看人。


    马科斯站在一边,他穿着空军军官礼服,斜戴着帽子,正与一位文职官员进行着无关痛痒的谈话。内容关于飞机性能,那位官员似乎对此着迷,但他的心思并不在此。这是政府的惯例,这类外交性质的社交活动有时会要求他们这些家世良好、举止得体的年轻军官参与,以展示德**队开放文明的良好形象。


    除了他们几个空军,陆军也派了些人来,两边倒是没什么话说,打过招呼就各扎各的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黑军装的安全警察,他们大概还带着其他任务而来。自从去年帝国保安部组建,海德里希便下令所有涉及外国人的活动都必须要有安全警察参与,说是为了维护安全,实则是开展监察活动。


    他对作秀似的社交不感兴趣,也不想和陌生人聊些无趣的话题,所以找了个借口中断聊天,跑到宴会厅的另一边去站着,顺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


    本来想在人群里找乌尔里希,目光扫了一圈没见,反而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或许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前几天才见过,还没忘。


    是那个亚洲女人。


    她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长大衣,安静地站在一位与人交谈的年长亚洲男人身后半步的位置,姿态恭谨,眼神大部分时间落在地板上,只有在交谈停顿的时候才开口说话。她大概是个翻译,马科斯想,也许是日本人,他们不久前才来了一大批。


    如果第一次是偶遇,那么第二次大概就有些命运使然的味道,这让马科斯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好奇,马科斯也没有像个愣头青那样上前搭话,那太冒昧,也不合时宜,他只是要了一杯香槟,若无其事地站定在立桌后面观察她。这种观察很快一种注视。他注意到她聆听时微微侧头的角度,注意到她黑色发髻下那段纤细而白皙的脖颈,注意到她因长时间站立而悄悄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的细微动作。


    沉静,耐心,得体,他突然想到这三个词,又觉得她大概不会是日本人,在他印象里,日本人还得加上个拘谨。


    而事实上,苏婉清并非没有察觉那道目光,不同于招待会上其他人散漫的,偶尔停留的视线,它带着一种持续的关注度,很难不让人有所察觉。她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谨慎地确认了目光的来源,发现正是前几天在“克兰茨勒”见过的那个空军军官。


    如他留下的那句话那样,他们再见了。


    没等想太多,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几声略显夸张的欢迎辞,她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只见在礼宾官员的陪同下,几名身着深色西装、个子不高、气质精干的亚洲男人步入了会场,为首的一人戴着圆框眼镜,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正与迎上前的主人握手。


    尽管他们穿着西式礼服,但苏婉清几乎立刻就从其举止和神态中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日本人,更确切地说是日本驻德使馆或特使团的成员,他们胸前别着的,在灯光下隐约反光的旭日徽章非常扎眼。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也注意到身旁的参赞身体瞬间绷紧,他脸上那维持了整晚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凝重和厌恶的神情。


    遥远大地上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年,不,从东北算起,已经是第八个年头。战火在故土肆虐,她的同胞正在浴血奋战,她的家乡已沦陷敌手。而在这里,她正与这些代表着侵略者、代表着苦难根源的人共处一室,为此她觉得每待的一秒钟,都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和立场上的背叛。


    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一种深刻的,源于国仇家恨的默契在苏婉清和参赞之间瞬间达成。


    参赞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但又不失礼节地向旁边的德国官员致歉:“抱歉先生,我们恐怕需要先行离开了。”


    那名官员显然也注意到了新来的客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参赞转过身,脸色肃然,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走。”


    “是。”她回应。她上前半步,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稍稍挡在年迈的参赞与门口方向之间,尽管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他们并未走向正门,而是选择了离他们最近也恰好远离入口的一处侧门。两人的步伐加快,但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外交仪态,没有奔跑,挺直的背脊和决绝的背影清晰地传递出离开的急迫与不可挽回。


    马科斯留意到了他们的动作,他看到了门口的新来者,也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是日本方面的代表。他对于远东的政治了解并不深入,但也清楚德国与日本日益紧密的关系,见到这般反应,他立刻想到了她应当是一个中国人。日本正在同中国进行战争,那副表情绝非好奇或欢迎,而是一种冰冷的敌意和实质性的厌恶。那位年长男人也是,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骤变的脸色是不会骗人的。然后,他目睹了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交谈对象致歉转身并离开会场。


    所有的线索在马科斯的脑海中连接起来。


    日本代表。中国外交官。遥远的,正在进行的战争。德日即将宣布的同盟。恍然大悟的感觉席卷了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洞察。他之前对她所有的观察,她的沉静和小心翼翼在此刻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种谨慎,这个国家正与她国家的对立面站在同一阵线,她必须做到谨慎。


    “砰。”一声几乎被淹没在谈话声和音乐声中的闷响,门彻底合拢。


    马科斯的目光却依旧定格在那扇门上。


    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宴会厅里的喧嚣,笑声、碰杯声、高谈阔论,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马科斯对她感到好奇又加深了,或者说她本身表现得就令人好奇。一个中国人,他从没认识过中国人。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之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已经在他心中刻下了印记。随着好奇而来的还有种微妙的不安,尽管他个人与远东的战事毫无瓜葛,但他效力的国家与她厌恶的那个国家正站在同一战线。


    “马科斯!马科斯!”是乌尔里希的声音,他的朋友站在带队的长官旁边朝他挥手。


    他走过去,长官把他们带到日本人面前,开始介绍他们这群军官。


    马科斯注意到领头的日本官员身后同样站着一个女翻译,一板一眼地在讲,每讲完一句就弯一下腰,脸上还挂着一副看起来很抱歉的表情。


    “这是我们联队里最优秀的两个飞行员。”长官拍了拍马科斯和乌尔里希的肩膀,他们俩上前一步,利落地敬了个礼。


    日本官员朝他们点头,嘴角咧开,露出被卫生胡包围的牙齿,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女翻译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响起:“很高兴能见到如此优秀的飞行员,真希望能促成一次交流活动,让我国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们也能学习这样精湛的技术,您认为怎么样?”


    日本人的微笑看起来有点渗人,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武器的苛刻。马科斯隐蔽地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乌尔里希,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标准的笑容接话:“当然,长官,那一定会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交流。”


    接下来的寒暄变得模糊,马科斯只是机械地点头、微笑,扮演着一个合格的道具。他感觉那身笔挺的军礼服此刻像一层铅皮,裹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宴会终于在一种虚伪的热络中接近尾声。


    军官们分别坐上返回营地的汽车。车厢里弥漫着烟酒和皮革混合的气味,马科斯觉得有些疲惫,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乌尔里希还因为刚才的应酬显得有些兴奋。


    汽车驶过被路灯照得昏黄的威廉大街,窗外的柏林沉浸在夜色里。


    “嘿,马科斯,”乌尔里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点戏谑,“你溜到边上发呆的时候在看谁?眼睛都直了。”


    马科斯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个在克兰茨勒外面的女人,今天她也在。”


    “真的?”乌尔里希来了劲,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外国女人感兴趣了?”


    “她不是‘外国女人’,”马科斯转过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她是个中国人。”


    “中国人?”乌尔里希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即恍然大悟,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以他们刚才才像见了鬼一样溜走了?因为那些日本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马科斯,“嘿,上面不是正在和日本人谈那个协定的升级版吗?听说很快就要签了。我们和他们,马上就要是白纸黑字的正式盟友了。”


    “是啊,盟友。”马科斯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街角巨大的宣传海报上,口号标语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加泾渭分明,非友即敌的未来。而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恰恰站在了那个被划定的敌对面。


    “所以算了吧,马科斯。”乌尔里希靠回座椅,语气变得务实而略带告诫,“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而且立场有些麻烦的女人费神,不值得。如果你只是想和她睡一觉,那当我没说。”


    马科斯斜了乌尔里希一眼,把沉默当回应。


    车厢里重归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汽车最终在营房前停稳,下车后乌尔里希拍了拍马科斯的后背,马科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推了推有些歪斜的军帽,抬头望向夜空。


    乌尔里希的话还在耳边,理智告诉他,他的朋友是对的。在目前的形势下,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但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好像冒出另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