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点

作品:《【二/战】雾墙

    寒冷并非仅仅是一种温度,它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实体,渗透了柏林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栋建筑。


    一九四零年二月,战争已持续了近六个月。西线那片死寂的,被戏称为“假战”的宁静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令人心悸。在帝国的首都,战争的痕迹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却又以一种更隐晦的方式隐藏在这座城市之中。


    商店门口,红底白圈的旗帜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其下的墙壁则被措辞铿锵的宣传海报覆盖。“祖国感谢你的节俭!”“我们的力量源于坚持不懈!”“胜利万岁!”粗壮的哥特体字母令人印象深刻。


    橱窗内依旧陈列着许多东西,人造黄油,烤大麦与菊苣根混合成的咖啡,香肠则被精准地分切成额定分量,用油纸仔细包裹。在这里,它们并非商品,而是凭票据才能领取的配给。


    苏婉清走在选帝侯大街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二十四岁,是驻德使团的一名翻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即将解散的使团里最后几个留守者之一。随着德国与日本关系的日益紧密,所有既有的合作都已名存实亡,她手头仅剩的工作是为几份战前签署的文件做最后的翻译和归档,完成后使团就将被召回,尚不知道下一步走向。


    她默默低着头向前走,心里还在忧虑之后的事,没注意到拐角出来的一群少年,撞到了其中一个。她连忙道歉,少年摆摆手示意没事后追上了队伍,她听到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唱着“青年之歌”。回过神来的她下意识地裹紧大衣,抬眼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行至电车站,她注意到对面那家歇业许久的“克兰茨勒”餐厅竟亮起了灯。透过巨大的临街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人影攒动,是一群军人。凭借过往的工作接触,苏婉清立刻辨认出那是空军的制服。战时见到军人本不稀奇,奇怪的是他们出现的时间与状态。清晨,餐馆,其中一些人似乎已经喝得大醉,这太不寻常了。


    她在电车站的长椅坐下,目光越过街道,牢牢锁定了那扇喧嚣的窗。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安的情绪攫住了她,期盼着能有巡逻的宪兵或警察路过,能替她进去找找原因,她实在是好奇。


    “那个女人在盯着你看。”


    顺着同僚手指的方向,坐在窗后角落里的男人把视线从手中杯子里的苹果酒移向了街对面。


    一个亚洲女人,这在柏林可不常见。


    “她想和你搭讪!”同僚乌尔里希伸手扯他的衣领,“去展现你的魅力吧!马科斯!”


    被称作马科斯的男人拍开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正色道:“你喝得太醉了,乌尔里希,别发疯。”


    马科斯·冯·施特恩伯格中尉,隶属柏林航空专区第一航空队。他们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封闭备战训练,此刻正享受着休假首夜,不,休假首夜连着第一天的狂欢。


    不过对马科斯来说倒也算不上狂欢,他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世家,冯·施特恩贝格这个姓氏足以代表许多。家族的军官传统、绝对的忠诚,以及一套近乎刻板的行为准则,清晰地界定着他的能与不能。喝酒当然可以,烂醉如泥则有失礼仪,所以他并没有喝太多酒。


    “为了元首和未来的胜利!干杯!”


    他的朋友乌尔里希与其他人的喧哗再次高涨。酒杯的碰撞声、带着醉意的歌声与笑声混杂着冲击他的耳膜。他机械地举杯附和,嘴唇却只在酒杯旁边碰了碰,回应得缺乏热情。


    德国的胜利?当然,没有一名军人不渴望胜利。令他迟疑的是前半句,为了那个人?比起这个尊称,他耳中萦绕更多的是另一个称呼。


    “奥地利下士”,这个在家族内部谨慎流传的轻蔑称谓,如同一根毒刺,深扎在他本应毫无保留的忠诚之上。


    事实上,贵族出身的陆军将领们惯用此称呼,包括他的祖父。一九三四年,弗里奇将军因丑闻去职,祖父在军部会议上直言“这是对国防军毫无缘由的污蔑”,结果被革职。在家中,他怒骂那个“奥地利下士”只是个“躲在坑道里的糟糕士兵”,不久便郁郁而终。那时马科斯十六岁,尚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学校的流言蜚语几乎要将他淹没。恰逢德意志航空运动俱乐部招募学员,为了逃离,他选择加入,并在那里爱上了飞行,最终经推荐进入空军。


    空军组建不算太久,没有陆军内部盘根错节的派系与对立场近乎苛刻的审查,日子还算顺遂。然而随着后来与元首相关的课程日益增多,甚至挤压了飞行训练的时间,那份源于家族出身的、微妙的审视感又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于是当同僚们狂热地高呼崇拜时,他的响应总是不自觉地慢了半拍。想到这里,一阵轻微的不安涌上心头。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思绪。


    街对面的女人依旧注视着这个方向,马科斯靠在椅背上观察了几分钟,随即起身整理好军装推门而出。


    女人的视线如他所料地追随而至。他在餐馆门口的寒风中站定,不紧不慢地衔住一支烟。火苗蹿起,他深吸一口,见她仍在看,便扬起下巴,朝着她的方向喷了一口烟雾,夹着烟的右手随之向她不易察觉地轻晃了一下。


    那女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烫到,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移片刻,最终定格在电车该来的方向。


    这个反应把马科斯给逗笑了,他把烟扔在地上碾灭,双手插进裤袋,侧着头,准备欣赏她的下一步举动。


    就在这时,期盼已久的电铃声终于从街角传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的神情迎向那辆缓缓进站的黑色电车。电车还没停稳,她便已起身准备登车。


    如同她刚才注视他一样,他的目光此刻也紧紧追随着她,直至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她看起来有些紧绷,视线不时飞快地扫过他,又迅速收回。他向前走了两步到路沿,掏出另一支烟点燃,饶有兴致地继续他的观察。


    大概过了几千几百年,电车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启动铃,开始缓慢地加速。


    就在电车开始移动的瞬间,她又忽然回过头来看他。


    像是被突然激起了玩心,马科斯往前追了几步,恶作剧般地笑着喊:


    “希望下次再见!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