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聂子羚
作品:《余温有难》 再见聂子羚的时候,是在一个晚秋的午后。
这天下着小雨,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黏糊糊湿哒哒被人踩在脚下,总是会蹭了满裤腿的泥污。
像往常一样,江温趁着午休时间下楼吃饭,一成不变的拉面馆,吃了八百遍的招牌日式豚骨面,仍旧是剩了半碗的面条,喝的一干二净的汤底。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平常江温会第一时间回到工位小睡一会,不然下午工作必然要打瞌睡。
今天也一样。
结了账走到门口,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推门进来,手中的冰淇淋好巧不巧掉在了江温的皮鞋上。
小孩很快就道歉了,一双眼睛有些惋惜的盯着他脚上的冰淇淋球。
皮鞋很便宜,官网断码清仓淘来的旧款式,江温不心疼,转身便要走,却被这孩子的家长满脸歉意拦住。
“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孩子不是故意的,您这双鞋多少钱,我赔给您。”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
面前的女人出手阔绰,不等他回答就摸出一沓钞票。
江温觉得没必要,谢绝后想走,拉面馆的服务员好心说,“您还是擦擦再走吧,我们这有湿纸巾。”
面馆的门一直半开着,一阵风顺着门缝溜进来,靠门坐着的一个穿职业装的女人似是不满的啧了一声。
“不用了。”
说完把大衣往身上裹得紧了些,转身出了店门。
走到路边的长凳上坐下,穿堂风吹得江温有点头疼,兜里装了很久的手帕纸只剩下一张,看着似乎还是在洗衣机里滚过好几次的。
弯下腰后他才发现,惨淡的似乎不止是那只清仓甩卖的皮鞋,自己价值高达六百块一条的定制西装裤上,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溅了一圈的泥点,一路径直蔓延到了小腿窝。
是走路有问题吗。这是第一反应。
第二便开始考虑,到底是送干洗店好还是自己随便用干毛巾擦了。
想了半天,面前一双同样溅满了泥点的黑色皮鞋也在他面前站了半天。
江温发现,那双皮鞋跟自己的鞋是同一个牌子,只是对方的是当季最新款,官网首页轮播图区域循环推荐的那种。
比自己的这双贵了三四倍不等。
嗯,有钱人。
江温没有抬头,对方却弯下腰,左手顺走他手中的梆硬纸巾,右手自然的递上来一包未拆封的手帕纸。
他也没客气,说了声谢就撕开那包手帕纸抽出两张,随意擦掉了脚上快要风干的奶油冰淇淋,顺带往裤腿上抹了两把。
“还你。”
对面的男人接过手帕纸坐到他旁边。
“江温,好久不见。”
“……”
江温没有回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身旁男人嗯了一声,“忘了,那就最好。”
一股莫名的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江温两眼直发黑。
回到工位上,对面的实习生递给他一杯咖啡。
“半糖加奶盖的,我看您平常总爱喝这款。”
江温下意识接过后又递了回去,扫了一眼其他同事的工位,转而问他:“有什么事吗小杨?”
这个时间段,同事们大多都在休息室聊天,周围没什么人。但小杨仍旧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挪动着椅子滑到江温工位旁,压低了声音问他,“哥,我听说,你要辞职了,是真的吗?”
“是。”
“啊?什么时候?那我怎么办?”
“放心,临走前我会交接好工作,包括你。”
江温想了想后问他:“你对哪个策划组的组长印象比较好?我可以帮你引荐。”
小杨是大四的学生,专业对口,性格虽说温吞了些,但胜在出自顶尖985高校金牌院系,学习能力没得说,人也聪明,有前辈好好引导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绩的。
“哥,不是我拍马屁,那会刚进公司的时候,我觉得您是所有策划组组长中最难相处的一个。”
“可后来我跟同期的实习生们聊过天才知道,其他组长可比您难伺候多了……”
江温拍了拍他的肩,“职场里没有绝对的好相处,能学到东西少走弯路才是最实在的。你底子好,多观察多试错,不要在人际关系上投入太多精力,我到时候会提前跟A组打招呼,他们组有两个老牌设计师,你能跟他们学到很多东西。”
A组是整个公司最好的设计团队,只接大单,通常不带实习生。
江温说完又有些后悔,他拿不准自己这张老脸能不能在临走前把小杨塞进去,但总归还是要试试的,毕竟牛已经在不经意间吹出去了。
他提着小杨硬塞给他的咖啡进了A组策划室。
在公司里,顶尖的设计师向来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的宝贝。也正因如此,核心的A组独占着全公司仅次于老板办公室的黄金位置。
朝南的落地窗把午后的天光泼了满室,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被优待的松弛感。
策划室没几个人,靠窗站着的一个金发男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江组长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时间?”
江温递上手中的咖啡:“请你的。”
对方接过来看了一眼,满脸惋惜:“江组长,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对乳制品过敏这一点,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那真可惜。”江温打开盒盖放到唇边抿了一口奶盖,“不请我坐下吗?”
金发男人笑笑,抬手示意他身侧的办公椅:“请。”
两人都坐下后,江温直接开门见山,“我打算离职,一直跟着我的那个实习生小杨,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后,你能帮忙带一带。”
“他是F大的本科生,专业对口,这段时间我交给他的单子,客户反响都很不错,不会拉低你的水准。”
对方明显感到意外,“离职?你已经递了辞呈吗?”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江温率先开口:“沈漾,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考虑一下,小杨挺不错的。”
明明是求人办事,却没有求人的态度,江温不是不会说软和话,只是在遇到聂子羚之后大脑就一片混沌,不是不愿意思考,而是本能的排斥平常工作中惯用的装腔作势,蓄意逢迎。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请假回家躺着,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维持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面对需要面对的所有人。
“江温,你情绪好像不太对,脸色也不是很好。”
“我知道。”
江温露出一张木然的笑脸,“拜托了沈漾,小杨家庭条件不太好,否则以他的成绩应该继续深造才好。”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辞职吗?”沈漾问他。
江温扯谎随口就来,“工资太少,工时太长,上司事太多,同事太傻逼。”
“……”
沈漾见他没打算好好回答,也没再细问,“有件事我想单独跟你说,现在不太方便,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江温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沈漾微微挑眉:“如果可以,我想晚饭时再谈。”
“你请客。”
“好。”
午休过后,江温被叫走顶替休婚假的总监听了一下午的讲座,香港总部飞来的几个高层老总很能念叨,从行业趋势的深层意义谈到客户的核心需求,又从客户需求的种种细节,漫无边际地扯到公司创办的初心与长远愿景。
而江温则心无旁骛,满心满脑全是聂子羚说的那几个字。
“江温,好久不见。”
“忘了,那就最好。”
什么叫忘了最好,江温想了一下午,却始终没想没明白。
讲座完毕后,江温叫醒了身边正襟危坐的沈漾。
对方愣了两秒,拨开额前的刘海眨了眨眼,“几点了?”
“七点半。”江温说,“你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沈漾点点头,“本来打算昨天去剪,不过还好昨天有事没剪成。”
江温由衷赞叹,“这次你整整睡了五个小时纹丝不动,破纪录了。”
这是沈漾从小到大的技能,以什么姿势睡着便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醒过来,“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讲这么久。”
晚饭两个人就近在楼下的一家西餐厅解决。
沈漾要了一瓶红酒,想给江温倒上一杯被拒绝了。
他笑着摇头给自己倒了半杯,“江温,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记得大概是大二上学期年末,那个冬天可真冷,咱们出去吃凌晨的打折牛排,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聂子羚的……”
江温脸色僵了一瞬,“你想说什么?”
沈漾连忙摇头替自己辩解,“你别太敏感,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而后又一脸神秘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小杨的那双眼睛跟聂子羚的很像?”
江温皱眉,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不像,一点都不。”
“好吧。”沈漾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道:“对了江温,我也许要被调走了。”
“调走?调去哪儿?”
“北京。”
这时候服务员推车将两人的牛排送了上来,江温接过后道了声谢。
“那挺好的,离家人更近了。”
沈漾苦笑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脸,“你知道的,我跟他们关系一向不好,而且,我的皮肤状态不太适应北方的生活。”
话落,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沈漾有些意外,“你今天很奇怪,我以为你会骂我矫情。”
江温没心思跟他在这扯皮,“你什么时候变成受虐狂了,想找骂明天晨会的时候找小祁总。”
沈漾:“……”
他无奈耸了耸肩,“那我就直说了,江温,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去北京,这样我就能留在上海,顺便替你带一带那个姓杨的实习生。”
这对江温来说是一场很荒谬的交易,“我对北京没什么兴趣,而且,近两年我没有再参加工作的打算,还有,如果你要去北京的话,A组还有其他不错的设计师,我可以拜托他们,并没有说一定要是你才行。”
沈漾不是很理解江温的决定,但依照两人相识共事多年的默契,他没有再提刚才的交易。
“不参加工作,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江温摇摇头,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
直到他吃完一整块牛排和半份意面,沈漾也没有动面前的刀叉。
“没胃口吗?那我打包带回去喂流浪猫了。”
“好。”
江温找服务生要了打包盒,将一整块五分熟的鲜嫩牛排切块后放了进去,临走时还不忘跟沈漾道谢:“多谢你的牛排,明天见了,沈组长。”
沈漾无奈笑笑:“明天见了,江组长。”
两人在餐厅外分别,沈漾看着江温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终是没忍住追了上去。
江温正掏着无线耳机,突然被人在身后拍了肩膀,顿时脸色煞白:“你有病吗沈漾,有事可以打电话。”
沈漾很犹豫,迟疑了五六秒也没什么动静。
“有话赶紧说,我还要赶地铁。”
江温把打包袋挂在手腕上,两只手抄进大衣兜里取暖,忍不住骂他:“你怎么还是这个臭毛病,在磨蹭什么?有话不当面说完,非要分开后才想起来说。”
沈漾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你……想不想听?”
回应他的是一记白眼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背影。
无奈,他只好在身后喊了一声,“聂子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