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涟漪

作品:《沉与深渊

    执勤岗的窗户没关,傍晚的风裹挟着一丝暖意侵入,吹得桌角的纸张哗啦啦地作响。


    林深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正理着上午的执勤表,就听见门被轻轻叩响。


    他一抬头,陈默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甜品店logo的纸袋。


    “给你的。”陈默走进来,声线平稳,目光却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林深怔了怔,没立刻接。


    纸袋悬在半空,他呆呆的问了句:“这是……下午茶?”


    “嗯,每人都有。”陈默语气不变,却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不过芋泥千层,就一份。”


    空气静了两秒。


    林深伸手接过,低声道谢,指尖在绳结上无意识蜷了蜷,陈默没多留,交代完就转身离开。


    他怎么会不明白。


    陆璟明才在顾宸渊办公室提过“芋泥千层”,转头就来执勤岗晃了一圈。现在陈默送来独一份的甜点。哪是什么全员福利,分明是某人拐着弯的惦记。


    他解开绳结,芋泥的淡香和奶味飘出来。用勺子挖一口,绵密清甜,口感刚好,全是他喜欢的程度。


    可吃着吃着,他忽然低下头,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涩然:“顾宸渊…你这个笨蛋。”


    暮春的阳光日渐浓稠,窗外的梧桐抽了新芽,嫩叶垂在窗沿,风一过就晃出碎影。


    每天中午,顾宸渊的电话雷打不动地响起,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过来。”


    林深起初还找借口,说“要值守”,或者说“约了人去食堂”。可顾宸渊总有办法,不是派人暂代,就是让陈默直接来“请”。几次下来,林深也懒得挣扎,时间一到,自动上楼。


    吃饭时,顾宸渊很少说话,有时看手机,有时开免提听汇报。陆璟明来电约饭,他一概回绝,林深大多时候也只埋头安静吃饭。


    饭后,顾宸渊会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和纱布,语气随意:“过来,上药。”


    林深起初也躲,说“我自己来”。可他刚拿起棉签,顾宸渊的手已经伸过来,接过时指尖有意无意避开他额角的伤。药水擦过,难免会有点刺痛,林深忍不住瑟缩一下,顾宸渊动作就放得更轻,低声问:“疼么?”说话间呼吸扫过他脸颊,带起一阵无法克制的痒。


    这么过了一周多,林深看着额角伤口结痂,心里却越发生出荒谬。


    他每天清早在旧疤旁轻轻划一道,本是为遮掩容貌,不惹人注意。现在倒好,早上刚割的浅口,中午就被人握着棉签小心翼翼消毒,像个自导自演的傻子。


    这天晚上,同事都走了。林深锁好门,从抽屉摸出一面小镜。


    他对着镜子摸了摸额角将要愈合的新伤,又缓缓下移,落到另一半脸颊的陈年旧疤上,轻轻按一下,隐约还能摸到底下浅浅的凸起。


    这是他从前在巷子里,亲手划上去的。那时候他就明白,过分漂亮是原罪,若不是这张脸,他或许就不会被许润皿盯上,不会经历那些事,更不会跟顾宸渊走到如今这步。


    指尖在凹凸的疤痕上摩挲,他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既然这两道旧疤已经能够掩盖他的从前,那额头上这些无谓的新伤,也该停了吧。


    第二天,林深只用纱布简单包扎了快好的伤口,便去执勤。


    中午,电话准时响起。


    林深犹豫几秒,接起低声道:“我去食堂就行,不麻烦你了。”


    那头静了两秒:“伤不用换药了?”


    “快好了,我自己能行。”他握手机的指节发白。


    “嗯。”顾宸渊应了一声,挂断。手机被随手丢在沙发,他走到桌边,拿起那瓶碘伏看了看,又放下。


    伤口好了,总比天天添新伤强。


    他坐回椅中,指尖轻敲桌面,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反正人跑不掉,不急。


    下午两点多,顾宸渊翻着桌上的执勤流程修订稿,没签字,抬头唤:“陈默。”


    陈默快步进来,看了眼稿子:“顾总,要改流程?”


    “不用。”顾宸渊将文件推到桌边,指尖点了点末尾核对栏,“让林深亲自拿回去核对,确认无误,签字再送上来。”


    陈默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眼底闪过点了然,应声“好”,拿起文件离开。


    林深接到通知时,正在排班,手里的笔顿了顿,还是点头应下,拿着文件上楼时,他心里有点无奈,顾宸渊找理由的本事,倒比从前熟练多了。


    到了办公室,顾宸渊正低头看财务报表,见他进来,才抬了抬眼:“坐,慢慢核对,有不清楚的问我。”


    林深没多话,坐下后翻着流程稿,偶尔碰到模糊的条款,抬头问一句,顾宸渊也耐心,一条条跟他解释,两人话也不多,气氛很是和谐。


    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天,陆璟明又开始隔三差五往黑鸦跑,一进门就没正形,专戳顾宸渊的心思。


    这天他拎着茶罐进门,见顾宸渊盯着屏幕,是执勤岗排班表。陆璟明凑过去撞他胳膊:“哟,你连排班都看?怎么,这是想给林深开小灶啊?”


    顾宸渊面不改色切回页面:“看看排班有没有疏漏,免得出问题。”


    “拉倒吧你,”陆璟明嗤笑一声,“前几天就让人亲自核对流程,今天又偷看排班,你找借口这本事,比上学时骗老师还溜。”


    “少管闲事。”顾宸渊睨他一眼,拿起茶罐看了看,“你天天来,这么闲?”


    “我闲?”陆璟明嘲讽他,“我那是怕你蠢,上次还拐弯让人送小蛋糕,你怎么不自己送?这么好的机会。”


    顾宸渊侧手看了看腕表,并不搭话。


    敲门声响起。


    林深送核对好的文件到门口,恰好听见屋里动静,他脚步顿了顿,等安静了才敲门。


    顾宸渊抬头看他:“完了?”


    “嗯,没问题。”


    林深将文件放在桌子上,指尖不小心碰到乌龙茶罐,罐身轻轻晃了晃。他下意识要扶,顾宸渊已经先一步伸手按住,语气自然:“别急着走,陆璟明带了汤,你拿回去喝。”


    正打游戏的陆璟明抬头一愣:?汤?我带的不是茶吗?


    林深沉默了一下,没拒绝,反正拒绝也没用,他低声道谢,没抬头,两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林深一句“我回岗了”,顾宸渊才颔首放行。


    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过三四天。上午,陈默拿着烫金信封走进办公室。


    “顾总,周延送来的年度晚宴邀请函,董事局要求您务必到场。”陈默将信封放上桌面,“您接手顾氏两个多月,虽说只是挂名董事会成员,但关键决策还得您拍板,这次晚宴有不少老长辈和核心合作方,您总得露个面。”


    顾宸渊拈起信封,指腹摩挲过凸起的logo,没说话,顾氏是顾家的根基,从前由他爷爷打理,后来他回国,便把关键权交给他,挂名董事不过是为了给他留些余地,不至于被集团内部的琐事缠得太紧,可该尽的责任,他还是半分都不能少。


    “知道了。”他拆封扫过时间地点,抬眼,“让林深跟我去。”


    这话传到林深耳朵里时,他正在给执勤岗的同事交代巡逻注意事项,手里的记事本顿了顿,指尖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浅痕。


    铂悦酒店那次险些被赵坤认出的记忆浮起。晚宴…他心口发紧,抵触的情绪悄悄冒了出来。


    等同事离开,他主动上楼,敲门进去,顾宸渊正对着电脑整理名单。


    “顾总,晚宴的事,”林深站在门口,“我想我不跟进内场了。”


    顾宸渊抬眼,示意他进来说。


    “宴会上人多眼杂,长辈与合作方多半带随从,我挤在里面反而不方便。”林深坐下,指尖捻着衣角,理由找得认真,“守在外面的话,既能盯住出入口,防止有人滋事,也能在你离场时及时备车,更稳妥。”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确实让顾宸渊难以反驳。


    他盯着林深看了几秒,隐约猜到他或许有自己的顾虑,既然林深没说,他也就不拆穿。


    “也好。”顾宸渊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我去露个面就出来,不会让你等久。”


    林深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抬头应道:“好,我先去踩点,确认值守位置。”


    顾宸渊点头没说话,林深起身离开时,没有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探究。


    晚宴当天,风软软吹过,裹着宴会厅飘出来的香水味和香槟气,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轻轻晃。


    林深身穿黑色制服,手里拎着顾宸渊的外套,看着他随周延走向宴会厅门口,周延已经提前跟主办方接洽过,侧身引路,低声提醒顾宸渊需要注意的事项。


    顾宸渊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了顿,回头望向车旁的林深:“我很快出来。”


    林深点头,声音平稳:“你放心,我守着。”他没抬头,目光落在顾宸渊鞋尖,那人今日穿一身深灰西装,配着米白领带,褪去几分在黑鸦时的冷硬,反而透出世家子弟的清贵。


    顾宸渊没再多说,转身推门而入,厚重的玻璃门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和光亮,只留下路边昏黄的路灯,落在林深身上。


    林深倚在车旁,把顾宸渊的外套搭在臂弯里,目光随意扫着周围。


    他半边脸藏在路灯的阴影里,露在光里的那半边,眉骨清秀,眼尾微微下垂,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睫毛投下的影子都清晰可见,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路过的侍者端着托盘走过,都忍不住多瞄他两眼,更别说那些从宴会厅里出来透气的世家子弟。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就晃了过来,是成家的小公子成宇,平时在圈子里出了名的轻浮,见着好看的人就爱凑上去搭讪。


    “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啊,是哪家的保镖?长得这么标志,可惜了。”成宇语气带着刻意的熟稔。


    林深没理他,只盯着宴会厅的方向。


    成宇讨了个没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林深忽然转头看他。那一瞬间,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露了出来,两道疤痕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成宇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他往后退了两步,讪讪地说了句“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林深收回目光,刚才成宇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和惊艳,跟七年前那些盯着他脸看的人,没什么两样,让他心里莫名发堵。


    没过多久,又有个周家的旁支子弟路过,眼神黏在林深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可等林深冷冷扫过去,那道目光刚碰到他脸上的疤,就立刻移开,脚步也加快了些,匆匆绕开了车旁。


    到第三个路过的人时,林深没再等对方打量,那是个穿着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只是不经意往这边瞄了一眼,目光刚落在他脸上,他已伸手拉开车门,取出黑色口罩利落戴上,把那两道狰狞的疤痕彻底遮住,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


    他靠回车门上,心里有点烦,这些打量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身上,每多一次,就忍不住想起七年前的小巷子,想起那些混混的嘴脸,想起许润皿凑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不知道你的顾宸渊知道了你这么恶心还要不要你”。连带着原本平和的等待,都变得有些不耐烦,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臂弯里的外套,布料的质感很软,是顾宸渊喜欢的料子。


    理智很快压下情绪,他是保镖,等雇主是本职,没资格闹脾气。


    林深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把那些翻涌的过往压下去,目光再次往下扫,落在宴会厅亮着暖光的出入口,想着顾宸渊是不是快出来了。


    就在这一眼,他呼吸骤停,浑身血液倒流。


    出口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藏蓝色西装的男人扶着一位卷发贵妇缓步走出,男人的侧脸在灯光下很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嘴角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跟七年前把他锁在房间里,看着他被父亲侵犯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许润皿。


    一股寒意从指尖猛地窜上,顺着血管直刺心口。顷刻间,林深四肢冰凉,几乎连呼吸都无法维持。那个他以为已经永远埋葬的过去,就这样毫无预警地重新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