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融雪

作品:《雪融春信(瑜奇)

    合同签好了,王子奇捏着那份薄薄的文件,感觉自己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捧着一颗稀世的珍珠。走出“鲸落”画廊时,他的脚步都是飘的,深一脚浅一脚,差点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摔个跟头。惹得前台小陈忍俊不禁,又赶紧低下头掩饰。


    黄景瑜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年轻人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几乎是蹦跳着消失在街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那点极细微的松动,并未完全散去。


    他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线电话:“李经理,把王子奇,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的资料,包括他留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整理一份给我。另外,通知下去,下周的内部例会,增加一个议题:新人推介。”


    电话那头的李经理显然有些意外:“好的,黄总。”


    王子奇回到他那间租金低廉的出租屋。是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唯一的好处是空间够大,被他改造成了集卧室、厨房、画室于一体的“多功能厅”。此刻,这里堆满了画框、颜料桶、调色盘,以及无数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空气中满是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把合同放在一张相对干净的小桌上,像是举行什么仪式。然后,他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这乱糟糟的地方,透出了一点名为“希望”的曙光。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翻遍通讯录,最后打给了远在老家的母亲。


    “妈!我签画廊了!就那个特别有名的‘鲸落’!”电话一接通,他就嚷嚷开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对“画廊”没什么概念,只是听到儿子高兴,便也跟着高兴:“哎呦,是吗?啥落?听着怪玄乎的……签了就好,签了就好,以后就能稳定了吧?不用总饿肚子了吧?”


    “嗯!稳定了!老板人可好了!特有眼光!”王子奇用力点头,仿佛母亲能看到似的,“妈,你放心,以后我肯定能画出名堂,让你过好日子!”


    挂了电话,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他又开始在屋里转圈,看着满地的画,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


    他得画画,画更多,画更好!不能辜负了老黄的信任!


    手机又响了,是个本地陌生号码。


    “喂?王子奇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是那个李经理。


    “是我,李经理您好!”


    “黄总交代了,让你明天上午九点,带着你现有的、你认为最能代表你目前水平的作品,到画廊来一趟。他需要对你整体的创作脉络有个初步评估。”


    “啊?明天上午九点?所有作品?”王子奇看着满屋子的画,有些傻眼。


    “对,所有。需要帮忙搬运的话,可以提前说,画廊可以派车。”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王子奇连忙拒绝,让画廊派车来接他这些“家当”?他丢不起那人。


    挂了电话,他看着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房间,哀嚎一声,撸起袖子就开始干。


    分类、整理、打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有些大幅作品一个人根本搬不动,他得拆框,只带画布。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才勉强将几十幅大小不一的画作分门别类,用旧床单、泡沫纸包裹好,堆在墙角。


    第二天一早,王子奇顶着两个黑眼圈,租了一辆小货车,载着他几年的心血,再次奔赴“鲸落”。


    这一次,少了忐忑,多了期待,但看着那一车五花大门的“包裹”,他还是有点心虚。


    到了画廊后院专用的货物入口,李经理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王子奇和小货车,他脸上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态度,指挥着两名画廊的工作人员帮忙卸货。


    “黄总在二号展厅等您。”李经理对王子奇说。


    二号展厅是一个相对小型的、用于内部评估或预展的空间。此刻,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排可移动的展架。黄景瑜站在展厅中央,依旧是简单的深色毛衣和长裤,身姿挺拔。


    他看到工作人员陆续搬进来的那些包裹,神色不变,只是对王子奇点了点头:“开始吧。”


    于是,王子奇开始像开盲盒一样,一件件拆开他的“宝贝”。


    山水、人物、静物、抽象的、写实的……风格杂乱无章,水平也参差不齐。有些画明显能看到模仿某位大师的痕迹,有些则完全是凭感觉的胡涂乱抹。有些画布上甚至沾着可疑的污渍,边角还有磨损。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画布靠上展架的声音,以及王子奇偶尔因为紧张而发出的解说:


    “这幅是去年夏天画的,那天雨特大,我就觉着窗外那树让雨打得特别带劲……”


    “这个……嗐,这幅是瞎画的,那时候没啥灵感,就觉得颜色堆着好看……”


    “老黄你看这个!这是我用刮刀直接刮的,感觉特别痛快!”


    黄景瑜始终沉默着,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目光专注,偶尔会在一幅画前停留稍久,或者让王子奇把某幅画换个角度,调整一下光线。他很少提问,更少评价,但这种无声比任何言语都让王子奇感到压力。


    李经理站在一旁,看着这堆质量悬殊的作品,眉头微蹙。在他看来,这些作品里确实有像《白桦林》那样闪现灵光的,但更多的是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练习之作。他不太明白老板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这上面。


    终于,所有画作都摆了出来,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展厅。王子奇站在自己这些“孩子”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像等待审判一样看着黄景瑜。


    黄景瑜踱步到展厅尽头,又从头慢慢走回来。最后,他停在王子奇面前。


    “问题很多。”他开口,“风格不统一,缺乏明确的个人语言。基础薄弱,素描关系、色彩构成很多地方是错的。有些作品,急于表达,但能力跟不上想法,显得空洞。”


    王子奇的脸一点点垮下去,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他就知道……


    “但是,”黄景瑜的话锋,总是落在这个转折上,“贯穿大部分作品,有一种共同的东西。”


    王子奇猛地抬起头。


    “一种原始的、未经驯服的生命力。哪怕是在那些模仿痕迹很重或者看似胡闹的作品里,也有。”黄景瑜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画布,看到创作者那颗不安分的心,“你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优点是本能和情绪,缺点是技术和控制。”


    他顿了顿,看着王子奇的眼睛:“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不是抛弃你的本能,而是学会驾驭它。用技术和思考,为你这种本能找到更准确、更有力量的表达方式。”


    王子奇似懂非懂,但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老黄说的,好像就是他一直以来模模糊糊感觉到,却说不清楚的东西。


    “李经理。”黄景瑜转向一旁。


    “黄总。”


    “把这些画分类。左边这些,”他指了指大约三分之二的作品,“登记入库,暂时封存。右边这些,”他指向剩下的部分,“包括《白桦林》,作为他第一阶段的主推作品备选。另外,联系美院的陈教授,看他最近有没有时间,给我们王画家做个短期的基础强化辅导,费用画廊出。”


    “好的,黄总。”李经理立刻记下。


    王子奇愣住了。


    封存?辅导?费用画廊出?


    “老黄……这……这得花不少钱吧?我……”他有点慌,感觉自己欠下的越来越多了。


    黄景瑜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签了你,你就是‘鲸落’的资产。投资,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要做的,是把这些投资,变成更有价值的作品。”


    他的用词很商业,很冷静,却奇异般地安抚了王子奇的不安。


    是啊,这是投资,他得拿出回报才行!


    “还有,”黄景瑜补充道,眼睛扫过王子奇那身沾满颜料、与画廊格格格不入的旧衣服,“以后来画廊,注意一下着装。不是要求你穿得多奢侈,但起码的干净整洁,是对这个空间、也是对你自己作品的尊重。”


    王子奇脸一红,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毛衣上的一块干涸的颜料渍:“哎,知道了老黄,我回去就收拾!”


    接下来的日子,王子奇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的节奏。


    黄景瑜为他安排的“基础强化辅导”,来自美院一位以严格著称的老教授。第一堂课,老先生看着王子奇那野路子出身的画法,就皱紧了眉头,从最基础的几何形体、光影关系开始“回炉重造”。王子奇画了这么多年画,第一次被人如此细致、甚至可以说是苛刻地挑剔每一根线条、每一块明暗。他常常被批得满头包,憋着一股劲儿,在画架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跟那些他自以为早就掌握的“基础”死磕。


    同时,黄景瑜也开始带着他参与一些画廊的日常事务,比如布展、接待重要的藏家、旁听艺术评论家的研讨会。让他不只是埋头画画,也开始理解艺术市场的运作逻辑,学习如何与人沟通,如何阐述自己的作品。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有一次,画廊接待一位重要的收藏家,黄景瑜让王子奇在一旁作陪。当收藏家问及他某一幅备选作品的创作理念时,王子奇凭着直觉插了句嘴:“我觉着吧,这画颜色挺鲜亮,但里头没啥劲儿,光好看了。”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那位收藏家挑了挑眉,没说话。李经理在一旁脸色都变了。


    黄景瑜却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看了王子奇一眼,然后对收藏家从容地解释道:“王画家性格直率,他的意思是,这幅作品在技术层面很完善,但在情感张力上,可能还有提升空间。这也是我们正在探讨的方向。”


    他巧妙地将王子奇那句冒失的“没啥劲儿”转化成了专业的“情感张力有待提升”,既维护了画廊的专业形象,又没有直接否定王子奇的感受。


    等收藏家离开后,黄景瑜才对王子奇说:“直觉没有错,但表达需要方式。在这个圈子里,直来直去有时候会变成武器,伤人也伤己。学会用别人能接受的语言说话,是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你的画。”


    王子奇耷拉着脑袋:“我知道了,老黄,我又虎了。”


    黄景瑜看着他那副认错态度良好、但下次可能还犯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没再多说什么。


    还有一次,是在王子奇的画室里。黄景瑜第一次踏足这里。他看着这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空间,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只是默默走到画架前,看王子奇正在创作的一幅新画。


    画的是被冰雪覆盖的田野,但色调不再是《白桦林》那种压抑的冷,而是透出些许暖黄,仿佛冰层之下有地热在涌动。


    “这里,”黄景瑜指着画面一角,“冰面的反光处理得太草率,颜色用脏了。破坏了整体的通透感。”


    王子奇凑过去看,挠挠头:“我觉得这样厚实……”


    “厚实不等于浑浊。”黄景瑜拿起旁边一支废弃的画笔,蘸了点松节油,直接在画布上那个位置擦拭修改起来,“你看,减弱这里的色相对比,用更干净的蓝灰,是不是感觉冰层更薄,下面的土地更近了?”


    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几下修改,果然让那片区域显得透亮了许多。


    王子奇看得目瞪口呆:“老黄,你还会画画呢?”


    黄景瑜放下画笔,用布擦了擦手:“开画廊的,不一定自己是画家,但必须懂画。”


    那天离开前,黄景瑜看着墙角堆着的几箱泡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王子奇画室楼下的小超市老板给他送上来一大袋新鲜蔬菜、鸡蛋和肉类,说是“鲸落”画廊黄总订的,以后每周会固定送一次。


    王子奇拿着那袋还带着水珠的青菜,愣了半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软。老黄他……啥都没说,却啥都做了。


    时间在画笔的挥动间,在基础的打磨中,在一次次或成功或失败的尝试里悄然流逝。冬天最深重的寒意渐渐过去,街边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潮湿的地面。


    王子奇的新画,《融雪》,完成了。


    这幅画依旧带着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笔触大胆,情感饱满。但比起《白桦林》,在构图和色彩控制上,明显多了几分克制和思考。冰冻的田野开始松动,隐约可见底下黝黑的泥土,画面左上角,甚至有一小片天空露出了清澈的蓝色,阳光洒在融雪的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寒冷依旧存在,但希望已经破土而出。


    他把画拿到画廊给黄景瑜看。


    黄景瑜站在画前,看了很久。


    这一次,他的沉默里,带着满意。


    “可以。”他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


    但王子奇却像是得到了最高的褒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准备一下。”黄景瑜转过身,看着他,“下个月,画廊有个小型春季主题联展,我把最好的一个独立展位,给你。”


    王子奇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点不敢相信:“给……给我?独立展位?老黄,我能行吗?会不会没人看……”


    “画摆出去,就是给人看的。”黄景瑜语气平静,“好与坏,留给别人评价。你只需要负责把画挂上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细流,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子奇听:


    “雪开始融了。春天,该让人看看你的东西了。”


    王子奇看着黄景瑜挺拔的背影,又回头看看自己那幅名为《融雪》的画,心里那股因为未知而生的忐忑,慢慢被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取代。


    前路依旧未知,可能会有质疑,会有冷眼。但有这个人在前面领着他,帮他挡风遮雨,给他指明方向,他好像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冰雪消融后,泥土散发出的、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那是春天的信儿。


    也是他王子奇,将要发出的第一声,微弱的、却带着全部生命力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