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鲸落

作品:《雪融春信(瑜奇)

    北方的冬天,风像剔骨刀,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王子奇裹紧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羽绒已经板结的旧外套,怀里抱着一个用旧床单仔细包裹、比他还高的画框,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着脖子,艰难往前走着。


    他的目的地是“鲸落”画廊。


    这名字在本地艺术圈里,近乎神话。都说老板黄景瑜眼光毒,脾气硬,能被他看上的作品,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


    但也有人说,那人太冷,他的画廊就像它的名字——鲸落,万物沉寂之地,艺术在那里要么获得神圣的永生,要么接受彻底的埋葬。


    王子奇对着冻得通红的手哈了口气,白雾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里有点打鼓,但更多的是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


    “怕啥,顶多就是再被撅一回呗!还能少块肉是咋的?”他自言自语着,在这条充斥着精致橱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画廊的玻璃门厚重又安静,推开的瞬间,暖意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木质调香薰气味扑面而来,让王子奇恍惚了一下。


    室内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光线被精心调控,柔和地聚焦在墙上、角落里的艺术品上,空间开阔,色调是低饱和度的灰与白,无声地诉说着高雅的秩序。


    与他那个堆满颜料罐、画布,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松节油和泡面味的出租屋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前台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的姑娘抬起头,眼睛在他和他怀里那个用床单包裹、略显寒酸的画框上短暂停留,脸上是训练有素的、不带温度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啊,没、没有。”王子奇实话实说,他把画框小心地靠在自己腿边,腾出手搓了搓冻僵的脸颊,“那啥,我找黄老板,想让他看看我的画。”


    “抱歉,我们黄总很忙,没有预约的话……”姑娘的话音未落,王子奇已经眼尖地瞥见里面一个开放式办公区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跟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那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肩膀宽阔,身姿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沉稳的气场。


    王子奇心一横,也顾不上礼貌了,提高嗓门就喊了一声:“黄老板!老黄!耽误你两分钟,瞅一眼我的画,就一眼!不行我立马走人!”


    整个画廊瞬间安静下来。


    前台姑娘的脸色变了,几个在角落里悄声看画的顾客也投来诧异的目光。


    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顿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


    王子奇第一次看清黄景瑜的脸。比他想象中更硬朗,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抿得很紧,下颌线利落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他的眼神很沉,像结了冰的深湖,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无形的压力已经弥漫开来。


    黄景瑜的目光在王子奇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落在他脚边那个用床单包裹的画框上。他没说话,只是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然后迈步朝王子奇走来。


    他的步子不大,但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直到他站在王子奇面前,王子奇才发觉这人和他一样高,但是那股迫人的气场却是更具体了。


    “什么事?”黄景瑜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轻微的沙哑,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沉稳的质感。


    王子奇瞬间有点卡壳,来之前打好的腹稿在对方这过于平静的注视下忘得一干二净。他弯腰,手忙脚乱地去解绑着画框的绳子,床单散开,露出了里面的画。


    那是一幅油画,尺寸不小。画的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不是抽象难懂的符号,而是北方深冬的一片白桦林。积雪覆盖着大地,树干是那种失去了水分、在严寒中挣扎出的苍白色,枝桠像无数双伸向灰蒙蒙天空的手,扭曲,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画面的色调很冷,大部分是白、灰、褐,但在一些积雪的边缘,以及树干背光的面,却大胆地运用了近乎妖异的蓝和紫,仿佛冻结的不是树木,而是某种波涛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最触目惊心的是画布右下角,用刮刀狠狠堆砌出的厚重颜料,像是冻土之下不甘沉寂的脉搏,笨拙,原始,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击力。


    黄景瑜的视线落在画上,停滞了。


    前台姑娘紧张地看着老板,准备随时叫保安。


    王子奇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用他最习惯的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那啥……老黄,你瞅瞅,能行不?”


    这声过于自来熟的“老黄”,让前台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景瑜却像是没听见这个称呼,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这幅画吸引了。他上前一步,离画更近,微微俯身,仔细看着画布上的笔触和色彩堆积。


    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程式化的平静,而是变得专注起来,甚至带上了审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廊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


    终于,黄景瑜直起身,目光重新回到王子奇身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你画的?”


    “啊,对,我画的。我叫王子奇,笔名子奇。”王子奇赶紧点头,像是怕对方不信,还补充道,“纯手绘,绝对原创!”


    “学了几年?”


    “打小就喜欢瞎画,没正儿八经上过美院,自己琢磨的多。”王子奇实话实说,带着点豁出去的坦诚,“之前在老家画墙绘,也接点零散活儿。”


    黄景瑜没评价他的经历,而是又看了一眼那幅画:“为什么画这个?”


    “啊?”王子奇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就……冬天路过城郊那片林子,看着得劲儿,就画了。感觉它们搁那儿站着,怪不容易的,但又挺带劲儿。”


    “得劲儿”、“不容易”、“带劲儿”,这些完全不符合艺术评论语系的词汇,从王子奇嘴里蹦出来,却奇异地贴合了画面上那种原始的、未经雕饰的力量感。


    黄景瑜看着王子奇,年轻人脸上有种被生活磋磨过却并未磨灭的直率,眼睛很亮,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和热切。


    这种热切,在这个过于讲究分寸和规则的圈子里,已经很少见了。


    “画留下。”黄景瑜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三天后,给你答复。”


    王子奇懵了:“留、留下?意思是……有戏?”


    “只是看看。”黄景瑜纠正他,他转向前台,“小陈,给他做个登记,留个联系方式。”


    叫小陈的姑娘连忙应下,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王子奇晕乎乎地跟着小陈去登记,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写的时候手还有点抖。等他再回头,发现黄景瑜已经不在原地了,那幅《白桦林》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走出“鲸落”画廊,冰冷的空气再次将他包裹,但他却感觉不到冷了,心里像是揣了一团火。


    成了!至少,没被直接轰出来!老黄还留下了他的画!


    他兴奋地掏出手机,想跟谁分享这个消息,翻了一遍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最后,他只是对着空旷的街道,用力挥了挥拳头,低声吼了一句:“整得不错,王子奇!”


    画廊二楼,黄景瑜的私人办公室。


    风格极简,一整面墙的书架,大部分是艺术画册和行业报告,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楼下的街道。


    此刻,那幅《白桦林》就靠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


    黄景瑜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拖了张椅子,坐在画的正对面,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微凉的茶。


    他看了很久。


    作为画廊老板,他每天见过的画、见过的所谓“天才”太多了。


    技巧纯熟、构图精妙、观念前卫的,比比皆是。


    但那些作品,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精致的计算,缺少能真正触动人心、或者说,触动他黄景瑜的东西。


    而眼前这幅画,技巧堪称笨拙,色彩运用甚至有些“野”,不符合任何主流画派的审美。


    但它里面有东西。


    那种在严寒中挣扎求生的生命力,那种近乎执拗的、要从冻土里破茧而出的冲动,是伪装不来的。


    它不完美,但它真实,有血肉。


    他想起那个叫王子奇的年轻人,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他这幅画的气质,如出一辙。


    都是那么……愣,那么虎,又那么鲜活。


    他拿起内线电话:“李经理,上来一下。”


    很快,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敲门进来:“黄总。”


    “看看这幅画。”黄景瑜指了指《白桦林》。


    李经理是画廊的艺术总监,眼光老辣。他仔细端详了片刻,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黄总,这……笔法很生,作者看来没受过系统训练。色彩太大胆,甚至可以说突兀。市场接受度……恐怕不会高。我们下一季主打的是几位学院派老师的风景……”


    “我知道。”黄景瑜打断他,“市场报告我看了。但你觉得,这幅画本身,怎么样?”


    李经理沉思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抛开商业价值,单从艺术角度看……有股劲儿。很原始,很直接。有点像……没打磨过的原石。”


    “原石……”黄景瑜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视线再次落在那片蓝紫色的白桦林上,“或许,市场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李经理有些讶异,他跟了黄景瑜多年,很少听到老板对一幅如此“不成熟”的作品表现出兴趣。


    “查一下这个王子奇的背景,简单了解一下。”黄景瑜吩咐道,“另外,把下周的一个小展厅空出来。”


    “空出来?黄总,那是预留给张老师的……”


    “先空出来。”黄景瑜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经理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点头:“好的,我马上安排。”


    三天后,王子奇几乎是数着秒过的。他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陌生来电。出租屋里堆满了未完成的画稿,但他一笔也画不进去,心里全是那幅《白桦林》和黄景瑜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第三天下午,就在他快要绝望,以为对方只是客气一下,其实早就把他的画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固定电话。


    他几乎是扑过去接起来,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变调:“喂?哪位?”


    “是王子奇先生吗?这里是‘鲸落’画廊。”电话那头是前台小陈的声音,“黄总请您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


    “方便!我现在就方便!”王子奇连忙道,“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想起来要换身衣服。


    翻箱倒柜,找了件最干净的毛衣套上,又对着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


    再次站在“鲸落”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王子奇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小陈看到他,这次露出了一个真切许多的微笑:“王先生,黄总在二楼办公室等您。这边请。”


    跟着小陈走上旋转楼梯,王子奇的心跳得更快了。


    二楼比一楼更安静,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小陈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黄景瑜的声音。


    小陈推开门,对王子奇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子奇走了进去。办公室很大,很安静,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黄景瑜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更显得肩宽腿长,气场沉稳。


    那幅《白桦林》,就立在他办公桌不远的地方。


    “黄老板。”王子奇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没敢再叫“老黄”。


    黄景瑜放下文件,抬眼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王子奇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黄景瑜身体微微后靠,平静地看着他:“画我看过了。”


    “嗯……”王子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技术上有很多问题。”黄景瑜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构图,色彩平衡,细节处理,都很青涩。”


    王子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脑袋也耷拉了下去。


    果然,还是不行吗……


    “但是,”黄景瑜的话锋一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子奇耳中,“它里面有别的东西,是很多技术成熟的画家没有的。”


    王子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黄景瑜站起身,走到《白桦林》面前,用手指虚点了几个地方:“这里,这里的笔触,还有这里的颜色,很大胆,甚至可以说冒险。但它传达出的情绪是准确的,有力的。这很难得。”


    他转过身,看着王子奇:“我很少签新人,尤其是不符合市场主流审美的新人。因为这往往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资源,承担更大风险。”


    王子奇的心又提了起来。


    “所以,王子奇,”黄景瑜走回办公桌后,但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可以用市场价买下你这幅画,钱货两清,以后各不相干。”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签给我,‘鲸落’做你的独家代理。我会为你制定发展规划,提供创作建议,帮你办展,推广你的作品。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并且,要做好吃苦、被质疑,甚至可能长时间寂寂无名的准备。”


    黄景瑜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王子奇心上:“艺术这条路,没有捷径。我可以给你搭台子,但戏,得你自己唱。而且,很可能台下最初一个观众都没有。你想选哪个?”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王子奇看着黄景瑜,看着这个在艺术圈里举足轻重的男人。对方没有给他画大饼,没有许诺一夜成名,甚至明确告诉了他前路的艰难。但这种坦诚,反而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力量。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坚持,那些卖不出去的画,那些冷眼和嘲笑,还有眼前这幅被黄景瑜指出“技术青涩”却肯定了“内在力量”的《白桦林》。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噌”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看着黄景瑜,眼睛亮得惊人,斩钉截铁地说:


    “我选二!老黄,我跟你干!吃苦受累我不怕,没人看我也不怕!我就想好好画画,画我想画的!你说咋整就咋整!”


    这声“老黄”再次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


    黄景瑜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有那双毫无杂质、充满了决心和热忱的眼睛,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淡的弧度,在他嘴角一闪而过。


    他直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推到王子奇面前。


    “那就,欢迎加入鲸落。”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双眼睛里,某种坚冰般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融化,映入了窗外冬日的一缕暖阳,以及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仿佛能驱散一切严寒的、蓬勃的生机。


    合同扉页上,“独家代理协议”几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清晰。


    王子奇拿起笔,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画,他的人生,或许都将驶向一个未知的、但充满了希望的新航向。而掌舵的,是眼前这个叫黄景瑜的男人。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春天,似乎已经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透出了第一丝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