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作品:《章鱼之家》 操、操、操——
蔡岛嘉接连数拳砸到方向盘上,爆发一串尖锐的鸣笛。
他的失控被街道上潮鸣一样的喇叭声吞没,红色的车灯汇成波涛汹涌的海流,而他被裹挟其中,不敢进,不能退。
一步之差,就是万丈深渊。
后视镜中,蔡岛嘉的额侧青筋浮起,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眸中燃着被逼入绝境的火光,这火越烧越盛,连眼眶周围的皮肤都被灼伤变红。
挂在后视镜下方的那只毛线老鼠,依然咧着森白的牙齿在微笑,似乎也在嘲笑他的狼狈。他猛地将其扯下,用力砸向前窗玻璃,毛线老鼠弹了几下,一路滚到了副驾地垫。
蔡岛嘉像一只与猫狭路相逢后死里逃生的水沟老鼠,出门前的雄心壮志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敢观察戚迪是否还在跟踪,开着那辆老旧的黄色出租车,灰溜溜地回到了八里村。
车头拐进巷口,自建楼的灰墙露出一角。他踩下刹车减速,透过车窗看见朵朵独自一人在槐树下蹲着,用树枝拨弄着水坑里的一片树叶。他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把车尾慢慢往里倒,停在自建楼墙边。
“小蔡哥哥,这是你的吗?”
他下车关门时,朵朵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朝他举了起来。
“什么东西?”
“小票。”朵朵站了起来,右手保持伸出的姿势,“奶奶洗衣服的时候,从洗衣机里发现的。她让我告诉你,下次洗衣物前要检查口袋,如果把下水堵了就让你拿手去掏。”
何阿婆的威胁用朵朵的童真嗓音说出,莫名有种诡异的感觉。蔡岛嘉接过那张小票,发现是之前去高档餐厅吃饭的收据,他随手揣进兜里就忘记这回事了。
四位数的餐标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无疑引人耳目。
他想也不想就撕掉了小票,将碎屑捏在一起攥在手心。
“这是客人落在车上的收据,没人来找,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他干巴巴地说。
朵朵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攥着碎屑的那只手。
宽广的树冠像一张细筛,把日光分成碎雪。那些微小的亮点落在朵朵身上:黄T上的卡通被切成明暗两面,浅蓝色的五分牛仔裤在膝头下亮出两条瘦而有力的小腿。
蔡岛嘉把手背到身后,故意将话题转向地上的水坑:“朵朵,你刚刚在水坑里玩什么呢?”
“我在玩蚂蚁呢。”朵朵重新蹲了下来,用树枝扒拉着水坑里的那片绿叶。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片成为孤岛的翠绿叶片上,有着两只被囚困的蚂蚁。
一股困惑,紧接着恍然而略带惊喜的情绪,像电流那般蹿过他的身体。
蔡岛嘉在水坑边蹲了下来,强压着声音里的兴奋:“你是怎么玩的?”
“就这样玩呗。”朵朵百无聊赖地说,树枝随意地戳着水坑里的叶片。
水流很快漫过叶片,在人类眼中轻轻一脚就可跨过的雨后水坑,对蚂蚁这类微末生物而言,却如末日洪流。其中一只蚂蚁在水流中无助地漂浮起来,用力划拉着细瘦的六条腿,却无处凭依。而另一只虽然奋力游回了叶片,但紧接着又被无情的树枝戳进了水中。
蔡岛嘉不禁再次看向朵朵。
十二岁的女孩,用一种专心致志的眼神,平静地看着两只蚂蚁在水中活活淹死。
“你……”蔡岛嘉开口后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像是在沙漠里迷路了一个月的旅人,“你这样‘玩’多久了?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啊。”朵朵不以为意地说,“他们说我很无聊。”
“是啊……在蚂蚁身上玩这个,有什么意思?它们又不会叫,不会喊。”蔡岛嘉说,“你试过其他动物吗?”
“没有。”朵朵放下树枝,抬眼看他,“其他动物是什么?”
“比如说,你的那只老鼠。”
蔡岛嘉压低声音,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建楼的入户大门,敞开通风的防盗门内空无一人,电视正在大音量的播放广告。
“它是你的,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管得了你。”他用蛊惑般的语气说道。
“那不行,我妈妈会骂死我,爸爸也会生气。”朵朵缩了下肩膀,垂下眼,用树枝把已经死去的两只蚂蚁戳上岸。即使靠上了岸,那两只黑芝麻一般的玩意依然一动不动。
当然,因为它们已经死了。
死亡就是这样。
对死者而言,死亡是戛然而止。而对另一些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谁让你老实和他们说了?你可以说,它得病死了。没人能发现。”蔡岛嘉说。
朵朵并没有露出反感的表情,也没有产生过激的反应,这给了蔡岛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用水玩通常都看不出来,用火和刀子会难一些。不过,总能有办法掩饰。而且,大人们不会真的和你计较一个畜生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无论是蚂蚁、老鼠、还是猫狗,都是一样的畜生。只要不让他们赔钱和丢脸,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玩过?”朵朵看着他。
“什么?”
“你玩过猫狗?”
蔡岛嘉没有明确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水坑边的那两粒黑色上,说:“只要开始了,蚂蚁、宠物鼠、还是流浪猫狗,都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
蔡岛嘉想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精准的词表达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罪孽。”他说完,顿了顿,嘴角浮出一抹鄙夷的笑,“如果真的有这东西的话。”
“你的意思是——”朵朵露出思索的神色,“玩蚂蚁和玩猫玩狗——甚至玩人,都是一样的?”
蔡岛嘉勾起嘴角:“那我问你,你看着这两只蚂蚁溺死的时候,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朵朵微微皱眉,然后看向那两粒黑点,似乎头一回思考这个问题。
“能有什么感觉?我每天走路,都要踩死好多只蚂蚁。”
“但那是无意的,现在是有意的。”蔡岛嘉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愧疚吗?”
朵朵笑了起来:“对蚂蚁愧疚?好好笑哦。”
“这就对了。”蔡岛嘉也笑了起来,他的笑是狡黠,又暗含得意的,仿佛自己正在道出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生真理,“你玩蚂蚁的时候,你不愧疚。我玩别的东西的时候,也不愧疚。蚂蚁和其他东西有什么区别,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玩’就是‘玩’,不会因为你‘玩’什么,而改变过程和结果。”他说。
蔡岛嘉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玩具。
1988年的夜像一层潮气粘在墙皮上,白炽灯把屋顶照得发黄。那一天是姜必成的八岁生日,家里的餐桌不大,塑料的花桌布被洗得发脆,红烧肉的香味压住了屋里淡淡的霉与水腥。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蒙着红布放在桌上,他以为是城里小孩过生吃的那种甜腻腻的生日蛋糕,满怀期待地揭开红布后,却发现是一个细铁丝拧成的铁笼,笼子里,是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不算鱼塘里养殖的鱼,他们家从未养过宠物。所以那一刻,获得小兔子的喜悦压倒了没有收到蛋糕的失落,他跳了起来,兴奋地把笼子抱在怀里,隔着铁丝网用手指头去摸。
小兔子皮毛松软,温暖柔顺,比他摸过的最好的布料都要好。
他把这只兔子取名为“贝贝”。
一开始,他每天都花心思到处去采摘贝贝的口粮,有蒲公英,有普通野草,也有妈妈做菜剩下的素厨余。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贝贝咔嚓咔嚓地嚼着他送进笼子的食物,再化成一颗颗宛如巧克力豆的东西排泄出来。
一个月,还是半个月?
他准备食物越来越敷衍,往往是门口扯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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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草就塞进笼子里。贝贝的笼子也不再定时清洁,总是草草地用鱼塘的水浸一浸笼子底,让水流带走兔子的排泄物。
有一天,他在洗笼子的时候,无意间让水流多没过了笼子一点,那只一板一眼,吃了睡睡了吃的兔子,第一次表现出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像是偶然间误入矿山的掘金客,眨也不眨地盯着兔子,而提着笼子的右手缓缓下降,再下降。
水流渐渐没过笼底,再打湿兔子柔软的白毛,最后没过了那双红色的眼睛——
兔子激烈的挣扎让他如梦初醒,他急忙提起笼子和笼子里湿漉漉的贝贝,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
“你的兔子怎么了?”正在门口择菜的蔡娟看见他手中的兔子,随口问道。
“我、我洗笼子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哦,小心一点。”蔡娟又低下头去。
那是第一次。
那时候还能说是“无意”的。
但后来,笼子“无意间”落水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听到了父母在卧室门后的低声交谈。
“……男孩皮点好,胆子大,以后顶天立地的。大了就好了,不用和他说什么。”姜胜的声音带着一天的疲惫,他散漫又不以为意的声音,表明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及今天的鱼苗价格。
“我们儿子可惜没生在古代,不然去从军,说不定能当个大将军。”蔡娟说。
姜必成也认为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他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一直说他聪明,脑子灵活,长得帅气,可是自从升上小学后,一切都变了。老师讲的东西越来越难,他的班级名次越来越后,而同学们似乎浑然不觉跟上课堂进度困难。
而且,除了父母再也没有人说他是个小帅哥,甚至连夸他可爱的人,也不再有了。
难道他不聪明吗?难道他不有趣吗?难道他长得平凡无奇,甚至令人厌恶吗?
不,那不可能。
因为妈妈总是说“我的儿子,你太棒了”,“你真是太聪明了!”,而爸爸,也总是在酒后宠溺地看着他,说“你这家伙,鬼主意真多”、“你的头脑是完全够用的,只要把心思用在读书上,一定就能名列前茅”。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谁说了谎?
答案显而易见。
他受到了生活,或者命运的偏见。一定是因为他是个养鱼佬的孩子,所以才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半年后,他亲手肢解了自己的第一只玩具。
“生病死了。”他这样回答父母关于贝贝的行踪。没有人追问,没有人深究,大家守护着同一个秘密。
毕竟——
“只是一只兔子罢了。”
“只是一只猫罢了。”
“只是一个人罢了。”
罪孽是相同的,只有受害者惨死前最后一声哀鸣的音量大小不同而已。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养过宠物,但“玩具”却越来越多:跌落巢穴的小麻雀、无主的流浪猫、有主的小狗,他用弹珠枪打它们,用小刀给它们破腹,最后像扔一袋烂水果那样,随意扔在垃圾堆里。
“……你想不想试试?”蔡岛嘉说,朝围墙上方一抬下巴。
朵朵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只橘黄色的瘦骨嶙峋的野猫,站在围墙上,尾巴高高竖起,警惕地看着他们。
厨房里忽然响起碗瓢碰撞声。朵朵没回头,仍盯着猫。
半晌后,她忽然偏头:
“要怎么做?”
蔡岛嘉把手心的票据碎屑捏得更紧,细碎的纸在掌心慢慢塌下去。潮意浮起,他这才发觉,那几片薄纸早被汗水悄悄泡软。
他张了张口,声音在喉间蠕动,像毛虫爬过湿叶:
“我们先把它引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