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辞榜
作品:《晟史轶事》 礼部试放榜日清晨,天光未亮,客栈大堂已坐立难安地聚满了应试学子。
客栈二楼临窗的雅座里,苏砚卿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他第三次追问街上的行人:“可见到报喜的官差往这边来了?”
章凌仍端坐席间,姿态仍旧从容地斟着茶。
"总该来了。"苏墨瑜将凉透的茶换成新沏的,声音保持着镇定。
角落里的章寂忽然起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时,那枚始终扣在掌心的黑玉棋子在桌面敲出清脆声响。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报喜官的锣声。
"中了!都中了!"章凌的书童跌撞的跑上楼,"凌少爷是今科状元!苏家大公子二甲第五!二公子三甲十九!七爷二甲第八!"
苏墨瑜闻言立即起身,与兄长并肩而立。兄弟二人同时向章凌郑重行礼:“恭喜元度兄荣登魁首。”
随即转向章寂,苏砚卿眼中闪着由衷的笑意:“恭喜子渊金榜题名。”
章凌连忙还礼:“二位兄长同喜。”
章寂整肃衣冠,先向章凌郑重长揖:"元度高中状元,章门之幸。"
随即转向苏氏兄弟,执礼周全:"恭喜二位苏兄金榜题名。"
章寂经过白日的贺喜,宴饮,回到客栈房间。烛火未燃,却见族中一位鬓发斑白、面容肃穆的老仆已在黑暗中静候多时。他心头猛地一沉,方才宴上的喧嚣与热浪,瞬间被这无声的寒意驱散。
“七少爷。”老仆的声音干涩平稳,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密信,“族长与三老爷的信,命老仆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章寂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拆信。族长的手书言简意赅,字字如刀:“一门双进士,一魁首一榜末,过犹不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家族长远计,为凌儿前程故,汝当自请辞榜,暂避锋芒。此乃族议。”
他指尖冰凉,展开父亲的信。父亲的笔迹略显潦草,透着一股无奈的疲惫:“寂儿,知你心高,然势比人强。家族资源有限,当聚力于一点,方能破局。凌儿既占鳌头,便是天意,亦是我章氏未来数十年之倚仗。汝且暂退一步,全家族大局,为父与你伯父必不忘你今日之牺牲,来日定当倾力补偿。”
信纸在指间簌簌作响。
老仆垂首低语:“七少爷,族长让老仆带句话:‘是锥子,藏进袋里,终有出头之日。但若坏了袋子,便什么都不是了。’”
章寂立在窗前,听着客栈里依旧兴奋欢呼喧闹的同年们,背影僵直。许久,他走到烛台前,将两封信凑近火苗。
跳跃的火光映亮他毫无波澜的侧脸,也吞噬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
“告诉族长和父亲,”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苏砚卿门也没敲便笑着推门而入:“章子渊,你又一个人躲清静!外面都在找你喝酒……”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屋内肃立的老仆,以及章寂指间那封正跳动着火苗即将燃尽的信笺。空气中的凝重让他瞬间收了声,脸上的笑意僵住,脚步也停在门槛处。
“我……”他看了看那老仆冰冷的面孔,又望向章寂映着火光却毫无温度的侧脸,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少有的迟疑,“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章寂将燃尽的信纸灰烬抖落,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家中琐事,让苏兄见笑了。恕我不能相陪。”
苏砚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终究什么也没问,只低声道:“好。” 便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寂静。
章寂未看那老仆,只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你也退下。”
短短四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先前对待苏砚卿时那份克制的客气,已是天壤之别。
章寂从礼部出来踏进客栈时,满堂喧嚣正围着章凌翻涌。
新科状元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绛红官袍映得满室生辉。几个江西举子正捧着《琼林应制诗》请章凌点评,跑堂们端着酒水在人群中穿梭,掌柜亲自捧着红绸装饰的礼单候在旁边。
章凌刚接过旁人递来的金盏,抬眼望见玄色身影穿过门廊,立即排开众人趋前行礼:"叔父一日未归,苏家大郎来回寻了三趟。"
章寂略一颔首,径自走向楼梯。木质阶梯响起规律的脚步声,将鼎沸人声碾碎在脚下。恰在转角处,几句淬着酸意的议论顺着栏杆飘下来。
"摆什么架子……"
"名次差了二十位,倒比状元还倨傲。"
他脚步未停,唯有握着楼梯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
章寂走过拐角,见那老仆仍如泥塑般守在廊下。
他玄色衣袖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凉风:"事已办妥,回去复命吧。"
老仆躬身退入廊柱阴影,恰与捧着醒酒汤的苏砚卿擦肩。少年得志的苏大郎衣袍下摆扫过木地板,带起一阵酒香的暖风。
"子渊!你躲到何处去了?今天宴上三十七个人轮番灌我……"
他忽然揪住章寂衣袖,借着廊下灯笼端详对方神情,"你们家这老仆怎的满脸晦气?昨日不是才来过?"
章寂抽回衣袖,径自打开箱笼开始收拾书卷。苏砚卿怔怔看着他将《刑统疏议》塞进行囊,突然按住箱笼:"章子渊,你这是要去哪儿?"
"家中有事,需速归。"
"可明日还要谢恩,后日琼林宴,接着就是选官……"苏砚卿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章寂转过身来,灯笼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今日去过礼部了。"
"礼部?这个时辰去礼部做什……"苏砚卿突然哽住,指尖微微发凉。
章寂垂眸整理箱笼系带,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辞榜了。"
苏砚卿踉跄着跌坐在圈椅里,喉结剧烈滚动。烛火噼啪声中,他突然攥紧扶手指节发白:"是刚才那老东西逼你的?"
章寂将青布包袱打了个结,玄色衣袖拂过案头未干的墨迹:"他不过是个传话的。"
"传什么话能让你甘心断送前程!"苏砚卿猛地起身碰翻茶盏,水渍在桌上洇开深痕,"章子渊!你看着我说真话!"
包袱重重落在箱笼底。章寂抬眼时,窗外恰好传来章凌中气十足的朗笑,新科状元正在楼下接受着永不枯竭的祝贺。
章寂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我章子渊,也绝不会就此认命。”
苏砚卿急急追问:“那你究竟作何打算?”
章寂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清晰:“不过是重头再考。”
苏砚卿怔在原地,暖黄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他望着章寂继续沉默地收拾书简,那“重头再考”四个字背后的千斤重量,压得他一时失语。楼下的喧嚣庆祝,此刻听来竟像是对这间屋内寂静的尖锐嘲讽。
“两年……”苏砚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已没了之前的急切,只剩下沉重的担忧,“子渊,你可知,这意味着你将要独自面对多少东西?”
章寂将最后一卷书放入箱笼,合上箱盖的声响沉闷而决绝。
“我知道。”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苏砚卿,“但我别无选择,亦无退路。”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苏砚卿看着好友清瘦却挺直的脊背,深知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苏砚卿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壶已然凉透的茶,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章寂面前,“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不多言。以茶代酒,敬你今日之决断,也盼你他日乘风而起。”
章寂看着眼前这杯凉茶,又看向苏砚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支持。他端起了茶杯。
两只粗瓷茶杯轻轻一碰,声响清冽,在这离别之夜,胜过万语千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