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和人的区别
作品:《晟史轶事》 暮色渐浓,苏砚卿在云来客栈扑了个空,想起某个总在寂静处出现的身影,便转身走向伽蓝寺。果然,在放生池畔的古松下,找到了独自对弈的章寂。
苏砚卿撩袍在他对面坐下,拾起酒壶自斟一杯,叹笑道:“美酒笙歌,偏偏最会扫人兴致的正主躲在这里图清静,这宴还有什么趣味?”
章寂执棋的手未停,头也不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怎会无趣?有美酒,有歌姬,有令弟在侧,有舍侄相陪……”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苏砚卿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还有那么多等着与苏兄把臂言欢、诗词唱和的人。多一个我,少一个我,有何分别?”
苏砚卿被他这话噎得一怔,随即在他对面坐下,眉头微蹙:“你这话说的,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
章寂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声音平静无波:“人与人又有何区别?苏兄,你着相了。”他缓缓将一枚黑子叩在星位,终于抬眼看向对方,“我与旁人并无不同,你又何必强求?”
暮色透过松针,在他清瘦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影。这句看似超脱的话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壁垒,将他与周遭的热闹彻底隔开。
苏砚卿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亦不知为何。只是看见满堂花醉三千客,独独缺了你,便觉得,有些遗憾。”
章寂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道:“你知道我不喜应酬。”
“可如今不比从前了。”苏砚卿索性在他对面坐下,“你如今名声渐起,正该多结交些人物。元度说你自小就不爱这些,但我觉得你必是不甘于人下的,以后入了官场,难道也如此?”
章寂垂眸凝视棋盘,声音低沉:“正因不甘于人下,才更不能将时间虚掷在无谓的宴饮之间。”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苏砚卿,那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你与元度,是同一类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于你们是如鱼得水,是本性自然。风雅与欢宴,自会为你们铺就青云之路。”
“而我,”他语气微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制棋盘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界限,“我与你们不同。我的路,不在觥筹交错的暖阁,只在孤灯下的书卷,和这独行时分的清醒里。”
暮色渐深,将他周身的气息浸染得愈发冷寂。他这番话,并非自怜,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接受的事实: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通往的,或许也是截然不同的终点。
“只有这样,才不必听人背后议论。”章寂落下一子,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七岁那年,我在族学考了第一。放学时,就听见几个同窗在廊下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婢生之子,也配独占鳌头’。”
苏砚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暮色里,章寂的侧脸像蒙着霜的碑刻:“如今他们当面称我‘章七郎’,席间与我敬酒论诗。可那笑容底下分明写着,瞧,那个靠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婢生子。”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冰面上的裂痕:“我若去了,是坐实攀附。不去,便是坐实孤僻。既然横竖都是错,不如选个自己痛快的。”
池鱼跃出水面,溅起细碎涟漪。
苏砚卿猛地攥住章寂执棋的手腕,松墨从袖口染上对方苍白的皮肤:“他们懂什么!你必不是那种人!”他眼睛烧得灼亮,“章子渊,我苏砚卿结交的朋友,个个都是真君子!”他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却低了下来:"这样的你,何必在意那些从未看清过你的人?"
被他攥住的手腕微微颤抖,棋盘上黑子白子都乱了阵型。
章寂看着眼前人因激动而泛红的眼尾,忽然极轻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暮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寺归鸟。
两人循着钟声望去,见归鸟的翅影掠过暮天。章寂望着渐远的飞鸟,低声吟道:"松风咽晚钟,惊羽掠残枰。"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之人,"苏砚卿,你让我得了一句好诗。"
苏砚卿闻言展颜一笑,眼中闪着促狭的光:"章世叔既得了好诗,难道不该请小侄喝一杯,以作润笔?"
“知道了。” 章寂低头轻笑,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并将一个棋罐自然地递向苏砚卿,“既如此,劳驾搭把手。” 他抬眼看向对方,眼中带着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暖意,语气里却故意带上几分告诫,“不过,地方得由我定。你苏大公子可不许挑贵的选,我的盘缠不多了。”
苏砚卿接过棋罐,闻言挑眉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手:“子渊,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待到来日金榜题名,自有那等慧眼识珠的‘豪主’在榜下捉婿。到那时,”他促狭地眨眨眼,“莫说一顿酒,怕是整座酒楼都有人抢着替你付账呢!”
苏砚卿将最后一枚白子投入罐中,忽然凑近章寂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问道:“我说子渊,你不会在老家已经订了婚约吧?”
章寂收拾棋子的手未有停顿,头也不抬地淡然回应:“没有。”他放好棋罐,才抬眼看向苏砚卿,反问道,“你呢?”
“我么?”苏砚卿直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草屑,语气是难得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寻常期待,“家中倒是自幼定下了一门亲事。若此番顺利,待选官之后,应当是要回去完婚的。”
暮色更深,最后一缕天光勾勒着苏砚卿谈及此事时平静的侧脸,那是一种对既定人生路径的自然接纳。
章寂将棋罐盖好,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想见识一下,是何等的大家闺秀,能管得住你这般跳脱的性子。”
苏砚卿闻言,立刻不服气地回嘴:“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等你爹娘为你定下亲事,再来取笑我不迟。”
章寂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伽蓝寺幽深的殿宇,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与清醒:“我这般身份,若非真正金榜题名,功业在望,又有哪家尊长,肯将明珠托付?”
暮色笼罩下来,他这句话像一滴凉墨,悄无声息地滴入了渐浓的夜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