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还没走进大厅,便听到一群吵杂声。


    有哭喊的,骂街的,还有上有老下有小,来情感勒索的。


    要按她的真性子,直接扣下,先揍再说。


    可为了不让阁主的身份曝光,她从来都是以柔弱没用的样子示人。


    既然他们想挑软柿子捏,便让大家都尝尝黏乎的滋味。


    人未现,咳嗽声先至,众人见皎皎一脸瘀青的被东时扶了出来,又见她体弱的连椅子都快坐不住,纷纷哑了声,甚至有人忍不住问道:


    “二娘子,这是怎么了?”


    话一落,皎皎便使劲咳了出来。东时在旁一边拍着她,一边红着眼道:


    “二娘子昨夜遭人袭击,差点没了性命。那人为着前阵子的黑心牙郎案,说城主把买家关了,便要将我家娘子打死才算公平。”


    厅内一时静默。


    皎皎用手帕遮住嘴,问道:“听东时说,各位是为冤屈而来,究竟是有何事,让大家这般着急。”


    大伙儿面面相觑,他们今日皆是为了牙郎案而来。若此刻开口,岂不是承认跟昨夜的袭击沾上关系。


    “哪位有冤。”她又问了一遍。


    片刻许久,人群中走出一名妇人,她先伏了伏身:“二娘子,昨夜袭击之事,实在可恶。我等定会协力抓到幕后真凶。”


    “但今日妾是为夫君而来,此次牙郎案,妾的夫君实属被骗,才会让那些被抵债的女眷为奴。还望二娘子替我们说情,请城主饶恕。”


    皎皎瞥了她一眼,想起来他们家是做布料生意的,这王夫人是有名的贤内助。


    虽替夫求情动人,但此事绝不可以。


    北城于三年前,便已废除奴仆买卖之说,从此只有雇佣关系,上五休二,还设定了最低工资。


    而此次黑心牙郎案,正是因为富商想要低廉的奴仆,与赌场长期合作,强迫被抵押的女眷签下不公平的雇佣法则。


    而赌场为了多些买卖,竟故意设局,逼迫百姓签下巨量赌资,再以此胁迫其子女抵押。


    皎皎发现实情,让糟老头与衙门联手,攻破赌坊,利用账本抓到了幕后的富商们。


    这其中自然有蓄意的,有想钻漏洞的,也有意外被骗的。


    可若轻放,此事便会没完没了。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买家都关了进去。


    还将他们的画像贴在城门供人欣赏,直至他们能将欠奴仆的月例缴完出狱为止。


    她心里明白,今日来的多数人,不过是想少掏点钱罢了。


    皎皎垂眼,低声道:“王夫人愿替我抓人,实在安抚我心,既如此……”她话音一转,“那么,请各位认人吧。”


    忽然,几个护院从四方涌入,直接封住出路。


    “二娘子这是何为?我们并非伤你之人。”


    皎皎笑意渐深,转头示意,护院立即将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推了出来。


    “这是昨夜要杀我的刺客,有人认识吗?”


    守在角落的陈掌柜一见,心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扶起失踪多日的弟弟。


    “阿兄,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陈掌柜一脸悲愤道:“无凭无据,便可随意动用私刑吗?”


    瞧他这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重情重义呢。


    陈掌柜对待妻子薄情寡义,长年精神虐待她,以至于她多年抑郁。


    而陈夫人唯一的心愿便是能拿到和离书,脱离陈家。


    因而趁着牙郎案,皎皎借机抓了他那蠢事做尽,恶名昭彰的弟弟,故意将消息暗地传至陈家。


    陈掌柜果然坐不住,因而煽动众人情绪,借机想放出牙郎案相关人士,解救他弟弟。


    而皎皎,等着就是这人自投罗网。


    她又重重咳了一声,东时立刻接到暗示,将昨夜 誊抄的账本拿出来,说道:


    “陈掌柜此言差矣,昨夜城主将最后一本黑心账本寄回,发现你的弟弟居然就是幕后之人。正因如此,他才会夜潜城主府,想将账本偷回去,甚至想杀了我家娘子出气。”


    陈掌柜震惊,原来昨夜偷看账本的人竟是城主,可短短的一刻,怎会将全部内容都抄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此事莫说是闹了,连沾都不能沾上一点。否则算成同谋不说,还会担上谋杀罪。


    皎皎见众人面露怯意,顺势抬头,示意所有护卫退下,“我阿爹说了,只抓有罪的人。”


    那些商户听闻,连忙伏了伏礼,逃也似的奔出城主府。


    陈掌柜也想跑,但知道有个谋杀的名头,还有个不知真假的账本,不说清楚,待城主回来,定也是跑不掉。


    不如哄骗一下这个二娘子,趁机将账本拿回来。


    “二娘子,账本之事,你涉世未深,定看不懂其中道理。不如由我替你查一查这细节,若真是我弟弟干的,我定将他亲自送入大牢,绝不轻饶。”


    皎皎冷声一笑,索性也不装了。


    她从袖口抽出一纸文书,说道:“这是和离书,只要你签了,我便向城主说明是一场误会,否则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我立即送进衙门。”


    陈掌柜抬眼望她,瞬时明白这是个局。可平时看似纯良无害的柳二娘子,怎会帮那贱人行事?


    皎皎凝视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难道,你真以为城主不知,你才是整件事幕后之人吗?”


    陈掌柜心口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他那愚蠢的弟弟突然低骂了一声:“贱人!”


    紧接着,他拿起桌上的瓷器往皎皎身上砸。


    东时要挡,皎皎迅速将她推开,拿起木椅率先挡下。又将桌上水杯精准砸向他手腕。


    他吃痛后退,却还想进攻。


    皎皎眉头一拧,捏紧手中迷粉,作势要撒。


    突然一道身影挡在身前,一脚将人踹飞出去,重重撞在她最心爱的汝窑上。


    十七眉目冷冽,没有丝毫停滞,举剑朝着那人脖颈砍去。


    “不要!我签!”


    一声呐喊,让剑瞬即停在夺命的咫尺之处。


    陈掌柜满头冷汗,颤抖地接下皎皎递来的和离书。


    见字迹落,皎皎心下一安。


    谁知他弟弟死性不改,还在叫嚣:“贱人!我告诉你,我可认识楚骁沉大将军,等我飞鸽传书给他,定将你杀了!”


    皎皎手一抖,和离书落下,顺势被十七接住。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一丝惧怕,不禁有些诧异。先前抓人,装傻,威吓,甚至遭人攻击都泰然反击。


    为何会被这糊弄话给震慑住了?


    皎皎恢复神情,她并非不知这人是在瞎编,可那名字的出现,还是令人畏惧。


    腕上的琉璃镯一震,上头显示: 【妇人心愿已完成三天,积分入账400】


    这滞后性的入账,如同眼前陈掌柜的情分一样,有种淡淡的讽刺。


    陈掌柜与他弟弟被押走之后,皎皎没有停留,立即离开了城主府,独自驾马往北郊而去。


    半个时辰后,小白马停在了归星茔。


    她翻身下马,走到一座新墓前。蹲着将那张和离书点燃。


    陈夫人三日前便已身亡,这是她最后的遗愿。


    皎皎知道没有意义,可既答应了,她便想守住诺言。


    这里并非一般墓地,而是她用私银专门为女子而设立的。


    有些破习俗规定,嫁出去的女儿不得葬于娘家。而和离的妇人又被夫家拒收。


    她曾亲眼见过一个被休弃的女子,死后无人收尸,尸体暴晒三日,极度凄惨。


    那夜,她蹲在河边,静静地挖个坑。从此之后,归星茔就此产生。


    不属于夫家,不依附娘家,而终归于星辰。


    此地本是荒山,经由她多年的打理之后,反倒成为一座花茔。每年春三月,坟前皆种白丁香与梨花。


    北城妇人面上不敢提,但私底下都称这里为:女子最终的归宿。


    跟了一路的十七,躲在树后,见她独自将墓碑一个个擦拭干净,大致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养尊处优的城主之女,能怜爱城中百姓,道也是难得。


    但她性格多变,看似柔弱好欺,实际果敢坚决,做得每件事都让人摸不清头绪。


    这样的人,怎会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人。


    他本想默默离开,却还是被人发现,响亮的声音喊道:“十七,来都来了,帮个忙吧。”


    十七摸了摸耳朵,转身走了过去,蹲了下来,问道:“娘子,这些碑上为何会有画像?”


    “我想让她们留些东西下来,即便只是念想。”


    皎皎知道,虽然大多数人明面抗拒,但这些妇人的子女们总会在忌日时,偷偷来祭拜。


    因而她命匠人将妇人的画像刻于碑上,以这种方式留存世间,让人缅怀。


    十七没有再说话,只是也跟着开始擦拭墓碑。


    有念想,便是留给活人的一条生路。


    直至瞥向一个熟悉的肖像,他的心猛地被捏紧,平静的脸露出了震惊。


    皎皎见十七面色有异,猜想着这墓碑的主人或许与他有关系,才让他有所感应。


    她仔细回想着李夫人身前的事迹,依稀记得她有一个儿子,在外征战多年未回。


    按照十七的年纪推算,以及身手矫健来看,似乎也对得上。她轻轻问道:“十七,你可有想起些什么。”


    十七垂眼,摇了摇头。


    皎皎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若事实如她所推断,那等十七的记忆回来,大抵会是个惨绝人寰的悲痛场景。


    ——


    夜半。


    十七立于房中,将收到的密信烧尽,又将另一封信塞进匣子,将飞鸽放出。


    他那废物兄长,若知道他还活着,定会气得发疯。


    这般场景虽然愉悦,但此刻他的死讯必须让整个大燕都知道。否则,以他手中的证据,无法将人定罪。


    本来,若无这场刺杀,他的任务便是秘密调查北城一年前的瘟疫案。


    没想到那废物杀他不成,反倒助他一臂。


    他透过窗望向柳二娘子的房间,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这女子十分有趣。


    明明脑子清晰,却总装得无所事事。


    每日的行程便是出门游玩,不然便是睡在榻上一整天。可让他休沐的两天,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还美其名曰,不想打扰他这个侍卫的清闲。


    他也跟踪过两次,一次见她去归星茔。一次见她女扮男装,还蒙着面,到处向富商讨债。


    这小娘子居然私下放印子钱?


    她对富商了如指掌,那要钱的态度简直是嚣张无比,还坐地起价。


    不过,他调查几日后,也明白了。


    那些被放印子钱的人,大多都逃税漏税,或是为富不仁。而每次讨来的钱不是用在归星茔,便是上缴北城钱库。


    明明是好事,但她却从不以自己的身份去做。


    因而他从百姓口中听到的柳二娘子,便是个爱哭,懦弱,甚至有点愚蠢的形象。


    看在这小娘子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


    十七,这个像狗一样的名字,他便暂时接受了。


    他正欲关窗,却见对面房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预感不对,冲进房中,却见她被画给吸了进去。


    “二娘子!”他猛地伸手去拽,却只抓到虚无。


    他不停摸着那幅画,试图找寻入口,可只触及一片冰冷的墙面。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说道:“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