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驺吾
作品:《失忆后爱上宿敌》 永昌十四年秋,夏邑城郊。
丑时,天还没亮。
站台上挤满了前往国都稼阳的平民,人人都挑着担子,箩筐里装满了鲜活的鸡鸭瓜果,他们伸长了脖子,望着地平线,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阿斯卡传来的什么工具真好用,犁地都不用牛了;阿斯卡桃产量比晏海桃产量大;阿斯卡的肥料一袋顶十车羊粪……
阿斯卡、阿斯卡,人人嘴边都挂着阿斯卡。
忽然,大地颤抖起来,地面的碎石跳跃着,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鸣笛声,有人欢呼:“来了来了!铁驺吾来了!”
但要说到对平民百姓生活改善最大的,还得是阿斯卡传来的技术造成的这“铁长虫”,官方称号为铁驺吾。
庞大的黑色铁驺吾卧在铁轨上,蒸腾的云雾笼罩着它,它长长的尾部仿佛甩到了天边,如同一条慵懒的蛇一般缓缓游动自站台边。
铁驺吾的出现,让日行千里不再是神话,无论是进城倒卖农产品,还是走亲访友,都便利了许多,进京再也不用坐在牛车上颠簸半月了。
站台悬挂的汽灯摇晃着,灯下的人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要上车,铁驺吾门里挤出几个穿着紫衣、挥舞着小旗的人,大呼小叫地教训着不按规矩上车的人。
混乱的人群中,两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奋力推搡着四周的人群,高声呼喊着:“闪开!都闪开!给苟公子让路!”
有人被紫衣踹了一脚,又莫名被大个子推了个趔趄,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什么猫公子狗公子的,让我先上!”
群众依然混乱,紫衣人却大惊失色,像赶羊一样劈开人群,艰难地见到了被几个家仆围在中间的苟公子真容。
此人头大身子小,下巴几乎和脖子连到一块,两颗大门牙愤怒地戳在下嘴唇上,两只凸出的大眼睛鄙夷地看着所有人。
比起狗,这位长得更像老鼠。
他身穿一身新潮的阿斯卡服,本就大的脑袋上顶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上插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毛。
他不耐地用手在鼻子前扇风,翻着眼白看着越众而出的紫衣人,将此人的客套当做了耳旁风,只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铁务的制服什么时候这么丑了,也该更新迭代了,土不土洋不洋的,让阿斯卡人看见了得笑话咱。得了,给我找个干净地儿吧。”
在下等民众惊奇的眼神中,苟公子如同雄鸡一般抬高了头颅,抖擞着帽子上的鸟毛进了车厢。
家仆如铁笼一般围住了他,给他圈出了一片空地,摆上了一张舒适的软椅。
有人问:“这二百五谁啊?摆这么大的谱?”
此人是朝廷航海商部尚书苟正之子,名为苟阅。
在几十年前,我国晏海第一次与海对岸的阿斯卡国达成贸易合作时,苟家建立了第一支航海队,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海浪中。他们带走了丝绸、茶叶和香料,归来时满载各种奇珍异兽、时兴服饰。
皇上诞辰时,苟正用一只口吐人言、毛色艳丽的阿斯卡鸟俘获了圣心,苟家航海队摇身一变,从暴发户变成了朝廷航海商部。
平民百姓不一样知道,但是在国都稼阳,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要饭乞丐,没有人不知道苟家。
至今苟家依然是最大的航海队,每个季度都满载着数万种阿斯卡商货归来,所谓“苟船进港,黄金万两”。
姓苟的目前是皇宫里的红人,如今这苟家大公子放着私家铁驺吾不坐,跑来挤这公用铁长虫,让习惯了踹百姓屁股的紫衣们软了膝盖,不知道该不该跪了。
这边,领头紫衣——铁务长总算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三日前,苟阅奉命前往夏邑,清点到夏邑港的几只商船的货物,现在货出了点小问题,急需回稼阳禀报。
这屎急了现挖坑的公子哥直到拍板回京,才知道自家铁驺吾正在维护中,将忙得团团转的家仆们骂了一通,火急火燎地挤上了公用铁驺吾,紫衣们自然是没有接到苟阅莅临的通知。
虽然铁务不归他们姓苟的管,但紫衣们还是有种领导突击检查的紧张感,生怕这吹毛求疵的苟阅一个不高兴,到皇帝面前告他们一状。
铁务长吩咐下去:缩短每站停留时间,以最快速度抵达稼阳。
好在除了嘴欠点评了一下别人的工服外,苟阅并没有对超载还卫生不达标的铁驺吾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焦急地不停看窗外,心急如焚地一心想回稼阳。
铁驺吾轰隆隆地在轨道上飞驰,逐渐驶离夏邑,窗外逐渐变得荒凉,之看得见深秋枯黄的杂草。
被家禽气味包裹住的苟阅抱怨不停,张口“贱民”闭嘴“蝼蚁”,时不时找借口大发一通脾气。
他神色阴沉,显得那张滑稽的脸更显得鬼鬼祟祟,每站停,他都会皱眉打量新上来的人。
铁驺吾车门关闭,再次启动,这次下去了一大批人,只上来了一对带着小孩的老夫妇。
苟阅照理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
小孩吮着脏兮兮的手指,傻傻地看着苟公子这一身“奇装异服”。
苟阅嫌恶地移开视线,看着窗外的景色,心神一动:离稼阳近了。
此时,他听见一声嬉笑,那个脏小孩突然扑过来,痴痴地喊道:“鸡毛毽子!”
那小孩身形瘦小,面容痴傻,动作却意外灵活,鱼似的从家仆裤□□钻了过去,一把揪住了苟阅帽子上的鸟毛。
苟阅“嗷”地一声:“刺客!”
他屁滚尿流地摔下了软椅,铁驺吾内所有人都被下了一跳,纷纷探头看热闹,车厢内可谓是鸡飞狗跳。
鸡鸭嘶鸣、小孩哭闹、家仆大声呵斥,紫衣铁务徒劳地挥舞小旗。
还有莫名其妙被一个小孩吓出了原型的苟阅,老鼠一样钻到了软椅底下,只留下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大腚露在外。
嘈杂声中,忽然所有声音皆是一顿,再齐刷刷地转为一声惊呼——
铁驺吾突然刹车,将所有人狠狠耸动了一下,还没等摔倒的人站起来,铁驺吾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哀鸣。
吱——
所有人大惊失色:怎么了?!
此时,铁驺吾正行驶在跨江铁轨上,铁轨之下三十丈,稼江江水浩浩荡荡,远远地发出滔滔浪声。
有人贴着琉璃窗,瞪着眼睛往前看:轨道上有人!
不对!
几个铁务从车头的方向冲过来,个个面色惊恐,在喧闹的人群中挥舞手臂,大喊着什么,却没有人在听。
行驶的黑色巨兽紧紧抓地,但还是以极快的速度向那个黑色的“人影”撞去,人人都兴奋地等待着血肉横飞的惊险场景,然而——
轰——
霎时间,天摇地动,铁驺吾剧烈摇晃,腾空而起!
车厢中的人、禽、货统统搅作一团,天翻地覆间,热浪势不可挡地扑来,黑色的车壁瞬间升温,将人黏在了车厢上。
跨江大桥在爆炸中剧烈颤抖了一下,碎石和铁轨飞上天空,留下中段一片胆战心惊的空白。
整个桥摇摇欲坠,坚固的桥面如同被火烤焦的枯叶一般折断,刹不住的铁驺吾沿着倾倒的桥俯冲进火光,车头狠狠撞断了桥柱。
稼江掀起滔天巨浪,发出雷鸣一般的怒吼,像吃一只虫子一样吞掉了铁驺吾。
浓烟滚滚,跨江大桥支离破碎,冲击而起的浪花仿佛触碰到了天际,铁轨吊在断桥上摇摇晃晃。
无数惨叫哭嚎声中,有人惊叫了一声“司融”,这一声如同万兽怒吼中的一声蚊嘤,顷刻便被浪声吞没。
林中群鸟惊起,薄薄的流云在天幕中滑动,不知不觉间,天快亮了。
清晨时,商船到港,稼阳城热闹得宛如过年。
人人都在讨论又运来了什么新奇物件,听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戏班子,里面有个人一丈高,骑着一匹绿色的双头马……
最热闹的商货街街尾,支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画摊。
摊前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蓝衣,整个人百般聊赖地翘着腿,杵着一根竹竿打瞌睡。
这根竹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着旁边贴着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两个大字:画瞎。
好不容易等来了生意,这男人一手懒洋洋地拿着细炭笔在纸上划拉,左手捏着一团什么东西,时不时扣两下。
摊前的丫鬟说了个唾沫横飞,见他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忍不住喷道:“我说了那么多你听见没?知道我们小姐长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装瞎骗我家小姐同情,摊给你掀了!”
男人耸了耸肩,伸出左手:“听描述,看来摊前来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大家闺秀,实在是荣幸之至。小人目不能视物,只能加入一些自己的猜测和对姑娘声音的印象,敢问这拙劣的小像,可有三分像姑娘?”
原来他一边听着丫鬟的描述,一边用左手在捏着一团白陶泥,此时一个小巧的人像雕塑就立在他白净的手掌中。
那端坐在破椅子上的年轻女子伸手拿过那小雕塑,端详片刻后放回他手中:“先生手巧。我从未见过对人神态拿捏得如此精确的画师。”
她淡雅的笑容在面纱后若隐若现,那男人缓缓坐直了,微微侧耳,仿佛是在仔细听她的声音。
他若有所思地用两根手指再次捏了捏那团陶泥,在用指腹将整个雕塑摸了一遍后,他随手一抹,那雕塑立刻面目模糊,变回了普通的陶泥。
男人随手将陶泥扔进画箱,摸索出一个盒子打开。
“我分不清方向,请姑娘帮我念一念,这上面写的字?”
在那扁平的方盒子里镶嵌着一个个小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团蜜一般粘稠的色泥,方格的边缘贴着小子,标注着每个格子的色彩。
“唔……藤黄、朱红……”
听完后,那男人抽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白玉盘,取出一些色彩在盘中调和,然后从头上抽出了他那奇形怪状的“簪子”。
那是几根木头削的毛笔,只是笔毛形态不一,有密有疏,看着奇怪得很。
看着衣着破烂,像个叫花子一样的男人,一双手却白净得很,骨肉匀称,拿起笔来异常灵活,实在赏心悦目。
他时而大刀阔斧地在纸上涂抹,时而捻起细笔,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地点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朝年轻女子的方向看一眼。
丫鬟和小姐一样好奇,大大咧咧地撩开他斗笠的面纱看了一眼,“呀”了一声:“小姐,真是个瞎子——这瞎子还长得挺好看呢!”
年轻女子不赞同地瞪了一眼丫鬟,轻声对男人道歉:“这丫头跟着我娇生惯养,没大没小的,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那男人叼着笔,含糊说了一声“无妨”。
或许是斗笠妨碍了他的动作,他伸手取下斗笠扔到一边,露出了一张素净的脸庞。
一条蓝色的粗布——一看就知道是外衣上撕下来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依然能看见一双长眉和高挺的鼻梁。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凭空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此时因为专注画画抿着嘴,更显得紧致的下颌曲线凌厉而清晰。
他笔法娴熟,哪怕蒙眼也不耽误他精准调色,白玉盘上的色彩绚烂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却总是能取出一点想要的颜色沾在笔尖,再点到画纸上。
不多时,他眉头一松,舒了一口气,将画揭了下来。
只见纸上画着一个淡雅如芙蓉的妙龄女子,她微微侧身掩笑,一缕发丝垂到肩头。耳垂上的阿斯卡宝石耳坠与头上典雅的晏海发饰相映成辉,甚至画出了饰物在阳光下的光泽,与女子面庞上、瞳孔边缘的微光。
恍惚看去,就好像有一个女子正在画中投来一瞥,掩住了轻轻的笑声。
年轻女子瞠目结舌:“这……这实在是……”
丫鬟围着画看了几圈,又看了看小姐的神色,大方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那男人却像长了眼睛一样,抬手制止了。
“能听见姑娘满意的赞叹声,已经算是小人收的酬劳了。”他对着二人一笑,笑得她们同时愣了一下:感觉这人和刚才画画的时候不一样了。
比起画画时的从容不迫,和空闲时的懒散,男人收拾东西的速度快如风卷残云,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有什么急事一般。丫鬟还捏着那锭银子不知道往哪放的时候,男人已经把小板凳往墙根一踢,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提着画箱走人了。
丫鬟连手忙脚乱地包起那副画,年轻女子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忽然上前叫住了男人:“公子请留步。日后若是再想相见,该在何处等你呢?”
男人伸手将斗笠扣回脑袋上,用竹竿敲了敲画箱:“本人居无定所,浪迹天涯。日后再相见,姑娘只需认这画箱即可。”
那老旧的画箱上,颜料已经脱落,只模模糊糊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司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