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邀约
作品:《夏至未至的我们》 花房里的那一刻,像一块被投入心湖的巨石。
最初的汹涌浪涛已经平息,但湖面之下,余震的波纹却一圈套着一圈,无声而执拗地扩散着,搅动着沉积在湖底的所有泥沙与秘密。
那短暂的皮肤接触,冰凉与微颤的触感,如同烙印。
即使在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之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她手腕皮肤的光滑质感,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绒毛,以及那声被截断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林之夏,你……”。
“你”后面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在任何我放松警惕的时刻发起突袭。
上课时,它干扰着我的注意力,让黑板上的公式变成扭曲的符号;吃饭时,它让味同嚼蜡,我机械地吞咽着食物,却品不出任何味道;深夜里,它更是变本加厉,将睡意驱散得无影无踪,我只能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反复回放那个画面,试图从她当时逆光的表情、微妙的停顿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是厌恶吗?“林之夏,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这似乎最符合逻辑。
我的靠近,我的触碰,对于她那样有洁癖般距离感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冒犯。
是无奈吗?
“林之夏,你到底想怎么样?”,带着一种对麻烦事物的不耐,对我这种纠结扭捏性格的无法理解。
还是……某种我连想象都不敢去想象的、微乎其微的其他可能?
每一种猜测,都像一条岔路,通向不同的、却同样让我忐忑的结局。
我像一个手持错误地图的旅人,在情绪的迷宫里徒劳地打转。
我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她。
不是之前那种出于习惯性自卑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羞耻和恐慌的、真正的逃避。
我害怕再次面对她,害怕从她眼中看到确认——确认我的莽撞和令人厌烦。
小组活动的后续讨论,我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加。
上交调查报告时,我特意挑了她不可能在教室的时间,像做贼一样把报告塞进她的书桌抽屉。
我的世界,因为那一次意外的靠近,反而收缩得更紧了。
我甚至开始怀念之前那种只是远远观望的状态,至少那时,内心还有一丝卑微的、不被察觉的安宁。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反复的内耗压垮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我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呆,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一个小纸团,带着精准的抛物线,“啪”地一声,轻轻落在了我的摊开的练习册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谁?
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旁边的同学都在埋头学习,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空中飞物。
我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慢慢展开了那个被揉得有些紧实的纸团。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用那种我早已熟悉的、干净利落的字体写就的,墨水是深蓝色的。
“放学后,图书馆三楼,东侧阅览区。”
没有署名,但不需要。
这字体,这颜色,只属于一个人——徐清弦。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脑一片混乱,像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她找我?
为什么?
在图书馆那种安静的地方?
是要为花房的事情做个了断吗?
是要明确地警告我,让我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保持距离?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冷着脸,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最伤人的话的场景。
那将是公开处刑,比任何形式的忽视都更让我无法承受。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一场酷刑,在剩下的半节自习课里反复折磨着我。
我坐立难安,课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手心不断渗出冷汗,擦在裤子上,很快又变得潮湿。
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我像被惊动的兔子,猛地瑟缩了一下。
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喧闹声逐渐响起。
我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人如同退潮般离开教室。
去?
面对可能的羞辱和审判?
不去?
当一只逃避的鸵鸟,然后在她心中坐实“胆小如鼠”的印象?
两种选择都像通往悬崖。
我陷入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绝望的二选一困境。
最终,一种扭曲的、近乎自虐的好奇心,或者说,是长久以来积压的、关于那个未尽话语的执念,战胜了恐惧。
我想知道。无论如何,我想亲耳听到她要说的话。即使是死刑判决,也比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凌迟般的猜测要好。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慢慢地开始收拾书包。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
图书馆三楼东侧阅览区,是存放过期报刊和冷门文献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而古老的气息。
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成行,投下深深的阴影。
光线从高处的窗户照射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光束,照亮了空气中缓慢飞舞的尘埃。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声音大得我觉得整个阅览区都能听见。
我在书架间穿行,目光警惕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后,在一排靠窗的书架尽头,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窗边的一张旧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暗红色的书。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恰好笼罩着她,给她垂落的发丝和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她一只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一幕,安静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与我脑海中预演的种种激烈冲突的场景,截然不同。
我的脚步顿住了。
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看到她的瞬间,又开始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消散。
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但就在这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
目光,穿越过书架之间狭窄的通道,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也没有不耐。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
她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然后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她对面的空座位。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约。
平静得让我感到心慌。
我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迈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桌子,在她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绞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有实质的重量。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我们之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我等待着。
等待着她的审判。
心脏跳得像擂鼓。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开口说道:“关于那个课题报告,有几个数据需要核对一下。”我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数据?核对报告?
不是关于花房?
不是关于那个未尽的“你……”?
不是关于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和那个冒犯的触碰?
巨大的错愕感让我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她。
她依旧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仿佛我们真的只是凑巧在这里讨论学习小组的公务。
她甚至将面前那本厚重的书往旁边挪了挪,从书包里拿出了我们之前上交的那份植物调查报告的复印件,摊开在桌面上。
“这里,”她的指尖点着记录实验楼后树林植物种类的那一页,“关于蕨类植物的覆盖率,你记录的数值是百分之十五左右,但我根据样方测算和照片估算,应该不超过百分之十。”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点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我的大脑还在因为预期的落空而一片混乱,反应慢了不止半拍。
我呆呆地看着她手指点着的地方,又抬头看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这里,”她的手指移到下一页,关于废弃花房内植物种类的记录,“你标注的这种开白花的植物,我后来查了资料,应该不是野生茉莉变种,更接近某种忍冬科的植物,具体学名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她的语气专业、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感**彩,完全就是一个严谨的、在学术上精益求精的组员姿态。
这太过正常的开场,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就好像你紧绷着神经准备迎接一场海啸,结果到来的只是一阵微风。
巨大的落差让我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她……真的只是为了讨论报告?
难道花房里的一切,那个触碰,那个未尽的话语,都只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和过度解读?
在她看来,那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插曲,早已被抛之脑后?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忐忑和幻想。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羞耻感,混合着刚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席卷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