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靠近与退却
作品:《夏至未至的我们》 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课外研究小组。
课题是“校园植物多样性调查”,一个听起来充满自然趣味,实则需要大量户外活动和团队协作的任务。
当分组名单在投影仪上显示出来,我和她的名字并排列在同一小组时,我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老师后续的安排。
世界变成了一幅失焦的油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模糊地搅在一起,只有“徐清弦”和“林之夏”那两个名字,清晰得刺眼。
为什么会这样?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理智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让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我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噩梦。
小组第一次碰头会,定在放学后的生物实验室。
我几乎是踩着点,最后一个磨蹭着走进去的。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植物标本的混合气味。
其他三个组员已经到了,两男一女,都是班里比较活跃的同学。
他们正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分工和计划。
而徐清弦,她独自坐在靠窗的实验台边,手里拿着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叶子,对着窗外的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叶脉。
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却丝毫没能融化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
她仿佛自成一体,与旁边那团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的到来,只引起了那三个同学的短暂注意。
他们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然后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讨论中。
我讷讷地应着,找了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离徐清弦更远的位置坐下,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闯入者。
讨论在进行。
我几乎不发言,只在被问到具体任务时,才用最简短的词语表示同意或服从。
“好的。”“可以。”“我没意见。”
我的语言功能似乎在面对集体时,也发生了严重的退化。
我感觉到,有视线偶尔会落在我身上。
不是来自那三个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同学,而是来自窗边。
徐清弦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片叶子,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这边,偶尔,会在我的方向停留片刻。
那目光没有温度,也没有探究,只是单纯的“看见”。
但每一次,都让我如坐针毡,后背泛起细密的冷汗。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像个哑巴,或者一个只会点头摇头的傀儡?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
最终,分工确定了。
我们需要分头去校园的不同区域拍摄并记录植物种类。
很“幸运”地,或者说,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恶作剧,我和徐清弦被分到了一组,负责调查实验楼后那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和旁边的废弃花房。
当那个活泼的女组员宣布这个决定时,还笑着补充了一句:“林之夏比较细心,徐清弦观察力强,你们俩搭档最合适不过了!”
合适?
我几乎要苦笑了。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合适的搭配。
一个是光芒万丈、自带距离感的恒星,一个是黯淡无光、只想躲在阴影里的行星。
强行靠近的结果,要么是被引力撕碎,要么是被灼热的光焰蒸发。
我偷偷抬眼去看徐清弦的反应。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对那个女组员点了点头:“知道了。”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接受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而我,连发出一个音节表示异议的勇气都没有。
调查活动在周末的下午进行。
阳光很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实验楼后的小树林,确实如预料般安静,只有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和徐清弦,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林间小径上。
我刻意落后她几步,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背影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指引方向的航标。
她走得不快,步伐平稳,偶尔会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对着某棵不认识的树或者一丛野花拍照,然后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
她工作时非常专注,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沉静而优美。
长而密的睫毛偶尔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我像个蹩脚的侦探,又像个虔诚的信徒,躲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偷偷地、贪婪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株长着锯齿状叶片的矮小植物,头也没回地问,“认识吗?”
我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收缩。
她是在问我?我慌忙上前几步,凑近了看那株植物。
大脑飞速运转,在贫瘠的植物知识储备里搜寻着相关信息。
好像是……好像是……
“酢浆草?”我不太确定地,小声地吐出三个字。
“是荨麻。”
她平静地纠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酢浆草叶片是心形的。这个,”她用笔尖虚点了点叶片上的细毛,“碰到会痒。”
我的脸颊瞬间爆红。
看,连最微小的、试图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了。
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哦……对,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道歉,尽管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个道歉。
她似乎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不是嘲讽,也不是不耐烦,更像是一种……探究?
“不用道歉。”她收回目光,继续在本子上记录,“不认识很正常。”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句“很正常”,却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来自徐清弦的、极其吝啬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安慰?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不真切的暖意,随即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取代。
我是不是又过度解读了?她可能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我们继续前行,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我们走到了那片废弃的花房前。
花房的玻璃大多已经破损,藤蔓植物肆意地爬满了锈蚀的铁架,里面杂草丛生,却也有一种荒芜破败的美感。
“进去看看。”徐清弦说着,率先从一扇破损的门框处走了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花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凌乱,阳光从破损的玻璃顶棚照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空气里是浓郁的、潮湿的腐殖质气味。
她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缠绕的藤蔓,四处观察着。
我则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生怕碰倒了什么,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
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丛生长得异常茂盛的、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
那些小花簇拥在一起,像一团团朦胧的星云。
“这个有点意思。”她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像是某种野生的茉莉变种?”
她也有些不确认。
她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想要拍得更清晰些。
但光线角度不太好,花朵又生长在比较低矮的位置。
她尝试了几次,似乎都不太满意,微微蹙起了眉。
就在这时,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短暂的、关于“荨麻”的对话给了我一丝虚幻的底气,又或许是这与世隔绝的、带着某种魔幻色彩的环境让我暂时放松了警惕。
我鬼使神差地,朝她靠近了一步,然后,伸出了手。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开了垂落在那些白色小花上方的一根带着树叶的枝条。
这个动作,是为了让更多的光线落在花上,方便她拍摄。
我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拂开枝条的瞬间,我的指尖,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正举着手机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触感依旧是冰凉的,细腻的,像上好的玉石。
但这一次,我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凉之下,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颤抖。
来自她的手腕?还是来自我的指尖?我分不清。
她拍摄的动作顿住了。
我的呼吸也停滞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花房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以及我们之间,那过于清晰的、几乎能听到回响的寂静。
我能闻到近在咫尺的、她发间传来的,一种极淡的、清冽的香气,混合着花房里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眩晕的味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脚下的杂草绊倒。
“对……对不起!”我再次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
她缓缓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我。
阳光从她身后的破洞照射进来,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让我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幽泉。
她没有指责我的冒犯,也没有对我的道歉做出回应。
她就那样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几乎像是叹息一般,说了一句:
“林之夏,你……”
话没有说完。她顿了顿,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那丛白色的小花,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
“拍好了,走吧。”
她收起手机和笔记本,率先朝花房外走去。
我僵在原地,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指尖残留的触感和她未尽的话语,像两道交织的魔咒,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林之夏,你……”
你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我太让人厌烦了吗?
是我的靠近让你不适了吗?
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她那句未曾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花房。
阳光重新变得刺眼,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
刚才花房里那短暂的一刻,像一场恍惚的梦境,被现实的光线迅速蒸发。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集合点。任务结束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我一直仰望的、遥远的星轨,似乎因为一次意外的、微小的触碰,而发生了我无法理解的偏转。
而我这片沉寂的、自卑的宇宙,也因此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靠近的灼热,让我想要退却。
但那未尽的话语和手腕上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却又像一颗种子,在我荒芜的心田里,悄悄地、顽固地,扎下了根。
未来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茫,也更加……让人心悸地,充满了一种危险的、无法言说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