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林对峙

作品:《宫阙无凰

    王砚纭犹跪灵前,青烟袅袅而上。身后足音轻若落絮,混着瓷器清脆鸣响,她未回首。


    张嬷嬷像是怕扰了这灵堂的清幽,又像是怕扰了逝去之人的安眠。


    “郡主,茶沏妥了。”


    嬷嬷的声音带着点哽咽的沙哑,手中捧着那只熟悉的茶壶,清甜的香气掩了雨夜的沉闷。


    王砚纭缓缓转身,接盏对灵躬身:“姐姐,此茶是你生前钟爱,用的还是那个茶壶,你尝尝。”


    张嬷嬷在旁边抽泣,王砚纭轻抚她的白发,声音极轻。


    “嬷嬷,你竟这么老了。”


    张嬷嬷如今已年过七旬,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记忆中总是挺直的脊背也被岁月压弯了腰。


    她在宫里待了四十余年,是祖母的陪嫁丫鬟。后来看着王朝更替、姑姑封后、姐姐执掌中宫。


    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唯独她像棵老树,守着这座吃人的宫殿,看着自己疼爱的人成了一个个牌位。


    王砚纭刻意屈膝,态度敬重:“嬷嬷受累。”


    张嬷嬷抬头对上视线,眼里有些难言的悲悯。


    “公主莫要折煞老奴,能伺候娘娘们是我的福分。”


    “嬷嬷,往后这深宫,便真的只剩你我相依了。”


    王砚纭未绕弯子,当年那则预言预言不是秘辛,是一道劈开朝野的惊雷。


    那日天色有异相,铜铃狂响,地面震颤香灰扬起,宫墙呻吟。


    前代国师,也就是谢空山的师傅一身青布衣,面色寒潭。


    灼龟甲、观卦象,冷漠宣告:“帝后王氏嫡脉,天定四女承坤。次为长公主,三为贤王长女,四唯贤王次女。四女缺一、异位、或非寿终,国必倾;四女安登中宫日,乾纲移,江山易,此为定数。”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人人色变。文武百官窃议私起。


    大臣在旁窃窃私语:“这不是要陛下——娶了自己的女儿之后又娶孙女……”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勃然大怒:“荒谬!”


    他掀袍跪下:“老夫死谏!以亲女、亲孙女为后,此乃乱轮之举,传之后世,必为千古笑柄!陛下万万不可!!”


    “国师这话,这不是断了旁的当皇后的可能?”


    “只要这四位都当上皇后,江山便能安稳?”


    旁边一位大臣反驳:“笑话,江山社稷岂可放到几位闺阁女子身上?让我们这些臣子的面子往哪搁?”


    一道声音打断了朝堂的议声:“陛下,贤王现在虽只一女,但眼下恐他会因预言羽翼丰满。倒不如趁现在将贤王及其家眷软禁,防患于未然。”


    有人眉头紧皱,缓步至殿中央:“陛下,预言之事虚无飘渺,贤王向来衷心,如若如此恐寒了朝中大臣的心。倒不如先按兵不动,日后再做打算。”


    “是呀陛下,贤王如今还未有任何不轨,臣以为倒不如先将贤王长女接入宫中。”


    满朝议论不休,唯有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深沉,死死攥着那个白玉扳指。


    他内心只剩孤寂——贵为九五之尊,竟连中宫人选都定不得,那几位更是连动都不得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顺次登后,江山易主。


    这天命,哪是预示,分明是通知。


    逼着他选:要么此刻江山倾覆;要么按照定数,等着第四任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孙女夺了这天下。


    最终,皇权压下了朝议,可亡国的恐惧还是将所谓纲常碾成了泥。


    而王砚纭就是他们口中的贤王次女,是注定会颠覆皇朝的第四任皇后。


    张嬷嬷身为局中人,当年亲耳听闻这个预言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湿——分明是说这大景江山是这贤王次女的囊中之物。


    犹记贤王妃受孕之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人们都在暗自揣测:如若真是女孩,是否应了那句会搅动朝局?


    可若是个男孩,表面上与“第四个皇后”预言无关,贤王势力渐大,若添男丁日后是否会成为争夺皇位的助力。


    议论声最后因王砚纭的降生最后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当真是个女孩,预言怕是当真要灵验了。


    当稳婆那句“是个公主”出来时,贤王大惊失色,屏退众人,独自一人站到天明。


    翌日,圣旨早早便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宗室之女芃芃甫降人世,玉质天成。观其眉清目秀,骨相不凡,有祥瑞之兆,朕心甚慰。


    今特下此诏册封芃芃为宁安郡主,待及笄之礼补授印绶。郡主年幼,恐京中喧哗不宜温养,着即日送往行宫,由宫中嬷嬷悉心照料,非诏不得返。


    此诏。


    钦此!”


    从王砚纭记事起,身边便只有沉默的宫人和望不到头的高墙。


    她就是笼中雀,是悬于朝堂的“仁德镜”,存在的目的一是稳定朝政,二是告诉众人皇帝是个多么仁德的君主。


    那位年长她几岁,被内定为第三代皇后的长姐,是唯一会偷偷来看她的人。


    长姐会给她带些新奇玩意,会给她将宫外多么有趣,会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芃芃不怕,长姐在。”


    可王砚纭知道,她是极怕的,那眼睛亮的不是光,是不能掉出来的泪。


    ——最后她还是入了皇宫。


    向来温柔缱绻的长姐好像忘了该怎么笑,看向她的眼中总是那般悲凉。


    后来贤王妃的身子每况愈下,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能让王砚纭能在膝前尽孝。


    皇帝不知为何变得好说话,竟应允了。


    之后的三年,王砚纭就鲜少见到长姐。


    再之后,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王砚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空落落的。


    灵堂里,香快燃尽了。


    她跪了许久,下半身都已没了知觉,膝盖有些供血不足,连带着脑子也有点晕。


    今日与谢空山的那些不过是引起他注意的手段罢了,毕竟从小刻进骨子里的便是藏拙。


    这锁骨炼魂阵只是其中一步,就算是破了此阵也无济于事,不过是打草惊蛇。


    谢空山那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后手。


    只是在他面前故意露出些破绽,好让他对自己产生些好奇。


    第二日更累些,晨起先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头,亲手添了素香,便又笔直跪回蒲团。到了夜里更是得每隔一个时辰就起身行礼,还得时刻注意供桌。


    第三日直到添完最后一次灯油,默念着“礼毕”才终于熬过了这三日。


    辞灵礼毕,她身着一身素色孝衣,脸色也快要与之融为一体,由张嬷嬷引着从偏门退下。


    宫门外,停着她的素色车驾,春和老早就候着。见她出来,忙捧着狐裘上前,秀气的脸上满是心疼。


    “小姐,风大,我看你都瘦了。”


    她没回话,只是笑笑,与汇聚张嬷嬷辞别后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宫墙,她靠在软垫上。风一吹,将帷幔掀起些许,露出她病弱柔美的脸,她似有所感,往角落看去。


    谢空山还是一袭白衣胜雪,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念珠,没行礼。


    她右手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微微颔首。


    随后谢空山眼神一暗,她跟着视线下移,落在自己已经结痂的右手上,轻笑了下表示已无碍。


    春和感到一阵凉风,赶忙过来压住掀起的帷幔。


    “小姐,你怎么还这般不注意,你这身体可禁不住折腾了。”


    王砚纭往后靠了靠,无意问到:“春和,你跟我多久了?”


    春和觉得莫名,但还是细细想来回答:“自小姐八岁那年,便在宫中侍奉小姐,如今正好十年。”


    “十年了……”


    王砚纭嘴里念叨着,眼神好像不聚焦。


    她左手不自觉抬起,用冰凉的指尖轻点了下春和脸颊。


    “是啊,奴婢陪伴小姐已十年了。”


    春和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些起鸡皮疙瘩,但还是往前凑近了她。


    “你这眼睛,倒是生得极好,像我长姐。”后半截她没说,长姐的眼里,含的总是薄泪。


    指尖移到春和脖颈,若有所思。


    “我乏了,春和,到了再唤我。”


    马车行至城郊竹林处,“咻”的一声,原本守在车旁的四位带刀侍卫发出闷哼,只来得及说一声:“保护郡主!”


    四人便轰然倒地,鲜血染红了他素色的腰封。


    王砚纭被惊叫吵醒,还没来得及反应,箭划破夜色朝她驶来。


    她有些慌乱,不经意间往春和那边靠了靠,声音都染上哭腔:“春和,怎么了?”


    而那只箭刚好擦过她发梢。


    春和面色凝重,手伸向后腰,摸了下短匕。


    额头泛起冷汗,但声音稳重:“小姐莫怕,先到角落趴下。”


    “春和,你万事小心。”


    她按春和说的做,趴好后春和然后将窗帘、箱子挡在她面前。


    箭从四面八方袭来,破开了这辆马车。春和揽住她肩,观察了下环境,低声说:“小姐,去后面的芦苇荡。”


    春和全程护在她身前,观察地形,拿起车上的箭,看准时机,一箭一个。


    王砚纭咬了下唇,“春和,你会武?”


    春和抽空隙看了她一眼,有些愧疚:“小姐,等过了这次危机,我必定负荆请罪。”


    射箭之人藏在面具下,声音与黑夜融为一体。


    “竹影。”


    春和身体一顿,但面上不显,将王砚纭稳稳护在身下。


    那道声音愈发近了,“竹影,当春和久了当真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不听话的狗可是会挨打的。”


    话音刚落,一道箭稳稳射向她左肩。


    此次随行数量极少,像是刻意为之,眼下春和不仅要护住王砚纭,又得保护自身。


    眼见那箭就要射中,王砚纭被脚下石子绊了下,春和也被拖地往地上一倒,躲过了那箭。


    春和来不及反应,将王砚纭稳稳接住。


    王砚纭不肯再坐以待毙,抢过春和的短匕压在脖颈,不见半分俱色。


    “你们不过是想杀我,我跟你们走,放了我侍女。”


    那人笑了下:“侍女?”随即眼神一沉:“千阙阁第一杀手竹影可曾听闻?”


    王砚纭没动,“自然。”


    “就是你身后那位。”


    王砚纭身形一顿,下意识瞥了春和一眼,但还是看向那人:“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没回答,拉弓,瞄准王砚纭,带着笑声:“竹影,再不出手……你家小姐可真要死了。”


    春和呼吸都缓了,一把上前挡住:“槐阳,你若是动她,你知道你也活不了。”


    槐阳大笑起来,那笑声猖狂至极。


    “竹影姐姐,莫忘了,我槐阳可是以不怕死闻名的。”然后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十年不见,我可当真是想你了。”


    春和眼神一凌,“千阙阁不会颁布这种任务,你到底来做什么?”


    “姐姐好狠的心,十年都没想过我呢。”他手上的弓又紧了两分,声音带着危险,“姐姐,我这一箭,定能将你主仆二人射穿。”


    王砚纭在春和耳边低声说:“春和,你在我身边掩藏了十年,当真是好啊。”


    春和大惊失色:“小姐,你相信我!我定不会害你!”


    王砚纭好像真的伤心,眼角落下一滴泪:“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春和一把将她推开,然后迅速拉弓射箭,只差一毫便正中槐阳心口。


    槐阳到最后都是笑着落到春和身上,气若游丝:“若能死姐姐手中,当真无憾了。”


    而王砚纭咋是在芦苇荡中滚了一圈,狼狈至极。


    一道熟悉的淡漠:“郡主当真是演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