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恪微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是第一次。


    一开始季澄将他看得死死的，无论他做什么事，都需要先向她知会一声，周围的兵妇见此情景，也都把他当作异类，午饭时间，他只要走进帐子，本来热闹兴奋的人群立马冷下来。


    兰敬还将那晚他偷着溜出军帐说是洗澡的事传得人人皆知。


    他很生气，后来又与她打了一架，何勋没有偏颇，罚了她们俩各二十军棍。


    季澄和何勋率领兵妇练兵，都是将军队独立划分成甲乙丙丁，甲队不知乙队要做的事，同样的，乙队也不知甲队的任务。


    因为他没有被编入任何一对，他的位置就跟璞忠一样，就只是跟在她身后，故而那日虎骸关的战况，他就只是看着季澄从容地调兵遣将，看着战火连天人被烧焦，听着几乎要震破耳膜的战鼓声和兵器相交的嗡鸣声，连带心也被这些情景碾得粉碎。


    顺利攻下令皋城之后，季澄将他调离跟前，放在了赵源手下。


    她又选了一队稍微擅长文书的兵妇出来，各拿着拆分后的武器图纸，召集城中铁匠木匠连夜打造零件，所有兵妇和百姓都得去采石伐木。


    在令皋城休整了半个月，准备好了投石机，加装新零件的床子弩，火冲箭，看这架势，似乎明日就要开始攻临原。


    罗恪微默默等待许久，当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在赵源手下为国冲锋，好洗刷自己的“细作”罪名时——又被季澄传唤到军帐中，交与他与其他七个看起来寡言少语的兵妇一项秘密任务。


    她们要取山林险路扮成乞丐流民进入临原城，五月十五戌时三刻在城中的明玉楼，永安塔，宁王府的后宅放火，最后到城门口的土地庙里集合。


    此事若成，赏十金，并将人都调拨到她帐下听用。


    众兵妇虽然知道何勋是主将，季澄和赵源是副将，可因为越王之前颇得民心，她又宽严相济，人人都尊她敬她，她没有袭爵，可她们已经开始叫她小越王。


    跟着小越王做事，总比跟着喜怒无常的何勋做事要好得多。


    在宁王府放火的任务十分棘手，季澄竟然只交给他一个人。


    那里重重守卫，这几乎是在要他以死明志。


    他没有退缩，他想到令皋城大周百姓被解救后对军队的感恩戴德，想到越王宽恕了他的莽撞。


    他就当自己死了，如今只是一只孤魂野鬼。


    打听到王府的王女每隔三四日就会召斛芳楼的红倌人桑琦入府，他先是成了斛芳楼的洒扫仆役，接着靠配好的迷烟在凌晨悄悄潜入桑琦的房间。


    瑜琉不仅用容颜蛊将他的容貌和外形改变，也给了他一些稀奇的药，其中有一种药效比较轻，只要抹在额头一点点，就能让人一天一夜灵魂出窍似的做噩梦。


    桑琦是大周子民，在这儿的大周子民每一个都活得很艰难，他不想真的伤害他，预备好了三日后给他的贴身侍仆小月一个装了解药的祈福香囊。


    计划进行很顺利，唯一意外的是连着三日桑琦梦魇，大病初愈形容憔悴的时候，王女慎铎竟然亲自到了斛芳楼去见他，由于大周兵临城下时局紧张，她身后还跟着三十近卫三十奴仆，几乎将二楼所有能站人的地儿都站满了。


    屋内只有慎铎，桑琦，小月，还有站在角落里不出声的罗恪微。


    病床上的桑琦苍白无力，他神情惊恐，眼珠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窗外，在慎铎关切的注视下颤着嗓音开口：“这几日奴总是梦见娘亲和阿爹，她们一直在怪我吧……”


    “倌人病得说胡话了……”小月连忙辩解，他此刻的神情比桑琦看起来还要惊恐得多。


    桑琦望着双目圆瞪似乎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的慎铎，惨笑道：“奴与王女之间隔着国仇，怎么能谈爱呢？”


    “你是不是觉得她们能赢，所以你现在又想着要走了，要跟本王女撇清干系！”慎铎的嗓音简直就跟一个破锣似的，她在房内来回踱步，几乎是吼着说道：“我告诉你，你哪都不许去！”


    “你死了，本王女会带着你的尸体一起回穆蓝。”


    王女离开后没过多久，躺在床上假寐的桑琦找借口支走了小月，他忽然低下头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幽幽地望着离他的床三尺远的罗恪微。


    “你是大周人，还是北狄人？”


    “如果是北狄人，不会愿意做低等的奴仆……”


    “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接近慎铎，你若是想要慎铎的命，我可以帮你……”


    罗恪微闭口不言，他想他还是就完成季澄交给他的任务便罢，慎铎该不该死，一时之间不能由他冲动决定。


    桑琦脸色苍白，额上都是冷汗，整个人仿佛淤泥中被摧残至深的白莲，他含着泪花轻声道：“你若不杀她，我只好现在就死了，再免受她的凌辱……”


    “我把我自己给你好不好，我这里还有许多的珍珠，金子，都给你……”


    整间屋子都被一种不知名的脂粉香气所浸染，罗恪微难免激动，呼吸之间，这些香味里的苦涩和厚重让他的脑子也开始糊涂，发热，不觉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慎铎怎么不该死？霜州富足肥沃，慎铎和慎铎的爹慎铁溪在这儿横行霸道，搜刮民脂民膏堆满了王府，慎氏信奉法教，那座永安塔就是在这几年里奴役大周子民建成的，塔底都是他们的白骨。


    季澄既然让他放火，那就必然伤及人命。


    -


    轰隆隆投石的声音，与城中百姓哭泣嚎啕的声音混在一起。


    戌时六刻，城门便破了。


    一匹枣红马从城中央的大门驶入，直奔宁王府。


    罗恪微被火势围攻，站在阁楼从上往下看的时候，所见的就是那停在王府门口脚步游移不定略显烦躁的马，鲜艳如枫的身影，是他隔着火光看错了，还是季澄突然转了性，穿了一身的红。


    没有红色的盔甲。


    恍然间，他意识到，那都是由许多人的鲜血泼洒。


    一个时辰之前，桑琦助他在香炉里下了迷烟，等到满屋的人渐渐昏睡过去，罗恪微决绝地放火，直到火势明明白白地起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心上压着的石头去了一半。


    他想他终于为她，为大周做了点什么了。


    门外都是来救火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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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护卫，桑琦熟悉地形，两人偷偷从后门溜走，到了一处小花园，越到花园中心越是寂寥无声，正当他以为自己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花园外巡逻的护卫听见了声音赶来查看，将他们俩层层围住。


    桑琦哭着说自己是从王女起火的院落中逃出来的，罗恪微沉默着不说话，他身上带着季澄给的袖箭，拢共只有二十发，眼前这十人均腰佩长刀，手举火把，一时难以对付。


    “真是贱人！王女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就自己一个人跑了……”


    那些巴掌落在桑琦脸上，他的脸肿得老高，他不哭也不闹了，只是平静地受着。


    有护卫用刀指着罗恪微，差一点就刺到他身上了。


    “你这贱奴又有什么说法，背主忘恩的东西！”


    罗恪微闪身躲过她的刀锋，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袖箭的机关就这样启动穿透了她举着刀的手腕，她的刀哐啷一声落在他的脚边。


    “他有暗器，他是细作！”


    罗恪微抬头直视着她们，又果断地用袖箭连射围住他们的四五人，把地上的刀捡起，他唯一想的就是将刀握紧，一定要死死握紧。


    每次出招，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自己的心就愈冷一分。


    火把一个接一个地“噗”地落在了地上，很快将四周渲染得如同白昼，解决了这些人，罗恪微拉着桑琦往前跑，不仅是慎铎的院子起火，花园起火，他们跑着路过厨房和亭台的时候，也都有火。


    似乎是火星子被风扬起，在府中四处播种。


    这也是她算好的么？


    算好了今日的临原城有大风……


    罗恪微忽然苦笑。


    他回过神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被桑琦引路逃到临近王府大门的木制阁楼上，一楼快要烧穿了，二楼原是镂空的，他们不至于被浓烟呛死，可看起来很快就要被火烧死了。


    “萧惟！”


    那人喊了他三次，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将他唤回眼前。


    罗恪微听见了，他的心突突地狂跳着，尝试挪动到窗那边去，可烈焰仿佛一只布满荆棘倒刺的无形之笼，将他们俩困在原地。


    桑琦神情哀戚地看着罗恪微。


    罗恪微其实很害怕，心里装的更多的却是遗憾。


    他没有想到，最后和自己一起死的竟然是一个认识不到十日的男子。


    忽然窗户嘭地一声撞开，一个人影翻身落进来，是谁腾云驾雾穿过火海上到了他们所在的阁楼？


    季澄身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白衣，火光映照着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是暗夜里的金色星辰。


    她似乎看不见他身旁的桑琦，将怀中的火浣布衣递给他。


    “披着。”


    罗恪微忘了自己身处地狱，只是怔怔望着她，自己的眼珠子干涩炽热，仿佛再眨一次就要连着他的心一起爆开。


    她在乎他的性命，他不是能随意丢弃的棋子。


    几人在火浣布的庇护下穿越火焰飞奔到了窗边，他从窗口往外看，阁楼外部摆着几辆马车，那些马车距离他们并不远，只要跳下去踩到顶上，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