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算筹与谁

作品:《小青梅一直在解谜

    牧晓有时觉得,自己亦是眼拙。


    连冬将闻絮和暮药师一同送往百听阁后,刚巧将借吊唁太皇太后之名而来的陶云娴带进府中。


    陶云娴走进西侧暖阁中,看到牧晓端坐在那里等她,松了一口气:“现在没事就好。殿下哭临礼时的状态,着实让人揪心。”


    她暗暗猜想过牧晓是不是因天灾的事,被那神神叨叨的太皇太后叫进宫里问罪,或是下了什么手段,两方角力才弄成当时那个样子。


    “云娴又推测了些什么呢?”牧晓没法和她说得太明白,向她摊了一下仍包着纱布的左手,笑了笑,“能来我府上,看来云娴在陶府中有所进展?”


    “这个么,还未曾和殿下道谢。”陶云娴落座后,望着她的左手,眼睫轻颤,却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而是婉约一笑,“谢殿下当时劝我不要因家中和刘尚书之间的关系,最好不要选择隐瞒自己在平良县之事中的角色,并将我做的写进奏疏中递上去。”


    “这件事的结果,和我想得全然不同。”


    牧晓进宫见太皇太后时,宫中赏赐到了陶府。


    陶云娴原本以为,父母会因她擅作主张插手这件事大发雷霆。


    风声传到他们耳中,不出她所料,确实如此。


    不过,在几个时辰后,宫中嘉奖到来,彻底掀翻了他们的态度。


    陶云娴接旨后松了一口气,心道圣旨在手,父母就算再不满,也不能打落圣旨或让她带着嘉奖立马禁足或跪祠堂。


    她转过身,看着父母从震惊、无措,到嘴唇无声开闭、颤抖,一口气卡在胸中,像被迎头痛击般往后倒退几步,然后突然泄了气,一言不发回屋去。


    她仍是陶家的大小姐,但自此之后,不再任他们搓扁揉圆。


    “原是我在乎的太浅。”陶云娴怅然道,“生长在陶府,原以为讨得父母欢心,就可过得舒心些;向他们展示自己能找到出路,就能打消他们口中对我未来的忧虑。”


    “现在想想,他们说的‘为我着想’,不过是强迫我按他们既定规划走的托词罢了。”


    若是真的为她心焦,为何她在平良县突然断了音信时,一日一日拖延,一日一日踟蹰不前,让云鹤气急到直接趁入宫伴读,去求皇子?


    在婚事上寸步不让的是他们,为了婚事一唱一和、威胁她要向宫中请旨的是他们——但婚事比她的安危还重要么?真的遇到难题,他们的说一不二,他们的坚定果决,他们展现给她的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呢?


    都化作正在燃烧的一纸飞灰,随风散了。


    原来对父母所作所为释怀的那刻,是信任崩塌的瞬间,是窥见他们亦懦弱无力的瞬间,


    原来世间有这么多破局之法,不只是逃避和妥协这两种。


    她不想妥协,便只是想借平良县相助逃到昭灵公主这里,求一时安定平静。


    什么嘉奖之类,她完全没有想过——这是她尽自己绵薄之力就可得到的么?这是女子可获得嘉奖的方面么?


    父母口中用来胁迫她、恐吓她的“宫中意向”,也被从她头上挪开,让她看到了不同以往预期的一面——婚嫁是重,但重不过朝中事务,重不过民生难题,重不过宫中人眼里的利与忠。


    宫中不会吝啬这点赏赐和嘉奖,但这东西只要一点,就能让她的日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道谢不必。我只是原原本本叙述罢了,不然还能欺君不成?原是我该谢你相助,免去了不少麻烦。”牧晓神色温和地看着她,“至于你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我不便多言。不过,就如平良县那山,不论塌与不塌,都不影响它在那处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为当地带来过富饶,也带来过灾祸。”


    崩塌,可以是结果,是过程,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但从来不会成为佐证“过往即虚无”的证据。相反,每一次崩塌都在诉说,诉说过往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真真实实地存在。


    心中掉落的碎石能将人砸痛,本就证明了其中蕴含的重量。


    牧晗与陶郎中在京中清名甚远。为官清廉、明断是非,家中勤俭和睦,从不吝对他人出手相助;不求回报、不追名利,安稳自得。


    牧晗的成名之举,是当年先帝登基之初的“三辞封赏”。


    她自言庸常,在旧朝畏缩不敢反抗,在新朝建立过程中未有寸功,既然从未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光凭其父与先帝为亲兄弟便获封,实在有愧良心、有愧牧氏立身之道。


    有人暗指她虚伪搏名,牧晗从来一笑而过。平日除了必须要出席的场合,她从不带陶云娴和陶云鹤接触皇室中人。


    即使是陶云鹤被召为皇子伴读,也是天天耳提面命他,不能因此自觉高人一等,不能因此产生一步登天的妄想,要安安心心好好读书,端端正正好好做人。


    在她眼中,一时风头无两必招致灾祸。功成名就、封侯拜相固好,却不是他们该享有的。能踏踏实实把自己的日子过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平心而论,虽然牧晓与牧晗只是点头之交,但她完全可以理解这对父母在陶云娴心中的形象曾经是多么高大可靠,多么令人敬仰。


    太皇太后常对女子挑三拣四,但偏偏对牧晗青眼有加。


    此刻的血亲中,大概也只有牧晗在真正为她的离去而伤怀。


    “不论如何,太皇太后服丧期之内,云娴最初的烦恼可以暂且一放。陶家定不能在这段时间内给你随意定亲。”牧晓微笑问道,“有什么打算么?”


    “殿下都说了,是‘暂时一放’,而非高枕无忧。”陶云娴指尖在膝头交错,“问题若是只回避不解决,总有一日会再次出现。”


    “宗室女子无法为宫中女官。但若是借太皇太后崩逝,成为奉祀女官未尝不是一种出路。还有为奉养祖父母留养不嫁,为未婚夫亡守贞,慕道奉佛为尼,伤病无法婚嫁……”牧晓缓缓说道,“不过对云娴来说,似乎都太过屈才。”


    “更何况,云娴想要的,不是嫁与不嫁,而是能自主决定未来去向,对么?”牧晓轻声道。


    “对。我不信母亲说的‘嫁人后就可自主’之类的话,不愿将未来赌在那个现在还不知是何人的夫婿身上——即便家人承诺会为我精挑细选,即便可能我自己都挑不出对方的任何错处。”陶云娴语气和缓,但一句一顿陈述道,“那不是我这些年挑灯冥思苦读的所求,不是我所向往的。”


    “或许安逸平和、波澜不惊,或许真能有世人口中所谓的‘幸福’,但都只是在赌罢了。”


    “赌娘家屹立不倒,赌对方始终如一,赌夫家品行端正……”陶云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母亲说的没错,这在京中并不罕见,且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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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没赌赢,还能和离。”


    “但为什么非要我先赌那一次呢?我不知为何必须先把算筹压到对方身上。”


    “我不愿随别人为我选择的命途浮沉。”


    不是未来,不是得知选错后,而是现在。


    “我记得昭灵公主府上有女官?”陶云娴话锋一转,微微侧头问牧晓。


    “自然。一路随我出宫开府,甚至远赴西南。如今,实际身份早已与当初的侍女或宫中女官不同。”牧晓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身体略微前倾。


    “公主府女官本不超过正八品,但随殿下赴西南的几位,因功绩和制衡需要,早就越这个品级,更接近前朝亲王府官中长史和仪卫等文武职。”陶云娴分析后,顿了顿,询问道,“敢问殿下,为何回京?”


    “怎么这样问?”牧晓反问,“我回来的原因,京中谁人不知?陛下召我,我为何不回?”


    “至于为何召我……”牧晓微微一笑,“玄岳关之战死而复生之人,这点不够么?”


    “对殿下来说,在西南瞒住这件事,至少短期瞒住这件事,应该不难。但殿下似乎从来没有要瞒的意思。”陶云娴的手在膝头攥成拳,声音却仍平稳,“或许殿下身边是有宫中派来的人,但进公主府这一路,我觉得殿下这府中,不像是完全受宫中挟制。”


    “我现在好奇,云娴的消息来源是何方?”牧晓松了松语气,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娘娘?陶家?还是……”


    “各方,我能接触到的各方。”陶云娴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宴上旁人闲谈,酒肆茶楼消息,家中长辈闲聊,同辈西南行见闻……实在不行问父母,问云鹤,问皇后娘娘,一点一点套出来。”


    “或许殿下对我有印象,是从那日暖炉宴开始。但我已观察了殿下许久许久。”


    “从前朝,最后那次春日宴席上的投壶开始。”


    “我当时和崇仪一般大。”


    转瞬十年。


    “上次我点破殿下想要西南。殿下不直接应,是怕我是宫里派来试探的么?”陶云娴直截了当道,“那我只说我的猜测。殿下不必回应。”


    牧晓定定地看着她。


    “殿下去平良县时带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第一夜所有人披星戴月,能换得后面几日顺利。等京中官员进县,这些人和殿下又都收了锋芒。”


    “京郊截杀我略有耳闻。殿下这边大概可算毫发无伤,不然按性质来看,不论殿下说什么,头目都不可能判得那样轻。我猜他们最终认为,劫匪并不冲着伤及性命而去。”


    “殿下身边从来不跟太多人。百听阁大火亲自去,登闻鼓亲自敲……我猜这算是殿下的一种示弱。且殿下在京中相当缺人,缺各方面都合适的人,贵精不贵多,但暂时没找到时机去招募和培养。”


    “刚才问殿下,为何回京,是因我猜测殿下的想法,与我刚才论‘婚事’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处。”陶云娴直视她的眼睛,“京中人对西南公主府的定性议来议去,但殿下不想把算筹压到对方身上。”


    “涉及此事,殿下一定要亲自回京,找机会入局,尽可能影响这件事的走向。”


    听到此处,牧晓不置可否道:“思路不错。照这个思路下去,有想过解决方案么?”


    “有的。”陶云娴干脆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