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作品:《异同

    周叙拿着检查报告单的时候还有点恍惚,他看了看躺在病房里的林太婆,一时间不能接受。


    脑癌晚期……


    周遡看他有些摇晃,上前一步扶住他。


    “哥。”


    “啊,没事。”周叙下意识回答他。


    他轻轻挣开周遡扶着他的手,又往病房里看了看。隔着一扇门,林太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还在自顾自的和旁边床的病人聊天。


    “这事先别和外婆说,”他看向周遡,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好。”周遡依旧站在那里,“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想,医生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就是让人临走前过的好受点。”


    周叙搓了搓脸,他毕竟是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知道这个时候任何悲伤的发泄都毫无意义,只能强迫自己想出最好的处理方案。


    “先别告诉她,这两天也别说什么其他的,尽量让她少遭点罪,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遡接过他手里的检查报告单,“我先回家拿点床单和衣服,你进去和她说吧。”


    周叙看着他离开,揉揉眼睛,确保自己没什么异样的表情才推门进去。


    “外婆,”他若无其事的开口,林太婆正和人家聊的很欢快。


    “我这都是小事,做个检查能花什么功夫,肯定一会就出院了。”她挥挥手,旁边的人是个得了糖尿病的,因为反反复复的病情一直在医院里住,听见她说能出院,羡慕的不行:“出院好啊,出院好,我这天天在医院里呆着,都受不了了。”


    周叙尽力伪装出来的那点轻松也快灰飞烟灭了,他艰难的舔舔嘴唇,继续说:“外婆,医生说你的血压不太稳定,最好留院观察一段时间。我想着给你换个单人病房,这样住起来也舒服点。”


    “啊,”林太婆愣了一下,很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要继续住院,不乐意的抱怨:“住什么院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要我说赶紧回家就是了,白糟蹋钱干什么。”


    “不行,这事不能商量,你必须在医院里我才放心。”周叙说,他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又赶紧找补:“住医院花不了多少钱,你在医院里护士医生都能看着你的身体情况,我都挣这么多钱了还怕你花吗?”


    林太婆不吃他那套,但周叙平时和她都算是有商有量,就连辍学那会也是喂了她一嘴软钉子,她还从来没见过周叙这么强硬的时候。


    “小叙啊,你实话实说,我这就是血压毛病吗?你可别骗我啊,要是真是啥大病咱也别花那个钱,我活到这把岁数也活得差不多了。”


    “你别瞎说,”周叙实在是不忍心听下去了,他知道脑癌后期有很多症状,到时候不是一句血压问题能瞒过去的,但他还是不想这么快就接受,宁愿自欺欺人到实在瞒不下去的那天。


    林太婆面对生死比他要豁达的多了,大概人活到一定年龄就会有不用的眼界,也能看淡很多东西。周叙还没到这种境界,不能坦然的接受她给自己的生离死别的考验。


    “血压这种毛病本来就时好时不好的,你又本来就低血压,咱们就在医院里观察两天,没事了就回家。”周叙好劝歹劝,总算把她给劝下来了。


    但林太婆说什么也不同意换到单人病房去,一是要花钱,二是她觉得住单人病房太寂寞了。不过她的情况不能住普通病房,周叙没办法,只好找医生一起编了个谎,告诉她是病房有调动,才把她给说动了。


    周叙和周遡平时轮流照顾她,他们不怎么和对方说话,只有林太婆拉着他们聊天的时候才跟着说两句。很快林太婆就发现他们之间的违和感,不放心的问:


    “你们这是怎么了,不能还在闹别扭吧?我和你们说,这人生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多好啊。”


    周叙不想让她在最后这点时间还为自己和周遡操心,而且其实很多时候是他单方面不理周遡,周遡每次看见他都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知道。


    “我们能有什么事,”周叙拍拍周遡的肩膀,刻意做出一副正常的姿态来,“就是平时不怎么能说上话而已,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又不是小时候了。”


    周遡听出来他在点自己,把他放下自己肩膀上的手拉下来,握住他的手往林太婆眼前晃了晃,弯了弯嘴角:


    “外婆,你别担心了,哥说的也对,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和小时候比。”他紧紧抓着周叙想抽开的手,周叙害怕林太婆看出什么来,只好任由他握着。


    “那我就放心了,”林太婆拿起放在一旁的梨:“你们呐,真是让人不省心。”


    周叙走出病房的时候,周遡也走在他身后去缴费,他路过周叙身边停了下来,不轻不重的问:


    “要洗手吗?”


    什么?


    周叙还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周遡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等他琢磨过来这句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


    林太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是头晕呕吐,再后来是经常昏睡。她有时候不能对周叙和周遡的话做出反应,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还能多说上几句话。


    周叙本来想,等她问的时候自己就告诉她真相,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但林太婆从来没开口问过,偶尔还能说几句话的时候还在安慰他和周遡。


    只是有一次,周叙在病房里陪着她,她那时候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对周叙说:“小叙,咱不花这个钱了,咱回家吧。”


    周叙发现自己那点说话技巧在这一刻都卡了壳,他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外婆,我有钱。”


    林太婆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哎了一声。


    周叙知道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三个人都在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谎言,谁也不愿意先揭开这个事实。


    但要走的人终将会走,强留不得的人才最无奈。


    林太婆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她当年带周叙他们走的时候也是个阴天,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缘分或者巧合。


    这个老人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实,她对死亡有一种超然的淡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周叙和周遡。


    林太婆的目光已经不再清明,连那点慈爱都看不出来了。她紧紧的握住周叙和周遡的手,想叮嘱千言万语却有心无力。


    周叙听见她发出嗬嗬的声音,知道她是想说什么,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周遡也弯下腰。


    “你们,你们……”


    周叙呼吸停了一瞬,甚至以为林太婆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他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不敢去看她的目光,却又意识到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僵硬的转过头去看她。


    周叙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他所害怕的东西,只有一片不舍与心疼。


    “你们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人这一辈子啊,自己活得好是最重要的。”


    她说的断断续续,周叙听清了她的话,知道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只好苍白的回应:


    “好,我们都会好好的外婆。”


    林太婆抬起她快要合上的眼皮,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外孙们。


    周叙感觉她的手在慢慢松开,如同她的生命一样。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大哭大叫,也没有流泪,只是看着她。


    周遡任由她的手松开,内心却诡异的安静,好像连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他只是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除了周叙以外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亲人的女人不在了。


    病魔把她折磨的不成样子,周遡看着她,才恍然发觉,她原来已经这么瘦了。


    林太婆的葬礼上来的人不多,除了周叙和周遡以外就是吴半吨他们。周叙给她挑了个远离市区喧嚷,环境优美的墓园。


    林太婆的遗物并不多,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个箱子,之前林太婆从来没让他们打开过。


    周叙打开它,里面最上面静静的放着一个陈旧的拨浪鼓,还有一些小孩的玩具,再然后是几件衣物,都是女式的。


    周遡拿起那个拨浪鼓看了看,又转到鼓面的一边给周叙,周叙看见那上面刻着一个字。


    “珊”。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把那个箱子和其他需要准备的物件一起和林太婆埋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他们有血缘牵绊的人也走了。


    周叙和周遡在林太婆的房间坐了一个晚上,然后再也没走进过她的房间,那扇门也没再被打开过。家里属于外婆的一切物品还摆在原位,只是没人用了。


    某个阴沉的午后,周叙走进周遡的房间,将一份读直博的申请书放在了他面前。


    纸张的边缘平整而锋利。周遡拿起来,发现周叙已经给他找好了外地的一所学校,是他之前看大学志愿的时候看过的。那所学校的建筑专业堪称顶尖,但他当时没有去。


    周叙替他交了申请,甚至还找了关系搞定了一切。


    周遡松开手,那张纸缓缓的飘落在了桌面上。


    他去机场的那天,周叙以工作为由,没有来送他。周遡独自拖着行李箱,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一个格外漫长的红灯前停下,周遡靠在车窗旁,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窗外,不经意看向后面,却发现一辆他再熟悉不过的车。


    那辆车始终在不远不近的跟着他,没有想出现的意思,也没有想隐藏的意思,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仿佛只是在等他发现或者不发现。


    周遡猛地直起身,来不及思考,打开车门冲了下去,出租车司机惊愕的叫喊被他甩在身后。


    周叙打开车门,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出租车前,没有解释,动作利落地把周遡的行李从出租车上拿下来,又和司机说了几句,给他远超车费的钱。


    周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车。周叙等到绿灯亮起,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递给了他一张卡。


    “你当初做家教攒的钱,我忘给你了。”


    周遡接过来,周叙看起来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他好像自动回到了那一切都没有戳破的之前,以哥哥的口吻来叮嘱周遡去那边也要照顾好自己。


    周遡听他总是说一半又停下来,像是在斟酌字句,始终没出声。


    那张卡在他的手心已经捂热了。


    其实还有直接汇款的方式,其实他是故意留下的。


    周遡没问也没说出口,他们心照不宣的忽略了那些漏洞。


    还有拙劣的,只是想再看一眼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