粿县驿站内。


    "按纪兄所说，难不成姜子渊被定为下品？"


    许瑾欢眸色被阳光晕成了琥珀色，眼底深处似有细腻的金沙在流转。


    "不错。想必那次乡议清谈时，姜子渊朋友定早知他被定为下品，可偏要拉一无所知的姜子渊去参加，就是为了借他人之口，来羞辱姜子渊的。"


    许瑾欢攥紧指节，"既是朋友，又怎会如此？"


    纪鹞勾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里，"同是读书人，谁又肯甘心久居，他人光芒之下？"


    "纪兄，又是如何推测朋友嫉妒他？"


    "许大人，在清谈会上，其他名士嘲讽姜子渊时，他朋友说''诸位何必如此？品弟高低自有中正明断，岂能因此否定我兄才学？"


    许瑾欢端起茶杯，"这难道不是在帮姜子渊说话吗？"


    纪鹞依靠着窗台，阳光柔化了她英气的下颌角。


    "乡议之事，很快便在村里议论纷纷，村民再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到姜子渊的私塾读学。尤其是………"


    许瑾欢紧蹙眉毛，"郭寡妇？"


    纪鹞的手指轻敲着窗台，"对，她跑到姜子渊家，非要退小豆子吃食费，不过几文钱，却吵得人尽皆知。姜子渊与其夫人，都是安分守己之人，哪里是性格泼辣的寡妇对手？"


    她接着道，"郭妇当全村的面，不入耳的话越吐越多，姜子渊终是让她要回了钱。自此，姜子渊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众矢之的。"


    许瑾欢眸色幽暗，看着茶杯荡起的水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纪鹞点头，"当日奉承姜子渊的人，与刻薄贬低他的人，怕是同一批人。"


    "那和姜子渊朋友有何关系？"


    "定为下品后，姜子渊这一生都无法被举为孝廉。或许，他也曾想就此认命，安安分分去官府当个杂役度日。可偏偏，他朋友赴京参加孝廉考试前，特来找他。"


    "他朋友安慰姜子渊道：以兄之才华，如璞玉之质，非一时之得失能定？终有一日，必显光华。"


    "经年累月的寒窗苦读，早就铸成姜子渊满身傲骨，他又如何甘心于此？此次，他总算聪明了些，掏着本就不多的铜钱，拜托衙役给他探下粿县县令口风。"


    "衙役告知书生，县令听到的他的名字，只是长长叹息道：此子确实可惜，然出身寒素，吾亦无能为力。"


    "又过了些许日子，那才学不如他的朋友，获得了八品起家官，衣锦还乡。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风光无限。他对前来祝贺的姜子渊，连一个正眼也未瞧过。但正是此次宴会，姜子渊从他人口中得知，其朋友早在乡议前得知他的定品结果。"


    许瑾欢猛地抬头道："那姜子渊，可是去质问朋友？他的朋友，又是如何回答的？"


    纪鹞杏眼微挑，轻蔑道："他朋友终于暴露出真面目，毫无愧疚地承认了一切，甚至告知了姜子渊，自己能有如今的成就，才不是靠什么狗屁才学，只不过稍微孝敬了中正官罢了。"


    许瑾欢茶杯一放，杯底与案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想必姜子渊，定是要问到底！"


    "听姜夫人说，他知郡中正正在参加太守举办的宴会，便毅然决然地去了曲成郡太守府。"


    此时，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正在画像的杜予落，上前打开了门。


    林玖小小眼睛，炯炯有神，步履齐整地来到屋里。


    他作辑行礼，"将军，昨夜一战，受伤官兵均已清点，我军伤亡不到一百。但于将军所带的西州军，伤亡近半。"


    纪鹞看着面色沉重的许瑾欢，打趣道："看来许将军，此行并不顺利啊。"


    许瑾欢微微颔首，"虽流民不如官兵作战丰富，但带领他们的流民帅黄同却分外狡猾，仗着对粿县地形的熟悉。黄同将流民分成两波，较少的人数，攻击城墙。将大部分的兵力留在粿县西侧的山中，隐入树林中，时不时突袭一下，打完就跑，绝不恋战。"


    纪鹞笑道:"游击战。"


    许瑾欢坐姿端正，纤长的手指轻拍着茶案，长叹一声，"但是，问题症结并不在此。"


    他接着道，"流民近三万，且其他州流民还源源不断地补充进去。总不能……总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死，血流成河、遍布残尸吧？"


    纪鹞直视着许瑾欢的眼眸，她再次于他的凤眼中见到与雾耳山相似的神情，像寺庙里的佛像一般，半垂眼皮，满含悲悯，俯瞰众生。


    纪鹞慌乱地移开视线，向窗外看去，"想来，流民里必有不少的妇老残幼，许大人应不忍下杀手。"


    许瑾欢嗓音沙哑道："纪兄，所言极是。"


    "那为何不招安？"


    "许某曾与于将军商讨过此事，招安怕是行不通。首先，流民对尚刺史，怨气冲天，已不再信任当权者。其次，近三万的流民，西州又如何能安置如此多的人口？"


    屋内陷入了沉默。


    杜予落拿着画像，慢慢凑到纪鹞身侧，小心翼翼道："画好了。"


    纪鹞接过画像，将其平铺在案上。


    一位年轻男子，面颊清瘦，眉宇之间透露着文人的儒雅与傲骨。最刺眼的是，黑发中藏着几根白发，未老先衰。


    杜予落右手握拳，支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终于怯懦地开口道："他好眼熟啊，我好像曾在京都在见过他。"


    许瑾欢眸色一闪，"纪兄，一直未说到，这姜子渊为何要去京都？"


    "谨欢，此事让本世子来说吧。"


    小侯爷一边摇晃着铃铛，一边闯入屋内。


    纪鹞回道："你是如何认识的姜子渊的？"


    小侯爷得意道："本世子怎会认识一个穷书生呢？自然是我手中之物的主人，告知于我。"


    众人看向小侯爷手中的铃铛。


    杜予落怯懦地说道，"并无什么不同啊？"


    小侯爷拍了一掌案桌，"你这丫鬟，同你主子一样，眼神贼差。"


    纪鹞看着被吓住的杜予落，将手中的刀片直射在小侯爷案桌的手上。


    小侯爷吓得连忙往后撤，"你……你，不讲武德。"


    许瑾欢拔起刀片，递给纪鹞。


    他沉声道，"俞越，别任性，快说！"


    小侯爷小眉毛一挑，继续晃着铃铛，"这铃铛上所系之绳，是由一女子的发丝编成。"


    纪鹞快速答道："王太守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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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没那么笨。"


    纪鹞想起京都时，小侯爷拒绝孟女的样子，冷哼道，"这么快，又勾搭上了？"


    小侯爷回嘴道，"什么勾搭？这叫两情相悦。"，他清清嗓子，"她上次告诉我，穷书生那日闯入太守宴会，嚷着要见郡中正一面。"


    "他喊着，''我苦读诗书二十年，不求加官进爵，只为造福一方百姓。我姜子渊两手空空，家徒四壁，可我满腹经纶，难道抵不过那几两黄金吗？怎可因门第之见，灭我雄心壮志？''"


    纪鹞问道，"然后呢？"


    小侯爷手拍大腿，"没人想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跟疯了一样，拦都拦不住。王太守只得出去，甩着官袖道，乱世之中，你无真金白银，空有才学，又有何用？"


    "王太守骂完，一把扔了穷书生写的《治国策》，让门吏狠狠地打他。"


    "听太守之女说，他嘴流鲜血，眼睛黑青，趴跪在地上，把被踩脏的文章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将它们搂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许瑾欢攥紧案沿，"那郡中正，自始至终，都未露面？"


    小侯爷想了想，"不清楚，不过众人回到宴席后，那郡中正倒是提了一句。"


    许瑾欢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说姜子渊，假意住在墓旁，不过是沽名钓誉、祸骗乡里，如此心术不正之人，即使有才学，又能如何？。"


    小侯爷的语音虽落，却久久回响在屋里，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纪鹞开口道，"其夫人提到，他瘸腿回家，夜不能寐，少时志向，实难忘怀。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他背上行囊，毅然决然地踏向去往京都之路。"


    许瑾欢垂眸道，"如此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纪鹞轻蔑地笑道，"没想到，乱世之中，还能有如此不自量力、不懂变通之人。"


    杜予落呜咽道，"姜夫人，好生可怜啊。她思念相公，眼睛都哭瞎了，缝鞋垫时，手上扎的都是针眼，那得多疼啊。"


    许瑾欢倏地站起身来，挺直肩脊，"哪怕为了姜夫人，我们也要找到姜子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纪鹞不知为何，被许瑾欢那般坚韧的眼神，直直地穿入了她的心中。


    她收起了脸上的讥笑，在画像上，提笔写了几句。


    随后，纪鹞打开鸽笼，将画像绑在鸽子腿上。


    她推开窗户，手掌轻抚鸽子的羽毛。


    下一秒，鸽子便振翅而飞。


    "我已让唐离在京都，拿着姜子渊的画像，先行寻找。"


    纪鹞说完后，心中有些诧异，自己何时如此热心肠？


    许瑾欢走到纪鹞身前，郑重作辑行礼，"多谢纪兄。"


    说完，他与林玖转身，迈出了房门。


    他们下了楼，来到了驿站外面。


    许瑾欢问出了久藏心中的疑问，"林玖，你觉得纪鹞此人，可疑吗？"


    林玖傻乎乎地摇摇头，"卑职看不出来。"


    许瑾欢紧抿着嘴唇，"她来西州，必别有用心。你派人，偷偷跟踪着她。"


    许瑾欢看向远处，凤眼微眯。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为何来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