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放
作品:《王妃流放日常》 车轮滚滚,一辆囚车驶于京城主干道的永安大街上,周遭围列数十金盔铁甲的官兵,魁梧笔直,长刀在侧。
车辙朝南,愈近市井,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愈清晰。
谁能想到,自年少起便文武双全、卓尔不群,立下赫赫战功的皇帝第五子,尚未成年即破例封王开府、德才远扬一度危及太子储君之位的肃王,因一纸罪状沦为阶下囚。
两年前,江淮漕渠江州段河道突发溃堤,陛下特命肃王总督漕渠重修事宜,历时半年,新渠终成,可谁知就在不久前汛期一到,江州河段竟再度溃决,浊浪吞没良田村庄,数千百姓睡梦中罹难。
皇帝震怒,严查下才发现筑堤石料中充塞朽木,灌浆多是沙土。涉案工部官员皆指认是奉肃王之命偷减工料,查证期间,早已按捺不住欲除之后快的太子党更是迫不及待将修缮漕运期间肃王贪墨受贿、以次充好的铁证一一奉上,还在肃王城外皇庄的砖窑中搜出大量钱财,可谓人赃并获。
一时间朝堂哗然,太子党煽风点火,闹得满城风雨,众说纷纭。
最器重肃王的皇帝痛心疾首,盛怒之下,下旨革去肃王王爵,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曾经风头无两的肃王就这么倒了,京中不少百姓都从门户中探头出来,瞧个热闹。
只见坐于囚车内干草垛上依偎在一起的俨然是一对璧人,皆着素白囚袍,木簪挽乌发。男子手插入袖口,背靠木栏,剑眉狭长,凤眼轻阖,鼻梁英挺,面色虽稍显苍白,但骨相棱角分明,英俊无双。女子细眉入鬓,眸若璀星,皮肤雪白细嫩,身形娇小纤瘦,此刻正抱着男子的胳膊,困倦地靠在他肩膀上。
女子乃是肃王之妻,都传肃王妃与肃王夫妻恩爱,而今大难临头依然不曾相离,可见传言非虚。
囚车驶出街巷,车轮轧过石子吱呀作响之声渐渐盖过了人群熙攘,不久,渺远的赤红城门已现于眼前,城门缓缓开启。
正值初秋,酉时的风已不似夏日温热,反裹挟着寒凉,直往人衣襟处钻。
他们身上只有皇帝降罪时赏赐的一件囚衣,薄薄的一层,刚换上时正午的日光正盛,尚且算得上温暖,如今太阳刚隐了一个角,天气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风一吹过,姒娆身子一阵瑟缩,挽紧了荆濯的手臂。
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又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捂着鼻子。
坐在边上的男人缓缓睁了眼,看了看妻子,道:“你早早与我签了那和离书就是,偏要跟过来受苦。”
太子这一计设得滴水不漏,想来两年前就开始筹谋,事发前他便有所预料,早早就遣散了王府,府上家仆走得干净,唯有他这仅成婚一年的王妃执意留下。
他嘴上责怪,手上却帮她拢了拢衣裳,压实了不断漏风的衣领。
男人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的肌肤,又惹她身子轻颤。闻言,她抬起头看他,甘之如饴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我愿与王爷同甘共苦。”
荆濯低眸,视线落在那张如凝脂的鹅蛋小脸上,嘴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眸色愈深。
姒娆捕捉到他的笑意,也跟着扬唇。
她与荆濯是去年八月成的婚,刚期满一年,她是平远侯府嫡女,与荆濯的姻缘一早就定了下来。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便让肃王的生母柔贵妃选去做儿媳,实实在在的指腹为婚。但结为夫妻的这一年,二人磨合得很好,很快便从陌生中滋养了柔情蜜意,彼此间自然而然地亲昵。
荆濯性子冷淡,寡言少语,因政务繁忙并没有太多时间与自己的王妃相处,但账房的钱随她用、俸禄随她花,肃王府无姬妾,无子女,只王妃一位女主人,遂尽管王爷不着家,姒娆也乐得自在。
逢年过节或到她生辰,荆濯也会推了其他事务早早回来,平日里常一起用膳,也记住了她的口味,夜里同榻而眠,更是极尽温柔,故而虽成亲前不曾相熟,成亲后却因相处融洽而很快恩爱了起来。
不承想,这样高枕无忧的日子这么快就结束了。
荆濯少年时期便统领三军在战场上厮杀,行事果决,运筹帷幄,屡立战功,十七岁击退北漠苍狼山游牧民族突击,十九岁又率军平定淮西暴乱。政论切中肯綮,立竿见影,深得陛下器重,尚未及冠即手握兵权,总理六部,让太子好不忌惮。
曾经叱咤朝野,万人之上,而如今,落进她视线的却是一双因囚车狭小不得不曲起的长腿,和被厚重脚镣捆链的双足。
好在这些日子他没有吃什么苦头,只是清瘦了些,关押在狱那半个月,她常打点狱卒前去探望。
皇帝从未疑心过荆濯,但太子急于扳倒肃王,引领群臣施压,让皇帝不得不做出决断。
刚出事时姒娆浑然不晓,荆濯下狱后,她吓坏了,看守诏狱的督查卫镇抚使是太子的人,她唯恐他们会对荆濯私自动刑甚至趁此害他性命,日日都想尽法子进去看他。
第一日,就见他坐在一方陈旧木桌边,他想让她把和离书写了,她不肯,夫妻两个彼此沉默着。
而桌上摆着两三道早已没了热气的菜,沉寂过后,他便拿起筷子,对她说:“吃了这一餐……就没有了。”
姒娆的心狠狠一揪,盯紧了桌上的饭菜,难道才第一天,太子就迫不及待置他于死地?他们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她眼睁睁看着他夹菜往嘴里送,那一刻她不知怎么了,绝望之余萌生出要与他一起赴死的想法,红着眼去抢他手里的筷子,“王爷,我也想尝尝。”
荆濯却不肯松手,只是不舍地望着她。
后来她还是将筷子夺了去,荆濯看到她仿佛饿极一样,不停地夹菜入口,把自己的嘴塞的满满当当,噎住了也要硬咽下去。
他皱起眉,阻止道:“好了,你少吃些。”
姒娆却不肯停,眼眶也蓄了泪,呜咽出声:“我替你吃,我都替你吃。”
荆濯见饭菜就快要见底了,终于忍无可忍:“别再吃了。”
姒娆不听,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你替我吃了,我吃什么?”
“我一日只有这一餐,你要饿死我不成?”
“……”
姒娆愣了下,抬起头,泪眼汪汪,因为吃得太急,嘴边还有油渣和米粒,她反应过来:“饭里……没毒?”
荆濯无奈道:“父皇命人送来的饭菜,怎么会有毒?”
那时她才知道,父皇知道荆濯是被诬陷的,为防止太子暗中下手,派了亲信在诏狱保护荆濯,饭菜也由他们亲自准备。
太子有没有派人害他不知道,反正他的王妃倒是结结实实让他饿了一天。
跟着颠簸不断的囚车出了城,布满鎏金铜钉的赤红城门正缓缓阖上,在只余一条缝隙时,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一个清瘦的少年从门缝里挤出,又拔出背上鼓鼓当当的包袱,边喊边往这边跑:“王爷!王妃!等等我!”
姒娆循声回头,竟看到府上的陈管家拖着一个大包袱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来到囚车前。
少年才不过十**岁,在荆濯身边跟了十年了,姒娆嫁进来以后,他便在府上做管家,帮姒娆处理府中大小事宜,对王爷王妃忠心耿耿。
姒娆坐直了身子,道:“陈芮,王府已经散了,你可以回家了。”
陈芮声音铿锵坚定:“王爷和王妃对小的恩重如山,小的愿意誓死跟随王爷王妃!”
他苦起了脸,不知是为如今无常的处境心有酸楚,还是不舍这份主仆之情,神情凄然:“你们走了……小的哪里还有家?从小我就是个孤儿,要不是王爷收留了我,我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姒娆依然不愿他跟来,即便他无家可归,王府遣散之前,她给府上家仆脱了奴籍,把自己的私房钱分与他们,还多给了陈芮一份,拿着这笔钱,再去寻个营生,总比跟随他们到瘟疫横行的瘴疠之地好。
陈芮一片赤诚之心,赶也赶不走,还笑嘿嘿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张牛皮纸包着的热乎的大饼,和一个水葫芦,“王爷,王妃,你们饿了吧?我带了粮食,还有水,哦,我还带了几件厚衣裳,天越来越冷了,可千万别在路上冻着了,我还带了几双棉靴,还有一个暖手炉……”
姒娆沉默,隔着木栏心虚地瞧了眼押送他们的士兵,几人不动如山,也不阻止陈芮与他们同行,甚至也不查验他包袱里都装了些什么,她猜到陈芮可能是得到了父皇的准允,父皇还是挂念他们的。
荆濯淡淡道:“你有心了。”
如此行了一路,太阳西沉,深黑夜幕自四面八方将人包围,冷风肆虐。
姒娆坐久了便感到身子麻木僵硬,不得不每隔片刻就来回变换姿势,在狭窄的囚车内试图伸展双腿。
荆濯纹丝不动,从出发到现在都两个时辰了,也没见他换一换姿势。
“王爷腿麻不麻?我给王爷捏捏腿吧。”
姒娆从他的小腿处开始捏,向上顺着捏到大腿,然而她并无经验,也不会为人按摩,手上亦没什么力道,只不过是趁机摸了他两把而已。他是习武之人,双腿比旁人更粗壮有力,肌肉紧绷硬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望他,见他正垂眸,沉默着看她,姒娆边捏边问:“怎么样?王爷的腿还麻吗?”
荆濯却道:“胳膊麻。”
“嗯?”
荆濯终于忍不住动了动:“你坐我手上了。”
“……”
姒娆忙挪了挪位置,荆濯抽回手,往车前进的方向望去,平坦大道一望无际,熟知这条路的陈芮却道:“王爷,王妃,前面没多远就是驿站了,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姒娆长长松了口气,如此蜷缩于车中整整一日,再这样下去,身子骨怕是要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