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圈套 我这般用心良苦,可都是为了雪夫……


    白羽这话实在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铁手将拳头握的咯吱作响, 他迟缓地低下头,握着雪信的那只手微微发着颤。


    雪信抬起头,在无数人无声的审视下,两人的目光交汇片刻。


    污黑粘腻的潮水涌退, 万籁俱寂的一刻。


    铁手的眼里闪着一种哀恸的光, 似期盼又似恳求。


    雪信忽然发现, 他的眼睛是这样的黑润而明亮, 似要历经浪打水冲,掩埋在泥土里经年, 才能打磨出这样没有棱角的亮光。


    她细细看他,从眉骨至唇角,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向内塌陷。


    好远。


    她年幼时,常常透过戳破的窗纸,遥遥地看雪, 也是这样的距离。


    “我自认清白, 愿意一试。”她凝视着那双黑润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


    她想抽出手,铁手却蓦的收紧了力道。


    “你与此案无任何瓜葛,这江湖术士的混话, 无须理会。”他的声音轻却坚定。


    那捉妖师闻言昂起头,正气凛然道:“不若这样,贺庄主将庄里所有人叫来这院里,大家一起验上一验?如此一来,既能叫所有人安下心,也不至于以为我针对这位姑娘。况且,这收妖阵也能祛一祛大家身上沾染的妖气。”


    一听能够祛除妖气,众人皆是拍手称好。这东西就跟祛晦气是一个理儿, 不管真假,能祛当然要祛。


    这一回,已容不得铁手不愿了。


    他哑着嗓子刚发出一个音节,雪信已覆手握住他的大掌,柔声道:“既然有能为自己洗涮冤屈的机会,有何不愿?”


    她这话一说,铁手悬起的心终于似解了禁制般缓和下来,冷凝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


    他当了十数年捕快,那么多山野精魅害人的传闻,最后不都是恶人在作怪?


    果然是他想岔了,或许真是关心则乱。


    他怎么能真如这道士所说这般,细细思虑起雪信非人的可能性呢?


    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雪信转身与白羽遥遥对视,浅笑道:“我便来看看这捉妖阵,究竟是如何捉妖的。”


    听到她咬重音的字节,白羽点点头,面带笑意,并未争辩,自顾自沿着院角开始布阵。


    贺永年已着人安排将山庄里所有的住客、下人,乃至看门的狗都拉了过来。


    最后一位进来的,是那位得了重疾的贺小姐。


    这贺家小姐,这些武林人一直是只听其名,如今一见确实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可这脸色实在太过苍白,走了没几步,鬓角已沁满了虚汗。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这些人也不敢多瞧。


    只贺永年围上去忙前忙后地嘘寒问暖,这满脸病容的贺九菱默不作声地坐在软椅上,低垂着头,一副毫无生气的疲倦样子。


    其余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呆站在庭院里,等着一个不知真假的道士驱鬼捉妖,众人的脸色都称不上好看。


    倘若真有妖鬼,这些人回去还睡得着吗?特别是几个混江湖的老油条,谁手上没沾过血。


    倘若这妖鬼一说为假,那便更难堪了。这么满山庄的人,被个江湖术士骗的团团转。


    这要是假的,这道士小子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萧瑟的夜漫起雾,香已燃过半。


    雪信仍全须全尾的好端端站在那儿,面色都是泰然自若。


    终于有人耐不住火气,粗声粗气道:“怎么还没反应,你这道士要是敢骗我们,我就叫你”


    这狠话还未放出来,就已被白羽干脆地打断,他啧一声,“急什么?”


    龙舌兰在一旁支了支雪信的腰,撅起红唇道:“看这死骗子怎么圆。”


    她话音不过刚落,阵法四角便传来异动,随着簌簌的颤响声,四张黄符纸皆化作流火旋飞起来,在空气中拧成一根燃着赤火的箭羽。


    破空声顿起,顷刻间便已化作一道火痕,惊雷般向雪信刺去。


    铁手呼吸一窒,瞳孔骤缩,恐惧比破空之箭更快地攫住他的心脏。


    无须思考,身体已下意识飞身去揽她。


    那双炙热的大掌已被细密的汗水打湿,然而这双冰冷的铁手却揽了个空。


    因为已有人,比他更快地将雪信扑倒在地。


    赤火箭羽带着能灼烧一切的炽热温度,略过雪信,直直刺进了寒鸦的腹部,随着带起的力道将他狠狠钉在了地底。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响起,直冲云霄,一团黑雾肆虐扭曲爬行一瞬,最终被燃烧成灰烬。


    电光火石间,声势浩大的除妖仪式已经完成了。


    众人皆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空白良久后,恐惧、震惊、不解才慢慢追上来。


    他们用忌惮、惊恐、甚至贪婪的目光看向白羽,或者说,看向力量。


    白羽利落地撑起身,迎着所有人朗声道:“抱歉了诸位,如各位所见,真正的妖正是蛊惑人心的药师寒鸦。我对雪信姑娘诸多言辞针对,实则是为了放松妖怪的警惕。如今妖物已除,大家尽可放心地安睡了。”


    他语气放松的说道,不管满场的寂静无声,转过身露出个爽朗的笑。


    他挽起袖子,对着仍在地上的雪信伸出手,“姑娘没事吧?”


    眼前的那双手,清瘦修长,骨骼的每一处都似细细雕刻过。


    她还未作反应,铁手已跌下身,失力般抱紧了她。


    他一个字没说,狂跳的心脏却已替沉默的唇舌道尽了一切。


    他胸腔起伏的气喘声,像是身处狭小密闭的暗室般重重回响着。那根极速的箭羽未伤到雪信分毫,却在冥冥中刺穿了铁手的心般叫他后怕。


    “阿雪……”


    真的……吓死我了。


    那一瞬跌停的心跳与未道明的言下之意,只有他一人知道。


    白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蓦的攥紧,不耐地啧了一声,冰冷道:“滚开。”


    一道熟悉的箭羽声嗖的凌空而来!


    龙舌兰的声音在耳边乍响,“小心身后!”


    铁手抱紧雪信,脚尖正欲使力,然而却似泥潭深陷般,浑身忽的动弹不得。


    他心下大骇!


    正躲无可躲间,一双细白柔腻的手已牢牢握住了燃着火的箭羽。


    嚓的一声脆响,那似火龙般的箭身已断作两半,落在了地上。


    “寒鸦公子,好大的阵仗。”雪信收回被赤火灼烧出裂痕的手,淡笑道。


    白羽抬抬眼皮,意味不明道:“夫人说笑了,不过是个结界罢了。还以为要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些人牲比我预想中还要更蠢更恶些。”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龙舌兰睚眦欲裂道。


    这满院子的人竟不知何时,皆瞳孔无神,状若失魂般呆站在原地。


    原本处处精细的院落,化作了满地残肢断臂的荒林野坟,天空中倒挂着一轮妖异的血月。


    诡谲的风声带来一些鬼泣声,阵阵寒意顺着骨头缝钻进来,像是被人摄魂到了阴曹地府。


    妖。


    真正的妖。


    他们已中了这妖的圈套!


    即使再不可置信,可答案已明明白白摆在了他们面前,不容置噱。


    白羽冷冷地看向这只聒噪的老鼠,放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旋,漆黑的雾气凝聚在掌心。


    雪信起身缓步走近他,眸光一冷,“我也正好奇的紧。”


    白羽一挑眉,“我这般用心良苦,可都是为了雪夫人。”


    “为了我,便不敢用真面目见我吗?”雪信的身影一闪,那双被赤火灼烧的手已紧紧攫住了他的脖颈。


    第42章 我没疯 那双铁手岿然不动间便已经顶起……


    白羽不怒反笑, 正欲开口,那双素白的手已骤然紧锁,猩红的赤眸微闪,顷刻间便生生将这具分身掐散了。


    漆黑的浓雾在空中滞散, 只余下一片鸦黑的羽毛打个旋儿缓慢落地。


    正此时, 呕哑的唳声凄厉的划破天际, 一片乌云猝然压境, 翅翼紧绷,一双双深色的瞳仁似鬼魅般瘆人。


    那群乌鸦遮天蔽日般飞落呼啸而来, 如漩涡般盘飞,化作一个身长玉立, 温雅清隽的玄袍男子。


    他将折扇往袖口一敲,躬身彬彬有礼道:“寒鸦特向雪夫人告罪,望夫人气消。”


    他这样子实在是仪态翩翩, 像极了谦谦君子。


    可实际上, 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铁手和龙舌兰已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两人了。


    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连话都被封缄般说不出口,只能用内力与阴湿的妖力拼命对抗,以求挣脱桎梏。


    所幸, 寒鸦根本没把两人放在眼里。


    他只笑着,温润解释道:“我不过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们的恶欲便这样浓烈。明知重病将死的还有位贺小姐,却偏偏只想将夫人置之死地。我心疼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人牲。”


    “况且,寒鸦已承诺过会为夫人好生诊治,这凡人的药方自然无用。常听说这怨气、死气乃至恶念才最是滋补养魂,夫人觉得我这三管齐下的猛药, 药效如何?”


    寒鸦说着,惋惜着叹了口气,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间,怜道:“雪夫人如此殊色,魂体却如此孱弱,我必当用心照料。”


    他欺身上前,修长而冰冷的手在雪信的面颊处缓缓滑动,像是阴冷的毒蛇窥视着咫尺间的猎物。


    “这院里的凡人皆可做药引。这些凡人的脏器味虽不美,但临死前的怨气与死气,却是极滋补的。寒鸦以怨气慰卿卿,夫人可否……”


    雪信身形微动,微微咀嚼了他的用词,“味虽不美……寒鸦公子却特意挖出来吃个干净?”


    寒鸦低下头,湿润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垂上,“夫人有所不知,鸦雀喜食腐,偏偏活人生气最能精进修为。故而我只吃将死之人的肺腑,生气夹杂着腐味,真的好味美。”


    他的口腔里下意识分泌起涎水,喉结吞咽,发出咕噜的细响,唇齿都泛着一层利刃般的银光。


    他眯起眼,享受似的缓声道:“反正也都是要死的人,我送他们一程,他们赠我一餐。这便是,凡人常说的,投桃报李吧?”


    “一面觉得凡人只是人牲,一面又东施效颦般极尽学着凡人谦和有礼的做派。果然,畜牲始终还是畜牲。”雪信侧过头幽幽道。


    寒鸦终于敛了笑意,那张脸似一层厚厚的瓷片,边缘处尽显其锋利。


    “我早说,妖鬼怎能与人牲为伍呢?无碍,待我将此间的生气吸食殆尽,带夫人回家慢慢治这病。"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一转,其间的刀锋已对准了铁手与龙舌兰。


    便从这两只最令人生厌的老鼠开始。


    黑雾自他身后凝聚成薄剑,然而不待利刃出鞘,一道白绫已更快飞至他的侧颈处,杀意乍现!


    “你敢。”


    寒鸦眯起眼,缩身摆腰,擦着白绫急退三步。


    他停住身子,冷冷吐息着,手指微触颈间的血痕,一点乌青色的妖血粘腻的渗出。


    “好啊。”他似是被激起了兴致,又似是真的被激怒了。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长出漆黑的长甲,他催动妖力,凌空竖起数十把薄剑,冲着雪信的方向直削过去。


    雪信的白绫一旋,那数十把薄剑便被搅进了其中。


    浓墨般的妖力与赤红色的鬼气相抗,无多时,只听刺啦一声,白绫乍裂,几把扭曲的薄剑叮当落地,只余几道剑气四射。


    满地萧索的枯叶被剑气肆虐的飘飞,一叶障目,视线倏尔被遮挡一瞬,雪信单脚一点,身子向后折去。


    一道冰冷的剑气堪堪擦过她的脖颈,几缕乌发随着枯叶飘然落下。


    寒鸦睨向她脖颈间那道血痂,位置丝毫不差,这才满意般露出一点笑,玩味道:“这活人的生气,夫人也该多进食些。一身的伤还未愈,做什么舞刀弄枪?”


    说着,他放轻声音,眼里漾起狂热的光,诚挚道:“我们皆有百年修为,何必闹得不愉快。杀尽这些人牲,我们都能升阶。此间可再无那些修仙名门、捉妖世家,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夫人还守着那两个虚情假意的凡人做什么?”


    雪信赤眸转深,闻言轻嗤出声:“看不惯你一身的腐臭味罢了。虚情假意的人我见多了,虚情假意的妖倒是头一次见。”


    言罢,白绫凌空裹绞而去。


    寒鸦拧过身,以手臂格挡,另一只手紧紧抓握住白绫,滋滋地腐蚀声响起。


    他面不改色的冷笑着,陡然用力向后拖拽,雪信被这股力道拉扯而去,脚尖点地,擦出好一道长痕。


    寒鸦右手凝出一把薄剑,凌厉直刺而来。


    雪信往后倒,左脚飞踢踹向剑身。


    这一下,还未踹到实处,整个人便已被寒鸦奋力地甩了出去。


    雪信重重砸落在地,嘴角溢出一些暗红色的污血。


    那条白绫落在寒鸦脚下,被攥紧的那一端已洇湿了乌青色的妖血。


    寒鸦面色铁青的看着近乎被腐蚀了一半的左手,看向雪信的目光终于染上了状若癫狂的杀意,“贱人。”


    雪信低笑出声,哑着嗓子道:“废物。”


    寒鸦勾唇冷笑,抬起掌,漆黑阴寒的妖力倾巢而出,似狂蛇般朝着雪信咬去。


    赤红的鬼气迎上,不过两个来回,便已力竭被啃食殆尽。


    雪信的胸口被强横的妖力猝然贯穿,魂体四裂,鬼气随着裂痕四溢。


    原本苍白的脸已全然没了颜色,她倒在地上竭力想起身,最后不过将将仰起头。


    寒鸦自远处高高在上的俯视她,眼里带着一点畅快、一点不屑,怜悯道:“再不求我怜惜你。我们姝色无双的雪夫人,可就要魂飞魄散了。”


    不知听了他的哪句话,雪信蓦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出声。浓稠的污血自嘴角蜿蜒而下,蹙起的眉却舒缓下来。


    她重重地闭上眼。


    一百多年了,早就活够了。


    这人世间,本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怨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好累


    见她软硬不吃,寒鸦不再多言,那妖异的黑瞳漠然地看向她。


    空气中一把通体漆黑如墨的重剑渐渐凝成,妖力附着其上,剑身挟着雷霆之势而去,寒气直透入肺腑。


    雪信的衣衫、发丝已被这力道惊地四散,一息之间,剑锋已挺至身前。


    然而这带着万山之势的重剑,却在半空被一双刚中带柔的大掌紧紧握住了。


    凌厉的剑势骤散,发丝缓慢飘落至腮边,雪信吃力地睁开眼。


    血月下,那个健硕英伟的身影再一次挡在她身前,那双铁手岿然不动间便已经顶起了天地。


    “铁游夏你疯了吗……”


    还不快跑!


    “我没疯。”他颤声道。


    他不仅没有疯,反而此生从未如此清醒、如此庆幸过自己练的一身好内功,能叫他得以冲破那阴邪的桎梏,还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这重若泰山的重剑。


    他不敢深想,因为一旦一想,他的手便再也握不住任何了。


    可世间上最珍贵的东西,正在他身后,须靠他的一双铁手护住。


    他握住这把重剑的手收的越来越紧,内心澎拜着的怒意迸发,内力若山洪乍泄般席卷而上。


    铁手的瞳孔剧颤着,看向寒鸦的目光已黏连上恨意,是欲将他抽筋拔骨的恨。


    他此生第一次起了动用私刑,将雪信身上所受的伤痛千百倍偿还过去的念头。


    那双永远温和的眼眸已被猩红的血丝彻底侵占,酸涩痛苦的眼泪漫出来。


    他恨寒鸦,更恨自己的无能。


    愧疚与痛苦似野藤般疯长,将他的心脏一起缠紧,直至无处可逃离、无处可供他喘息。


    铁手只能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


    那双大掌在妖气的侵蚀下皮开肉绽,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滴落在地上,他却丝毫不觉。


    再重的外伤哪比得过此刻锥心的疼。


    雪信透过朦胧的水雾,看见那一滩蜿蜒汇聚的血,那双清凌的赤瞳霎时间被浓墨浸染。


    柔嫩的指尖刺进地里,怨气自心口汩汩涌出,无底洞一般笼罩了她。


    寒鸦已飞跃而来,双手握住重剑,妖气化剑气翻腾而出。


    雪信撑起身子,正欲起身,一把紫色的长剑已没入寒鸦的心口。


    这一下,又疾又快,乌青色的血顺着剑尖坠落成线。


    紫剑之上闪着雷电,铮铮的剑鸣声不绝如缕。


    寒鸦僵硬地低下头,还未弄懂这第三人究竟是谁、究竟从何而来便已重重的倒下了。


    他那双眼瞪得极大,面色不甘而怨恨。


    修长的身躯化作一只毛色黯淡的乌鸦掉落在地,僵死的身子一动不动,只余那只诡异的眼珠子突然一转。


    那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病若西子胜三分。


    雪信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倒下身。


    她看向那把闪着紫电的长剑,伏在地上低喃出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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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她是我的妻子 只是,他总是愿意纵着她……


    寒鸦已死, 妖力骤散,结界坍塌。


    脚下踩着的枯叶软泥化作熟悉的青石板路,周遭已是燃着灯火的院落,被摄魂的众人纷纷摔落在地。


    龙舌兰终于摆脱了桎梏, 今晚的一切比她生平经历的所有都更离奇、更不可思议。


    若非亲眼所见, 即使别人说破了嘴皮子, 她都不会相信。


    可偏偏她却是亲眼所见。


    她心神晃荡的不能自已, 只能竭力控制着不去想横亘在面前的种种,讷讷道:“贺小姐?这些人”


    “明日自会醒。”贺九菱眸光冷淡地扫了龙舌兰一眼,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变作一个衣诀猎猎、气势冷峻的男人。


    雪信看着那张冷漠刻板的脸,心中平静无澜。


    或许真是命数, 逃的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铁手完全无暇顾及这变故,他脚步虚软, 连滚带爬似的跑过去, 颤抖的手落在她肩头,“阿雪,没事吧……啊……”


    他眼圈通红,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唇瓣在上下开合。


    下一瞬, 额头已失力般靠在她冰冷的面颊上,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锁骨上,眨眼间便蓄满了一池苦痛。


    “怎么办……”


    铁手揽紧她,掌心的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似乎要穿透皮肉,一路湿进更深的地方。


    雪信被他紧抱着,不言不语,灵魂游移间细细数着他心口所滋生的恐惧与痛苦之气。


    竟然好浓, 比她生前喝过的苦药加起来还要浓。


    铁手忽的想到了什么般侧过身,恳求道:“我求你,救救她……”


    他慌的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理智,满眼只有她身上四裂的伤痕,生怕她会在下一刻就如寒鸦的分身般化作黑雾彻底消散。


    那么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求你”这三个字本该重若千金,可此时他说起来却未觉一丝勉强。


    反而觉得太轻了。


    轻到不足以撼动任何人。


    起码对眼前之人而言轻若鸿毛,他的眼眸里毫无任何波动。


    那人驻足在原地,一滴,两滴,那乌青色的妖血终于滴尽了,光洁的剑身在夜色中闪过华光。


    然而那人并未挽剑收招,他身形一飘,剑光乍起,长剑在空中划过长弧,直刺向雪信喉间。


    正欲往前递,剑尖已被铁手抵在身前。


    这人面色冷如冰霜,只道:“她是鬼。”


    铁手攥紧了拳头,竭力压下心口狂烈的情绪,声音嘶哑道:“她……是我的妻子。”


    雪信低垂着眼帘颤动两下,那双满是血痕的手蜷进衣袖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烫,火舌舔舐而来的刹那,顽固长在心底的暗苔紧蜷着躲远。


    她忽的无法再抬起头,全世界却只剩下这句嘶哑的承诺。


    她知道,这是铁游夏的承诺。


    那人面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冷硬道:“人鬼殊途,鬼是怨气所生,必定为非作恶。你是捕快,无须我多说。”


    这剑修见他神清气明,看面相是个正直磊落、明辨是非之人。


    本以为这般一说,这人定能幡然醒悟。


    没想到铁手只是握紧了剑尖,摇头定声道:“世间事皆不能以一字盖棺定论。雪信纵然是鬼,也绝不会作恶。”


    这话是由心而说,却并无任何私心。所以他才能说的这样坚定、这样掷地有声。


    他喜欢阿雪,绝不只是贪慕她的美色,而是日复一日,怜她蹙眉时的悲望与跌宕,惜她泪眼里的哀婉凄愁。


    爱她梨花带雨的芙蓉面,心中更难解的,却是胆怯敏感的那一部分她。


    铁手用心看她,而非用眼看她。


    他办案明察秋毫、从不纵枉。纵使他身躯像铁、内功更是沉厚,但绝非一个头脑空空之人。


    自初遇起,雪信的那些心思、试探、有意为难,铁手怎么会丝毫无所觉察?


    只是,他总是愿意纵着她的。


    在雪信面前,他从未想做什么四大名捕。


    他只想做永远站在她那头的铁游夏。


    他虽未曾真切想到妖鬼这一层,可也知道,雪信定是受了数不完的委屈、吃了道不尽的苦楚。


    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姑娘家,怎会有那样断肠的愁、那样百转不定的心思。


    他从未觉得她矫饰,只觉相遇太晚,亏欠了她好多年。


    她的底色,铁游夏早已了解。


    所以,“无论是人是鬼,雪信就只是雪信而已。”


    那人漠然道:“自以为是的凡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并非自以为是,而是你未曾了解过她。”铁手运起内劲,强硬地移开这把嗜血的长剑。


    “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身为鬼会未做过恶?你可知,鬼身便是滔天的怨与恨凝结而成。”那人冷喝一声,看向铁手的眼神像是看向一个执迷不悟的不归人。


    听了这话,铁手心中翻腾而起的不是迟疑,也不是心惊,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鼠蚁一齐围上来啃食心脏般的酸痛。


    他涩着嗓子道:“不错。”


    “不错。”一道清丽的声音一并响起。


    铁手怔着侧身回首,看见了那道风流且风情的身影。


    龙舌兰与他遥遥对望,会心一笑,与以往每一次遇到棘手的案子时一样。


    她了解铁手,如今也算了解雪信。


    她相信铁手,自然也愿意相信雪信。


    她从背上撷下弓,一弩五矢,已对准了那人的剑。


    雪信跌在寒凉的地上,看着这两人的背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娇瘦单薄。


    看着看着,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般空蒙了眼眸。


    不过萍水相逢。


    她扪心自问,与铁手是逢场作戏,与龙舌兰是泛泛之交。


    就算再怎么细细拆析,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他们情愿这般护着她。


    那剑修眼皮轻抬,“冥顽不灵。”


    他自然是很想将这只从符阵里逃出来的女鬼就地了结的,可这两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百般阻挠,总不能真伤了他们。


    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睨向雪信,自她身上捕捉到星点四溢的阳气,心下已了然了七八分。


    为情所困、自以为是的凡人往往都自溺于美好的幻想,却不知道人身是妖鬼唯一能见人的东西。


    他看向这个眼神清明的青年人,缓缓道:“你相信她从未害过人,你以什么为她担保?”


    “你又以什么为她定罪?我当捕快,便是以捕快名行侠者事,宁可放过,也绝不可错杀。就算你是捉妖师也决计不能反过来。”铁手丝毫不让。


    那人定定看他须臾,忽的冷笑道:“好,想让我放过她,那你可敢走一遍她的轮回路?”


    见铁手失神,他出声淡淡解释道:“轮回路,可见死者一生的心结、怨恨,是鬼身怨气的由来之处。但这阵法是为鬼怪而设,故而路上燃着焚魂火。若生前与死后皆未曾作恶,那这火就只能灼痛灵魂,不会伤及性命。反之,这火便会将魂魄燃烧殆尽。”


    他眯起眼,“她如今魂体受损,已受不了这灼魂之苦。你若当真信她,不若背着她过路,替她受了这灼烧灵魂之痛,顺便也来看一看,她,是否真如你所愿,从未作恶。”


    他的声音透着寒气,试图要铁手知难而退,“当然,若是她作过恶。那你只能陪着她,被焚魂火一道烧的魂飞魄散了。”


    这话里字字惊险,稍有不慎便要被连带着丢了性命。


    人性总是善恶两面,有白便会有黑,更无须说中间的灰色地带。


    哪能用性命为人性做担保?


    更何况左右逃不了这灼烧灵魂之刑,无缘无故,凭什么要走这一遭?


    可偏偏,这人是铁游夏。


    他并未想太多,什么作恶、怨恨,通通如风般消散于耳畔。


    他只道:“我愿意。”


    字字铿锵。


    听到他这三个字,雪信仓皇地抬起头,细泪淌过唇角,“铁游夏,你疯了。”


    “我不需要,你滚,滚的越远越好。”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他说的对,你太自以为是了。”


    尖锐的话一句紧接着一句,她还觉得不畅快似的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利用你,才对你百般柔情献媚。”


    “你怎么这么蠢,我不过只是逢场作戏。”


    铁手听着,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平和,似乎能包容万物。


    他只应声,并不说话,像是在用尽一切温柔、去妥帖地包裹一段荆棘。


    他不觉得雪信合该受这样的揣测与为难,甚至要受刑自证自己,以逃脱性命之忧。


    可还好,他可以替她受着。


    更甚者,他想的是,看一眼,让他看一眼。


    看一眼她的愁苦、让他明白她为何而黯然、为何而褪色。


    他想从过往的深潭里将她细细捡出,妥善珍藏。可前提是,他得找到那个无人问津、不再对外开放的密闭渡口。


    原本,他应该无处可寻的。


    他知道,雪信不会再任由任何人闯进去,即使他剖开心脏捧着去也无济于事。


    可正是因为明白这点,他才觉得愿意,实打实的愿意。


    雪信胸口重重起伏几下,良久才精疲力尽般平静下来,噙着泪道:“铁游夏,我不会爱你的。”


    铁手眸光一黯,无力地垂下眼帘,喉咙似堵了什么东西般涩痛。


    他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无事的。阿雪,我爱你就好了。”


    雪信难捱地闭上眼,眼里含着无处流的热泪,恰似整山的雪在春融。


    那剑修的眼却如此平静无波,他起剑掐诀。


    顷刻间,一条燃着黑焰的路在面前蜿蜒而过。


    他一字一顿漠然道:“请吧。”


    见一见那些怨与恶的出生之地,人心会受蒙蔽而有偏颇,焚魂火却不会——


    作者有话说:爱是常觉亏欠呜呜呜


    第44章 杨雪信 因为他的一腔孤胆,她也愿意赌……


    铁手对上她的目光。


    雪信撑在两侧的手下意识向后缩, 眸光剧颤,摇着头泫然。


    宋居见她这一副样子,已觉足以说明一切。


    他淡漠地看向铁手,却发现他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女鬼, 步伐缓慢却坚定。


    “别过来。”雪信喃喃出声, 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世间不乏迎难而上的人, 可是杨雪信只擅长往后退。


    铁手停在那里, 苦汁在口腔里翻滚,徒留了满口的涩。


    他的表情仍状似平静, 眼底却泛起浪,声音沙哑道:“阿雪, 别推开我。”


    别抗拒我,别远离我。


    雪信凝视着铁手的眼睛,胆怯似的瞳孔一颤, 唯恐这就是下一个地狱。


    她的内里已是一片空茫的废墟, 毫无停留的意义。


    她更不讨喜,谁会喜欢阴雨连绵的寒冬腊月?


    铁手看着她游移的眸光、不住颤抖的长睫,似是从这小个窗口里听到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忽道:“阿雪,你知道忍冬藤吗?”


    忍冬?


    雪信试图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她的眸光只犹疑了一瞬,那一瞬代表着迟疑、矛盾、微末的希望。


    只那一瞬,铁手便已上前背起她。


    她那么单薄的身子压在铁手的肩头,脊背的重量似背着薄薄一张纸,心脏所承载的重量却似一整座山的积雪尽数倾倒其上。


    他看向那条燃着黑焰的路,忽觉很安心。


    他在心里叹息着想,能否一条路走到头,然后一条路走到白头。


    雪信攥紧了他肩颈处的衣衫, 紧到几乎要把那粗糙的麻布扯烂。


    她的思绪飘飞混乱,心乱如麻到近乎停滞。


    直到那片细绣的梨叶映入眼帘,葳蕤的灯火、粘稠的汤粥撞进心口,心湖彻底被搅乱。


    她终于醒过来似的,惊慌地在他背上挣扎捶打,“不要,快放我下来。”


    那是焚魂火啊。


    粗粝的大掌按住她不停磨蹭挣扎的大腿,鲜血的温热透过皮肉与心相贴。


    铁手不发一言地往前走,走的很慢却很稳当。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雪信仓皇地摇着他的肩,“我自己走。”


    “那是焚魂火,你失心疯了吗铁游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已慢慢哽咽起来,因为铁手已走的越来越靠近那炙热的火。


    她的眼眸被一左一右的两种恐惧填满,指尖不知何时已嵌入铁手的背脊,“我自己走。”


    唯独这一次,铁游夏不会如她所愿。


    雪信的眼里聚起浓稠的泪,自后侧看向他那双黑润而明亮的眼,里面正闪着一种坚定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从未做过恶吗?你又不是我,凭什么”


    凭什么敢这样相信她?凭什么敢这样去赌?


    铁手的眼睛柔下来,温柔到不可思议地说:“因为我自己生了眼睛。”


    这一句话就已经道尽了许多。


    那一行泪顷刻间落了满衣襟,她红着眼问道:“我是鬼身,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我以后作恶伤人?”


    “有我在,我不叫人欺负了你。你本性纯良,如此便绝不会伤人。”


    “倘若我还是伤人了呢?”


    他微微侧过头,用湿润的余光看她,艰涩道:“那便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别人欺你辱你,你还手,那不叫作恶。但我是捕快,只肖我活着,你尽可找我,我一定按刑定法,替你欺回去、辱回去。”


    雪信透过朦胧的水雾看见他剔透的眼,在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是要在溪水边埋头找寻很久,才能找到的世间仅此一颗的鹅卵石。


    剥开它,也就剥开了一颗琉璃般剔透的心。


    靠近它,冥冥之中即是靠近了灵魂的归宿。


    “杨雪信。”,在铁手踏上轮回路的那一霎那,雪信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叫杨雪信。”


    鬼怪的名字牵连着她们的生死,这一刻,她心甘情愿把过去与将来一并交到他手里。


    因为他的一腔孤胆,她也愿意赌一次。


    那个遍寻无获的渡口终于朝铁手打开。


    脚下的火一点一点烧上灵魂,他疼的额头泛起细密的汗,嘴角却往上扬起来。


    黑焰灼伤灵魂,是走一步便下一层火海的痛。它烧起来,是想烧到皮焦骨烂,烧到失去神志,烧到其上的生灵心生怨憎。


    这火并不痛在雪信身上,她却痛的受不了。


    她抱紧了铁手的脖颈,想求饶、想哀叫。


    她透过漆黑的火海,看向那双冷漠无波的眼,心中燃起的怨与恨,顷刻间便引动了旧日里残留的怨结。


    无数个画面迅速在铁手面前轮回流转,过往与灼痛一齐翻卷而来。


    ……


    一根细白稚嫩的手指戳破窗纸,呼啸的寒风骤吹进来,一粒雪濡湿了指尖,好冷。


    她收回冻的通红的手,踮起脚尖,透过那一小个窗洞往外看,看外面飘飞的薄雪。


    院里寂静无声,甚至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好在隔壁院落里有一些鲜活的欢笑声顺着墙根零碎地洒落过来。


    守在外头的小丫鬟羡道:“夫人又在陪二小姐玩雪了,隔壁院儿可真热闹,哪像咱们院啊。”


    见她低落艳羡,另一个丫鬟劝解道:“二小姐爱淋雪,咱们就别想了。你没听大夫那天说吗?这位最多活到二十岁。跟了咱这位,这么冷的天少发几夜风寒,我就烧高香了。”


    “老爷夫人也真是作孽,还好二小姐性子活泼又健康,多讨人喜欢啊。”


    雪信那双泛光的眼眸黯淡下来,她默然转身躺回床榻,抱紧了棉被发呆。


    脚步声轻轻响起,腥臭的药味飘散开,雪信抬起头,忽道:“阿娘以往日日来看我,近日怎么不来了?”


    那婢子见她小小一个埋在锦被里,胡乱糊弄道:“夫人近日忙,小姐安生养病就好。”


    可是,我想阿娘了。


    于是她怯怯道:“我也想淋雪。”


    那婢子听到这话,重重呼出一口气,挤出一点笑意,不赞同道:“小姐,不要再给夫人添麻烦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放回托盘,麻利地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时的声响比往常更重一些。


    雪信攥紧了被角,遥遥看向那一小个窗洞,似乎要从那里一眼望到某个咫尺的天涯。


    下一瞬。


    浆糊与窗纸重重糊上,将门外抱怨的碎响彻底隔绝。


    这一年,她十岁


    一阵无力的咳嗽声乍起,气短声怯。没咳几声,她就沁出满额的虚汗,不等风来吹,已冷的发颤。


    幔子里柔弱气虚的姑娘艰难喘息两声,想叫人,可怎么叫都叫不来人。


    她那双秋水眸如往常般聚起泪,可这泪,落不到任何人心里去。


    青松落色,亲缘、人情的冷落与淡薄早已尝遍了。


    她攥紧被角,只能看着漆黑的床幔落泪。


    天底下最不愿让她流泪的,只是她的枕头。


    因为它迟早会发霉。


    喉间又溢起猩甜,她伸出手在枕头底下摸索。


    重重咳一声,朵朵血梅开在帕子上。


    最后,被她黯然地攥在手心。


    这一年,她十六岁


    画面一转。


    穿着华贵的夫人端坐在床前,她面容姣好,可见岁月并未舍得苛责她。


    此刻她的表情很平,并不是平静,而是只像个空壳子留在这里。


    空气如此凝滞,只剩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人视线低垂看着锦被上的绣花,另一人盯着虚空一点,视线从不肯交汇。


    直到雪信咳出声,身子剧颤间,一块帕子从枕下滑落出一角。


    那夫人麻木地听着这咳声,这么多年来,她已听的够多了。


    这声音曾是她的噩梦,但也只是曾经了。


    她低下头,瞧见那块绣了红梅的帕子,忽然找到喘息口似的,重重发出气音,而后抿唇道:“怎么又绣这些东西?让你好好养病,绣这些有什么用?”


    雪信的视线从那一朵红梅上,上移到她细细抹了口脂的红唇上。


    她一面佯装平静地看着那红唇开开合合,一面任由酸涩的刺痛徜徉在眼眶里。


    她不肯落泪,却也不肯移开视线。


    绣花无用,可喝药也是无用,养她长大为她治病更是无用。


    她不能知道的更清楚了。


    那重重的气音,是因为绣花让她如此不可忍受吗?她知道不是的。


    这一年,她十七岁


    “宫里下了旨,要封雪宁为妃。”那华贵的夫人沉默一瞬,似乎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她看向桌上喝空的药碗,忽的像是有了底气般道:“你替雪宁去吧。你知道那位已经……你到底是阿宁的姐姐,再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你们正好做个伴。”


    那位已行将就木,雪信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颤着水光去寻那双凤眸。


    两两相望,那凤眸被烫到似的撇下来,“你别怪我,你也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难道你忍心我失去两个女儿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能抬起眼,视线不躲不闪。


    雪信久久读着那眸光,泪水自泛红的眼角淌落。


    我哪里是你的女儿。


    见她不松口,那夫人忍不住埋怨道:“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怕死吗?又能差的了多少日子……你就这么狠心?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这么多年来,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知道一年仅是给你买药就要开销几数吗?”


    雪信打断她,“我不怕死,”


    无病无疾,活到百岁唯使这折磨更长久。


    此时她尚且不知,她并非死于这既定的重疾,而是死于杀她千次百次,还不长记性的妄念。


    第45章 忍冬共经腊 他叩问自己,为什么姗姗来……


    他的双颊瘦削, 面色青白。因病痛缠绵卧榻,寒气凝滞,经脉都隐隐显出一些紫黑。


    但是,他有一双黑的很纯粹的眼。


    即使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 脏器与身躯都已走向衰败, 仍不损眉目间那几分如松如竹的俊朗。


    他不像是个帝王, 反而像是个温和却病弱的书生。


    初见时, 他看着雪信,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因为他们是这样的相似。


    区别只在于, 他已日薄西山,而眼前人或许还能再看一轮春秋的流转。


    他们就像两颗经命运淘洗, 落入淤泥里的萎蔫种子。无人愿意将之从污泥里捡起,妥善地栽种护养。


    于是,他们只能接受作为一颗劣质种子的命运。在无爱的世界里, 如傀儡般等待着死亡将一切湮灭。


    雪信以为, 这场相遇是在严寒地里恰巧遇到了一场难逢的雪。


    无关风月,仅仅只是握住一双同样冰冷彻骨的手,好似就已经很安心了。


    因为灵魂会说,还有另一个自己在。


    两人出生皆不平凡, 可实则只是两个被病痛与世俗幽禁在床榻上、熬着寿命的平凡人。


    即使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也会小声地给她念诗,送她锦衣罗裙,赠她玉镯金钗。


    她还以为,这就是爱。


    年关之前,他呕了好多血,气若游丝地倒伏在床榻上看向她。


    惊叫声混杂着下跪声乍起,雪信知道, 他再也好不了了。


    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夜里,她对着漆黑的床帷落泪。


    因为她以为的世间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将快她一步离开。


    可是她又算错了。


    这个夜里,她没等来汤药、亦未等来他的口信,只等来了一条白绫、一列骨刀。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陛下放心不下娘娘。钦天监的曹大人献了秘法,能让娘娘守龙脉、养灵墓,往后生生世世不分离。”这太监一顿,看向木盘上摆放着一列的骨刀,目露一些不忍。


    他低声道:“陛下也觉得,早晚要死,不如死得其所。”


    殿门被重重关上,一齐被关在里面的更有痛彻心扉的求救声。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散。


    鲜血流的无处下脚,腥气粘稠的几欲作呕。


    那太监看着满地的腌臜,皱眉道:“曹大人说了,留一节指骨,别全弄碎了。”


    “干爹,这法子阴损,会不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边上的小太监面无血色道。


    “宫里腌臜事多了去了。况且太医说了,这位本也就一年的活头了,早晚要死。”


    一听这话,那些在血肉里忙碌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豁然开朗。


    是啊,反正她本来也快死了


    拆骨分肉的场景回闪着漆黑墓地里永不见光的日日夜夜。


    哪有什么深山灵墓?


    只是用尽了血肉滋养罢了。


    铁手立在愈燃愈灼热的火海里,眼睛痛的几乎干裂。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辈子流的泪都没有今日多,火焰底下的青石板路拖曳着长长一道水痕,里面有他碎成千千万万片的心脏。


    再也无法粘合起来了。


    轮回路轻轻翻开了雪信过往的一角,可是,那是她的一生。


    他的胸腔似被滚烫的沸水泼洒,完好的脏器已成了一堆烂肉。否则,他为何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呢?


    救命啊……


    最利的刀剑一齐围剿上来把他割的鲜血淋漓,他的嗓子、他的唇都被完整地剥去了。


    救命啊……为什么没有人救一救雪信、爱一爱雪信呢?


    他原本稳当的步伐已变得蹒跚,甚至要绷紧全身、用尽每一寸骨骼的力量才能踏出下一步。


    谁能救救雪信,也救一救他。


    第一次,他由衷承认。


    铁游夏不怕死,但怕疼。


    他拼命地想说点什么,可却已心疼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已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疼,无处不疼。


    疼的让他觉得已涉足地狱。


    踏出轮回道的最后一步,他在流转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


    与寒鸦对峙的自己。


    空手接刃的自己。


    流血受伤的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直直跪下来。背脊被无形的山彻底压弯,他匍匐在地上抱紧雪信,热泪乱流。


    他叩问自己,铁游夏,为什么姗姗来迟?


    他的眼泪炙热滚烫,比焚魂火更胜。


    为什么世界没有善待我的阿雪?


    他第一次生起怨恨来,怨恨那过往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怨恨那个世界。


    那是地狱,那是阿雪的地狱。


    他的双手已抱的无法再紧,眼睛通红地似是含着血,只能一遍遍念道:“我爱你。阿雪,我爱你。”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已嘶哑的不成样子。炽热的眼泪第一个灼坏的就是他的嗓子,然后是他的心脏,他的脊背,他的一切。


    他只是一遍遍强调道:“我会永远爱你。”


    “我带你去看雪。我带你看每一场雪。“


    “阿雪,我要怎么爱你才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他颤抖着脊骨恳求她,生怕给的太少。


    他跪在地上,只想把世间最好的爱给她。


    世人苛责你、厌恶你、眼里从未有你,我来爱你。


    杨雪信,我来爱你。


    雪信看着他,一道水痕坠落至锁骨,一路跌进心口,右边那道才蜿蜒着流下来。


    她早在落空中逐渐麻木,姣好的皮囊给了她无数乍见之欢。可即使她生的再美,从没有人的眼泪是为她而流。


    只除了铁游夏。


    她日日恨,恨为什么没人真心爱她?恨一切不平、恨命运不公、恨识人不清


    她看着铁游夏重重起伏的脊背,眼泪随之越来越重,重到眼眶无法承载。


    她垂眸蹙起眉,连鼻尖都皱起来,颤抖着唇瓣哽咽道:“铁、游、夏。”


    她无法再启齿。


    不知如何言说,不知何处言说。


    这三个字,已是她和世间唯一的联系了。


    铁手僵硬地抬起头,他的面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像是将将从鬼门关回到人间。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球也像是烧坏了。只感觉到她的眼泪四溅着砸在他臂腕上,砸的他好痛。


    他摸索着捧住雪信瘦弱的脸,那双大掌包裹了她的双耳,连带着将全世界的杂音一并消除。


    他靠过去,像每一次一样,额头紧贴。


    两人蜷缩在一起,泪水混杂着汇聚蜿蜒,他们共享呼吸、颤抖、苦痛,无法再分彼此。


    “得了重疾不是你的错,阿雪,是他们的错。”


    “我、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阿雪,我有好多爱,我都给你。成百上千倍的给你。”


    他胡乱的誓言终于让她流下泪来,以往她只能重重倒下,将自己陷落进枕被里。而如今,她在这双铁手里,在他颤抖的话音里终于到达了彼岸。


    她适才学会呼吸似的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吞吃进去的眼泪、污血、苦楚一起吐出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什么……是忍冬藤。”


    “阿雪,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会有人喜欢的,会有人喜欢寒冬腊月、喜欢连绵的阴雨。旁人不知道,起码铁游夏是这样。


    心中某根绷紧的琴弦,悄然颤个不停。


    为什么有人能次次读懂她的欲言又止,次次妥帖地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这种感觉让心脏酸软的受不了,她攥紧了铁手的发,酸软到失措。


    龙舌兰看着这两个浑身伤痛的人彼此依偎着,心中的压抑与愤怒终于喘息一刻。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个漠然的男人,讽刺道:“你这轮回道也走了,往生也见了。眼下,你可满意了?”


    龙舌兰本以为他即使不内疚自责,也该自认心怀偏见,没想到他只冷冷道:“只说明她此前未伤人罢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立即灭了她。”


    听了这话,龙舌兰大嗔,怒上心头,三心两意箭已箭在弦上。


    雪信惊叫她,“舌兰,别!”


    这人是剑修,虽是正派作风,可心肠冷硬,眸冷似刀。倘若真动起手,龙舌兰非死即伤。


    她现在才懂,何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她不能见龙舌兰为了她而冒险。


    龙舌兰被她这么亲昵一叫,破天荒地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收起那紫色的小弩,情绪不上不下地被架在那儿,只能狠狠瞪一眼那握剑的男人。


    铁手抱紧雪信,几乎用整个身体挡住她,暗哑道:“阁下说过,安然走完轮回道便放过雪信。还望信守承诺。”


    那人并未应声,只用两只眼珠子深幽地盯着雪信,像是在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拆析她。


    这停顿的时间太久了,终于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宋居,我再也受不了了!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冷血、更无情吗!你根本不是人、不是人!”一道娇俏的怒斥声忽然从那把紫剑里传出。


    里面人呲牙咧嘴地跺着脚,像是被惹急了的猫,她威胁道:“宋居!她这么可怜,你要是不放过她,我就离家出走!你休想再找到我这么厉害的剑!”


    所有人皆是一愣,看着那把剑不知如何反应。


    然而那剑修并未有一丝表情变化,只冷冷吐出三个字,“那你滚。”


    那剑中的声音一哽,只能硬着头皮放狠话道:“你、你给我等着!等我找到更好的主人,你就后悔去吧!”


    宋居没理她,径直把剑丢在地上,而后转身飞跃出了山庄,到底是放过了雪信。


    那把闪着紫电的剑漂浮起来,对着他的方向小声的大放厥词,骂够了才觉丢脸似的,忽向反方向飞走了。


    空气彻底凝滞,三人面面相觑。


    这生死难关,竟就这样虎头蛇尾的草草收场了?——


    作者有话说: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出自《记园中草木二十首(其十八)朱藤》。


    忍冬的花语是:可将自己奉献给你。


    第46章 得偿所愿 以后我们再去北地看、在冬日……


    浓郁的线烟熏的满屋子皆是, 雪信握着寒鸦的妖丹正修补着魂体。


    得益于白羽死前那一番话,雪信也算清白已证,从这案子当中摘了出来。


    铁手特意隐去了后半截,并未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只说捉妖师白羽除妖后已自行游历去了。


    有人猜测晕倒或许是除妖气的阵法作用之处, 有人惊恐胆寒, 亦有人见猎心喜。


    想必这妖鬼作乱之事很快便会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铁手和龙舌兰都在雪信床前挤着,一步不肯离开。


    两人并未再提起雪信的过往, 他们都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怜悯与宽慰,而是真心与陪伴。


    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想要将这心暖起来,自然也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冷漠刻板的剑修竟有一把这样性子的剑。”龙舌兰倚在床边嘀咕道。


    雪信垂眸笑道:“确实是把热心肠的剑。”


    铁手看着她这某抹笑意, 眸子温柔而沉静, 只微叹道:“没想到剑亦会生灵,这次多亏了她,以后若见到必定要好好答谢她一番。”


    龙舌兰听着,忽一笑。


    雪信不解, 侧身看她,好奇道:“舌兰想到什么了?”


    龙舌兰看了眼铁手,笑道:“我想到她的话,真可乐,说什么天底下最冷血、最无情的人。”


    她说着便已笑作一团。


    铁手横她一眼,摇了摇头,转向雪信细细解释道:“我有三位师兄弟,正是无情、追命、冷血。他们虽叫这名, 但只是办案无情、对穷凶极恶之人冷血。等带你回了神侯府,见一见他们,你就知道了。我们四人虽是师兄弟,但情同手足。与师父更是感情深厚,亦师亦父。他们见到你,想必都是极欢喜的。”


    龙舌兰在一旁点着头补充道:“特别是诸葛神侯,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


    雪信被她一调侃,雪白的脸上浮起薄红,低头不语,眼里却染上点点笑意。


    龙舌兰见她这一笑的风情,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心里蓦然想到,铁手这么个大块头,雪信真能受的住吗?


    她猝然想到诸葛神侯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的场景。不会铁手生了一圈,那三个还没修成正果吧?


    不对,鬼能生孩子吗?


    “舌兰,在想什么呢?”雪信关心地蹙眉问道。


    怎么好端端地,面色突然这么红?


    龙舌兰被她惊的一颤,冰凉的手贴上滚烫的脸颊,磕绊道:“没,我、我有点热,我去外头透透风。”


    她说着,就自顾自跑出去了。


    雪信看着她的背影,长睫扑闪,实在猜不到这是怎么了。


    铁手也满头雾水,只微叹道:“算了,随她去吧。”


    他握上雪信的手,那双明亮的眼里染上疼惜,“还疼吗?”


    雪信摇了摇头,起身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不疼了,有妖丹在,我恢复的很快。”


    她的声音轻停一瞬,低声道:“那你呢,还疼吗?”


    “我也不疼。”


    铁手手掌上的剑伤虽流了不少血,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一点不轻不重的皮外伤罢了。那灼魂之火,确实是焚骨之痛,但阵法覆灭时,便已彻底消弥。


    这些终究抵不过心口的万千痛楚。


    “明天。明天我们就走吧,去汴京,去神侯府。阿雪,我带你去见家人、好友。以后,他们便也是你的家人了。”他的大掌轻轻拂过雪信的发,声音低沉而安宁。


    “他们都会照顾你、护着你。我也是如此。”


    翌日,铁手三人向贺永年辞行。彼时,齐天沥、贺九菱都在他身侧。


    齐天沥眼神躲闪,一刻也没对上几人的目光。


    而那位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的贺小姐,却并不似宋居幻化的那样死气沉沉,反而笑的很灿然。


    她的笑里藏着春日的生气,即使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也是明媚的。


    相信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是笑着的。


    真好,世间并非每一颗萎蔫的种子,都只有遭人遗弃怨怼的下场。


    原来也能开出这样美的花。


    马车疾行的风透过幕帘吹进来,灰色的幕帘飞扬而起,绕进一小片蓝色的衣角。


    雪信伸出手,隔空轻抚它的轮廓,就像已经摸到了某种具象化的未来。


    不自觉绞紧的心倏尔松络开来,各人各有各人的际遇。


    最好的人,已经就在眼前了。


    她放下手,对上两双眸子,笑问:“到了?”


    铁手掀开幕帘,扶她下车,闻言点头称是,表情却有些局促。


    他这人看着木笃,实则性子开朗从容,极少这样局促。


    雪信瞧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宅子。


    说是好友的府宅,并未有人居住,只有一两个下人负责洒扫打理。她也不太明白,为何要绕一大圈路,来住几晚这偏僻的府宅。


    铁手一提到这事,便支支吾吾的,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龙舌兰瞧着也知道,只是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在她面前打着马虎眼。


    如今终于见着了,到底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雪,一路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煮点汤粥给你吃。”铁手帮她整理好床铺,细细打扫了一遍屋子,才说出口。


    雪信见他手掌不自觉地蜷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才露出个温柔的笑:“好。”


    他的耳根泛着红,闻言点点头就往外走,步履匆匆。


    简直把我要做点什么写在了脸上。


    雪信的探究心忽的散了,满心满眼只有他紧张的蜷手流汗的局促样子。


    怎么这么可爱。


    她皱了皱鼻,暗暗把铁游夏这三个在心里念一遍。


    怎么会有这么适合他的名字?


    靠近他就像靠近了夏天。


    她忽的觉出一些甜,弯着眼从包袱底下拿出做了一半的衣裳细细绣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遮盖猩红的血渍,也不是为了缝补破损的口子,而是全然为了将这点甜绣进去。


    雪信还未绣好袖口的暗纹,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她惊的一瑟缩,赶紧把衣服塞到被子底下,收拾好了针线,才推开门:“这就煮好了?”


    铁手摸了摸头,笑道:“刚煮下了,粥要细熬。阿雪,要去看看吗?”


    雪信低笑出声,哪有叫人去灶头看火候的?


    她笑着点点头,伸手去寻他的手掌。


    一入手,湿的。


    她的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去看看。”


    铁手牵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头,激越的脉搏声透过十指相扣的手一一传递。


    四周的景物愈发幽深,空气中隐隐有清冽的花香浮动。


    铁手停下来,眼前是一道未落锁的院门。


    他并不推,只紧握着手,呼吸急促道:“阿雪,到了。”


    雪信抬起头看他睫毛轻颤的频率,便知道他有多紧张,于是便捱下了疑惑,径直去推那院门。


    夜色尚浅,庭院寂静无声,只余下千树万树的梨花。


    溶溶月光撒下来,似细雨湿润了晚梨,皎白的梨瓣裹着嫩绿色的花萼,如薄雪落满院堤。


    她正失神间,晶莹剔透的雪蓦然飘落下来,空灵飘逸,悄无声息间淋了满衣襟。


    轻风缠着衣角蜿蜒,略过鼻尖时已揉进了浓浓的梨花香。


    她抬手接住一瓣。


    “阿雪,我说过会带你看雪。以后我们再去北地看、在冬日看。”纷纷扬扬的细雪落满在他眼底,他仍极力佯装着镇静,生怕这个承诺染上一丝儿戏。


    可谁都知道,他永远沉静宁和的表情下是汹涌澎湃的爱意。


    雪信的眸子里颤动起潋滟的水光,从那一点渐渐洇湿了整块冰。


    一百多年间,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得偿所愿。


    是病坏栽倒的梨树被一双大手细细扶起,小心翼翼地栽进黄土地里。


    是期待永远不会被落空的踏实,是向后倒时永远会被温柔托举的安心。


    她用那双梨花白的泪眼去读他的目光,双手扶上他的臂膀。


    她那么一小点力道施加在他身上,他的肩颈、他的脊骨、他的世界便全部向她倾倒。


    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面颊上。


    那双明亮的的眼似透亮的湖,一眼就能望到心底。


    里面是疼惜、不忍、与快要溢出来的爱。


    原来爱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


    她骤然想到了轮回道时自己的恶言以对,那一句句如刀似剑,如今反噬一般叫她疼痛难忍。


    泪水忽的争先恐后往外溢,她通红着眼眶,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歉:“铁游夏,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词不达意,哽咽地不知如何往下说,急的呜咽出声。


    铁手却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他忍着眼底的灼烫,叹息着抱紧她,“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再被伤害了。


    他蓦然在她耳边喃喃出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颤抖的声音一路顺着耳道跌进内里,世界向阳的一面终于向她打开。


    雪信闭上眼抱紧他,紧到连满天的雪都无法横亘其中。


    阳和启蛰,终年覆雪的山巅乍破天光,耳边有冰裂声告诉她,以后的每滴泪都会有人捧着双手来接了。


    ……


    亭台上,龙舌兰倚栏望向满天的碎白,漾起一个柔和而释然的笑。


    她看到,那团污雪里的灰烬都随风散去了。


    铁游夏说的对,她的底色永远洁白如细雪。


    尖锐、怨恨、戾气,只消爱就能尽数磨平。


    她看着雪信嘴角那一抹笑,灿然而甜蜜。


    被爱的时候,无论忧伤还是明媚,原来大家都一个样——


    作者有话说:这一单元end啦!


    “我心匪石不可转”出自《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最后,在此帮某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剑灵发布一则悬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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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最后悔的事 没想到你品味这么差,人还……


    清宁镇, 云开客栈。


    一锭金子被随手抛在柜台上,哐当一声,只听了一声响就被人牢牢攥在了手里。


    那伙计嘿笑着围上来,躬着背吆喝道:“客官, 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他的态度很是热情, 无外, 眼前这人出手大方, 穿着打扮一瞧便知道是个大主顾。


    这人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金缕衣,发髻繁复, 戴了满头的珠翠簪钗,身上还仔细配了手镯臂钏、额饰耳珰, 华丽花俏,活像只花蝴蝶。


    要是旁人这样穿,必定显得庸俗累赘。可偏偏她杏眼桃腮, 生的极为幼态可爱, 这样打扮就像位金枝玉叶的小小姐。


    她长的一脸的人畜无害,可略微思索一二,抱金于闹市还能一路安然无虞,显然也并不简单。


    “来间上房。”


    “好嘞, 天字一号房您这边儿请。”那伙计将毛巾利索地甩上肩背,大步走向楼梯带路。


    木质的楼梯已有些年头,行走间咯吱作响,衔月东看西看,鼻子已不自觉皱了起来。


    上了两层楼,那伙计躬身替她打开房门。


    云开客栈已是青云镇最好的客栈,这上房宽敞明亮,无处不雅致。雕花大床、锦缎被褥、绣花枕头更是样样不缺。


    那伙计笑着转过身, 刚想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安排,便听她捂着鼻子嫌弃道:“这就是天字一号房啊?怎么一股子怪味。你、就你,快打扫一遍。”


    那伙计笑容不变,点头应是,拿起毛巾就擦起桌椅来。


    “把这个窗、地面都擦了。”


    "还有这个花瓶。"


    不知擦了多久,他支起腰身,喘着气道:“客官,你看这差不多了。”


    衔月绕着圈扫视一周,撅起红唇勉强道:“行吧,家道中落也只能住这样破落的地方了。”


    “欸你也别闲着,快去给我上些你们这儿最好的饭菜。”


    刚歇一口气的伙计一哑壳,点头哈腰着出去了。


    刚一出门,这伙计那张带着逢迎笑意的脸便臭了下来。


    死丫头人小架子倒是大。


    这人正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为了偷东西。他想偷的正是近日名动江湖的防身至宝,鲛绡金缕衣。


    据说这金缕衣如金丝甲般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这样的至宝自然会引来争夺、杀戮。


    按理说这样一个小姑娘应当护不住它,可那些冲着金缕衣去的人竟都离奇不见了踪影。


    这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武林好手,也不知她学了什么古怪的功法,竟能叫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样的事多了,剩下的人自然也就胆寒了。但想也知道,这剩下的人里不会包括司空摘星。


    因为这世上还没有司空摘星偷不到的东西。


    为了不挖六百八十条蚯蚓,这鲛绡金缕衣,他偷定了。


    “红烧肉、糖醋鲤鱼、牛肉汤还有两碟时蔬小菜。”司空摘星将饭菜一一摆上桌,笑着道:“这可都是咱们客栈的招牌。”


    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穿上这金缕衣招摇,恐怕这入口的东西都要万分仔细。


    没想到这小姑娘夹起一筷鱼肉便细细尝起来。


    司空摘星当然不会做把药下进饭菜里这样不高明的手段,于是他便听她不可思议地嘀咕道:“这都能当招牌,你们客栈居然还没倒闭。”


    司空摘星面色一僵,他不仅是个吃客,还是个吃客当中的行家。


    这糖醋鲤鱼鲜嫩多汁,酸甜爽滑,红烧肉已煨的十分软烂、入口即化。便是陆小凤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他在心中暗暗咬牙切齿:真是个难伺候的搅祸精。


    面上赔笑道:“客官见谅、见谅,我这就去给你送一盘瓜果上来。”


    ……


    早晚让陆小鸡也给他剥葡萄,少说也要剥个三万颗。


    他一边恨恨地想着,另一边的葡萄皮已高高垒起。


    手酸指软之际,一盘葡萄终于剥了个干干净净。


    他呼出一口气,正欲站起身先溜为敬,便被衔月再次喊住了。


    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


    “欸你,你去跑一趟书肆替我买些笔墨纸砚,剩下的银子都给你了。不用谢我,我可不是小气的人。”


    “小二,把这饭菜撤了,桌子重新擦一遍。”


    “小二,去厨房帮我叫一碟桂花糕。”


    “小二…”


    “小二…”


    司空摘星发誓,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在她吃的第一口糖醋鲤鱼里拌两三斤鹤顶红。


    他咬着牙从床底爬出来,扯出个笑,“客官,您应该没有别的吩咐了吧?”


    衔月沉吟一声,笑弯着眼点头道:“晚上见!”


    还见?


    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说笑了,天色差不多了,那我让厨房给您烧上热水。”


    衔月一愣,不解道:“我没叫热水啊,要热水做什么?”


    司空摘星擦了擦额间的汗,真心实意地笑道:“洗澡啊。”


    只要这衣服一脱,还怕这金缕衣他偷不到吗?


    衔月照着镜子,闲情逸致地轻飘飘道:“我不洗澡啊。你要是闲的话,不然再跑一趟,去帮我买点漂亮的珠钗!”


    司空摘星差点栽倒,道:“这么热的天,真的不洗吗?”


    衔月自然地点点头,她这鲛绡金缕衣有清洁术啊,为什么要洗澡?


    洗澡是凡人要干的事,她可是微生衔月。


    司空摘星竭力控制着呼吸,不是,谁家小姑娘大热天不洗澡?


    她竟然谨慎至此,司空摘星眸光微闪,心下已有了对策。


    那就别怪他使些小手段了。


    他可不是陆小凤,更何况眼前这个,实在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速度一骑绝尘。


    衔月挥在半空中的手一僵,看着他的背影瘪了瘪嘴,没礼貌!真是养不熟的店小二。


    她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书案边,握起笔,轻蘸石青墨,静气凝神,随即下笔。


    豪墨挥洒,笔尖游走若龙蛇,线条有力而不失灵动。


    她捏起宣纸,透过烛光静静欣赏每一笔的走势,暗暗点头,惟妙惟肖。


    果然天才是不分领域的,炼器易如反掌,丹青更是手到擒来。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微生衔月!


    正此时,房门被敲响,正是去而复返的司空摘星。


    他捧着一包袱的珠钗罗裙,气喘吁吁道:“客官,都买来了。”


    当然,气喘吁吁是假,但也真的够累了。这一天他就没休息过,是骡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他甚至在心中暗暗怀疑这是不是陆小凤乔装打扮来整他的。


    衔月见到他,眼睛一亮,拿着宣纸扑过去问道:“你来的正好怎么还买了衣服?”


    “客官您给的实在太多了,我就看着挑了些。”司空摘星偷东西不为钱,自然不会昧下这几两银子。


    毕竟他偷了她的衣服,也得给人家留一件不是?


    衔月对他另眼相看,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赞赏道:“没想到你品味这么差,人还算不错。但你可能是太穷了才会这样想,这点钱不用替我留着的。”


    司空摘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客官,您人、真好。”


    痒粉已经下在了她身上,等她脱了衣服,偷到这金缕衣就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他平静下来,刚露出个笑容,就见衔月拿着宣纸凑上来,盯着他急切道:“你快看,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司空摘星见了那画,倒吸一口凉气,“这”


    衔月催促道:“见过没啊。”


    他的笑容龟裂一刻,忍不住怀疑道:“这是个人?”


    衔月深呼一口气,挤出笑容道:“你瞎了吗?这很显然啊。”


    司空摘星哑然,用眼神说着你确定?


    她重重收回手,狠狠瞪他一眼道:“井底之蛙,连画都看不懂。”


    她低下头细细一看,眼睛、鼻子、耳朵,不都有吗?


    没品的家伙。


    没有足够的金钱熏陶,是这样的。


    一锭金子都够买你的命了吧!逻辑自洽后,她没好气道:“那你知道什么地方能帮忙找人吗?”


    司空摘星笑道,“知是知道,但你这画,大罗神仙来了也认不出,趁早死了这心吧。”


    他自认为十拿九稳,对付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不手到擒来,如今也懒得装了。


    这画,他喝醉了拿脚画也画的比这像人。


    衔月气急,刚想踹他,转过身却忍不住惊恐道:“你、你!”


    一种灼热钻心的麻痒意忽的爬上来,司空摘星心下顿生不妙之感。


    不会吧。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红斑!


    不是下到了她身上吗!


    司空摘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他怎么可能会做下错药这种蠢事?


    微生衔月惊叫一声跑远,指着他大叫道:“你、你不会有病吧!”


    司空摘星易容下那张脸青白交加,世上怎会有如此倒打一耙之人?——


    作者有话说: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手到擒来vs探囊取物


    剑灵小宝放后面写!


    第48章 该死的贼 一块赏银引起的血案


    司空摘星浑身又痒又热又麻, 偏偏还不能伸手去挠。


    他本是想叫这搅祸精尝点苦头才特意下了足量的痒粉,没想到这苦头尽被他自己尝去了!


    眼下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牙挤出几个字,“因为我老是不、洗、澡。客官您最好也还是洗个澡吧!”


    他阴恻恻道:“小心变成我这样。”


    微生衔月一听, 捏起鼻子跳出几尺远, 受不了道:“要死了!你怎么不洗澡啊!再穷也不能蓬头垢面啊!”


    骨碌一声, 一块金子被扔在他脚边, “赏你买洗澡水的!!快、快离开我的房间!我已经闻到你身上的穷酸味了!”


    司空摘星看着脚下的金块气笑了,到底是谁不洗澡?


    苍天明鉴, 能不能来道雷劈死她!


    他气的胸闷气短,险些背过气去。


    他可是天下第一神偷, 别人请他出一次手就要二十万两白银,他穷酸?


    司空摘星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个来回才能勉强绷住面上的表情。


    他蹲下身, 忍辱负重地捡起这块买洗澡水的赏银, 牙都差点磨烂。


    给我等着,你最好别落我手里。


    他脚步僵硬地刚踏出门一步,身后的房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嫌弃的抱怨声自门缝里溢出,“什么人啊, 要他洗个澡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司空摘星: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再忍你最后一次。


    ……


    后半夜,淡黄色的窗户纸被细管轻轻捅破,白色的薄烟一点点漫进去。


    须臾,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一小条缝。下一瞬,一个飘忽的黑影已身形如燕般攀上了屋脊。


    这人轻功绝顶,行动间并未发出一丁点动静。


    司空摘星伏在屋脊上暗中观察,果然搅祸精已经沉沉睡去了。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那痒粉究竟是怎么弄到他身上来的, 但他这迷香乃是独门秘制。这点量,就算是几百斤的野猪都得睡上三天三夜,不怕迷不倒她。


    他悠然跳下身,脚尖落地,悄无声息。


    这搅祸精睡着了的样子倒是很天真可爱,可惜不过半日,他便已不能知道的更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


    想到白天所受的屈辱,他磨着牙伸向微生衔月的钱袋。


    金缕衣都排到了后面!


    我倒要看看,你个搅祸精没了银子,还能趾高气昂到哪里去。


    喜欢给赏银是吧。


    这双罪恶的手不过将摸上这材质特殊的钱袋,下一瞬,蓝光一闪,禁制触发,一股极大的力道拦腰将司空摘星狠狠甩了出去。


    “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身后的花瓶木架紧跟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好不热闹。


    在一片巨响中,衔月骤然睁开眼,倏地爬起身,双眼一眯看向正倒在地上揉着胸口的贼。


    这贼自然也看见了她,可他却不躲不闪,只不死心地问道:“你居然没倒!”


    他的迷药居然没派上用场?


    这可是他的独家秘方!


    司空摘星早猜到,她既然能大摇大摆地穿着金缕衣招摇过市,必定武功不俗,也有不少保命的法子。


    可这是他的独家秘方!要不是这搅祸精欺人太甚,他甚至没打算用。


    他暗骂一声,这人真是他的克星不成?


    司空摘星既然易了容,自然不会多此一举的蒙面。


    衔月轻而易举便认出了这贼正是那个不洗澡的店小二,她忿忿道:“好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我好心给你赏银,你居然来偷我的乾坤袋!”


    她站起身大步冲过去,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小偷!敢偷我微生衔月的东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自从十四岁离家出走半天,全身家当都被偷了个一干二净,只能沿街乞讨卖艺凑回家的路费后,微生衔月便将毕生所学用在了每一件法器的防盗上。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微生衔月了,如今能偷走她法器的人还没出生呢!


    就算发生了万分之一中的不幸,这些被偷走了的法器别人也用不了,每一样法器上她都下了数十种禁制,保管除了她本人,没人破的了。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捡漏她的法器!


    小偷就是世界上最穷凶恶极、最不可饶恕、最该死的!


    自十四岁起,她便起誓,要整遍世间所有小偷,以报当年血海深仇。


    天下无贼的盛世,要靠她微生衔月!


    熊熊的怒火在身后燃烧,她转起手腕,正欲把这该死的小偷打成猪头,却见那店小二忽的上前两步,一躬身,郑重其事道:“我出声贫寒,一时糊涂才做下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听了姑娘一席话,如今正是悔不当初,往后必定洗心革面!”


    他这话说的诚恳万分,言语里的愧疚悔恨已几乎要溢出来。


    微生衔月一顿,想到这人连洗澡水都买不起,确实是穷的过分可怜了些。


    她正内心摇摆间,倏尔想到十四岁那年沿街乞讨的黑暗历史,愤怒的火焰又卷土重来。


    她还没偷呢!


    她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我来给你长长记性。”


    那伙计缓步退身,不知何时已到了窗户口。


    他双手灵巧一推,下一瞬已大笑着纵身跳窗而出。


    刚落地便连翻了七八个跟头,声音已飘出去很远,“还是给你自己长长记性吧,下次记得先动手!”


    微生衔月自窗户口往下看,那人影已变成很小一点。


    她一边点头,一边露出个甜滋滋的笑。


    好样的。


    符合对小偷的刻板印象。


    我倒要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三十三天快。


    她双手结印,手链上镶着的灵石叮铃作响,“三十三天,给我把这个该死的贼抓回来。”


    话音刚落,腰上的白玉雕花玉佩一闪,骤然化作十几片玉璧,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急如星火。


    那玉璧联结成青灰色的锁链,眨眼间便如水蛇般缠上了司空摘星的腰。


    他只觉腰间一紧,下一瞬已整个人飞身而起,被这诡异的东西硬生生拖回了客栈房间内。


    他被这玉璧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身下的碎片乒铃作响,司空摘星却顾不上分毫。


    他只遭雷劈了似的看着这腰间联结成锁的玉璧,这是什么东西?


    他中迷魂药了??


    要是六扇门有这东西,他是不是可以准备退隐江湖了?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这十几片玉璧汇聚形凝,在一双细腻白皙的手中化为一块玉佩。


    他跌坐在地,毫无形象可言地顺着这双手往上看。


    微生衔月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对上他的目光,甜蜜笑道:“接着跑啊,刚刚不是很得意吗?”


    司空摘星说不出话,他看着那玉佩,咽了咽口水,不耻下问道:“这是?”


    “这是你们这些凡人这辈子也没法拥有的法器。”衔月下巴一扬,骄矜道。


    司空摘星也不知信了没信,只眨了眨眼,点着头笑道:“原来是仙子啊,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仙子就饶了我这次吧。”


    “饶了你?害我白白又浪费了灵石,还想让我饶了你?”她磨着牙踹他一脚。


    “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面还有个属鸡的儿子,中间还有两个重病的哥嫂”


    衔月正琢磨着属鸡的孩子该是多少岁,就见这人故技重施,凌空翻身,窜天炮似的冲出了窗口。


    屋顶上的瓦片颤声轻响,这人飞檐走壁的本事倒也不差。


    衔月眼神都没分他一个,只扯着嗓子喊道:“三十三天!”


    几秒过后,她看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司空摘星,轻嗤一声。


    那双杏眼凑到他面前,笑盈盈道:“怎么不跑了?”


    这回司空摘星终于笑不出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人得意的样子不说话。


    见他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衔月总算舒心了。


    之前那些明抢的强盗都被她关进了苍海绘卷里干苦力,可是对着眼前这个行迹恶劣还行凶逃逸的贼,干苦力还是太便宜他了!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样好东西。


    一片墨绿色的叶子凭空出现在她手上,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书案边,拿起司空摘星跑腿买的笔,嘴上还忍不住嘲讽道:“怎么不说话了?不为了你属鸡的儿子求饶了?”


    司空摘星苦笑道:“我认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衔月终于满意地露出一点笑意,她握着毛笔踹他一脚,问道:“说罢,叫什么名字?”


    这人闭了闭眼,只道:“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衔月又是一脚,没好气道:“名!字!”


    这人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叫陆小凤。”


    衔月不疑有他,转着笔确认道:“哪个陆?哪个小?哪个凤?”


    司空摘星正想说当然是陆小凤的陆,然而思及眼下这一切都拜陆小凤所赐。


    于是当下就满脸苦涩地细细把这三个字一一拆解告知。


    他挖蚯蚓,陆小凤当然也不能闲着啊。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衔月撇了撇嘴,评价道。


    司空摘星极力忍着喉间的笑,淡淡道:“我陆小凤确实无颜辩驳。”


    墨迹一点点沁进叶脉,须臾,那莹着黑光的墨绿色树叶猝然变成了透白色,而后似一叶飞舟般乘着风从窗口飘走了。


    它长脚自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找陆小凤去了!


    微生衔月瞪大了杏眼,转过头看向司空摘星,咬牙切齿道:“你不是陆小凤!你竟然敢骗我!”


    她一跺脚,径直上前拧紧他胳膊上的软肉,边扭边恼火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说我弄死你!”


    司空摘星被拧的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道:“我说我说,你先放手。”


    衔月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你还跟我提上条件了!”


    “行,行,我告诉你。”他信口胡诌道,“我叫陆小鸡。”


    第49章 恰逢敌手 就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意思……


    衔月深呼吸一口, 反问道:“你说你叫陆小鸡?”


    那人点点头。


    “好,很好,把我当傻子。那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她说到‘心狠手辣’这四个字时声音都有些扭曲变形。


    那人一听,急得噌一声站起身。


    刚起了小半个幅度就被玉璧锁着哐当倒下, 他躺在地上呲牙咧嘴地辩解道:“我真叫陆小鸡。我一直不肯说, 其实是因为我羞于启齿。你也知道我家里穷, 养鸡是全家老小的指望啊”


    微生衔月一挑眼, “那你是觉得陆小凤这个名字很好听咯?”


    司空摘星昧着良心道:“我一直想着,我要是叫这个名字该多好。”


    衔月冷笑一声, “拜你所赐,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陆小凤可要倒大霉了。他死也猜不到, 是因为有人羡慕嫉妒他的名字,才会遭此一劫吧?多新鲜啊。”


    司空摘星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屋脊。


    什么陆小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微生衔月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可是那焱树叶, 她只有一片!


    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已经没有半点用了!


    一个贼的名字只有晦气!


    衔月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气的牙痒痒, 把他丢进苍海绘卷里当劳役前,不好好整整他实在不甘心。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的琢磨出点什么,陆小凤、属鸡的儿子、陆小鸡


    她弯眼一笑, 捡起地上的笔,喜滋滋地在他脸上起笔作画。


    司空摘星当然猜的到她会画什么东西,或者说这搅祸精能画什么好东西?


    但他脸皮厚,根本无所谓。这搅祸精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丢脸又怎么样?


    况且这还是他的假脸,尽管丢。


    他甚至悠然地闭起眼,让她尽情地画。


    衔月收起笔,走远两步端看着自己的画作, 满意地点点头,甜甜喊他:“陆小鸡?”


    看到她那坏心眼的笑,司空摘星心下突然就有不好的预感泛上来。


    他眯起眼,正要看看她想搞什么鬼,就见一块黑色石头被随意地扔在他脚边,熟悉的角度、熟悉的抛物线、熟悉的落点


    蓝色的微光一闪,半空中就浮现出一方光幕。


    上面正是司空摘星此刻的模样,他狼狈的跌坐在地,被绑的跟粽子似的,脸上还画了一只大乌龟,最要命的是额头上还写了陆小鸡三个大字。


    司空摘星与光幕中的自己两两对望,瞪大了眼睛!


    还未回过神,便听她不怀好意道:“特意为你准备好了给那位陆小凤的赔罪礼,我是不是很贴心啊?”


    司空摘星咬着牙,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


    陆小凤要是见到这场面不得笑掉大牙啊!


    那他这辈子就算完了,在陆小鸡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跟要司空摘星去死有什么区别?


    这东西要是传出去,他天下第一神偷的招牌也算砸完了!


    司空摘星两眼一黑,恨恨道:“你满身的法宝,神气什么?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我胜之不武?你个大男人还想跟我个小姑娘硬碰硬不成?你有几张脸啊?”衔月气笑了。


    司空摘星还真有无数张脸,但他当然不是为了硬碰硬,他一挑眉,“比别的,敢赌吗?”


    衔月横他一眼。


    司空摘星冷冷道:“不敢就算了。”


    衔月当然知道这摆明了是激将法,但这世间还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来的正好,来了这破地方她正无聊呢!


    于是她掀起长睫,昂首道:“比就比,赌什么?”


    司空摘星状似低头苦思,而后撺掇道:“我们就比翻跟头?”


    别的不说,这翻跟头他可是挖空了心思研究、埋头苦练过的。


    以他的轻功、他的训练量,除了陆小凤能和他一较高下,别人他还真一个不怕。


    他本以为,这眼睛快长到天上去的小姑娘会眼也不眨地应下,没想到她忽然由衷感叹道:“你有病吧!”


    她的目光倏尔落在他脖颈处还未消下去的红斑上,顿了顿,喃喃道:“对,我忘了你确实有病。”


    微、生、衔、月。


    司空摘星面无表情道:“行,不敢就是我有病。”


    激将法确实很好用,但也得衔月配合。


    她好整以暇地环起手,蹲下身笑眯眯道:“你也不睁眼看看,我穿的这么漂亮这么美,让我和你比赛翻跟头?你没病有人信吗?”


    司空摘星上下扫视她,点头附和道:“这一身上下确实是富贵无双。”


    蝶翼般的长睫上下扑闪两下,衔月骄矜地眨了眨眼。


    他却忽然摇头可惜道:“但这漂亮和美嘛,还真没看出来。”


    微生衔月听了也不生气,只露出个抹了蜜似的甜笑。


    司空摘星看着近在咫尺地那双月牙眼,讶异地一挑眉。


    他嘴巴一痒刚准备犯贱,拳头带起的劲风猝然迎面。砰的一声巨响后,结实一拳恰好砸在他的左眼眶上。


    司空摘星捂着黑紫的眼眶,躺在地上眼冒金星,他嘶声痛呼,“你!"


    衔月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自作自受、自取其辱、自取灭亡。”


    脏话到了嘴边,被他咬着牙强行改变了口风。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别给我逮到机会。


    “那你,到底想怎么比?”


    打赌比试是假,妙手空空是真。


    司空摘星当然自傲,并且越有难度,他越是惦记!


    即使真有什么法器仙术,他也非要偷到手不可。


    他攥紧了拳头,面色铁青。


    他不仅要偷金缕衣,还要把她浑身上下偷的一干二净!


    衔月满肚子的坏水也翻起来,晃着脑袋若有所思道:“那就比"


    “喝酒吧!”她跳到司空摘星面前甜甜道。


    这总不会拒绝了吧?


    司空摘星一见她这甜笑就下意识胃里泛酸,学着她的样子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好啊。”


    他一见这笑就知道这搅祸精绝对又在打鬼主意。


    来呗,喝酒还能怕了这小丫头片子不成。


    大不了见招拆招。


    衔月不知道司空摘星包藏祸心,不仅还在打着小偷小摸的主意,这一次甚至豪言壮志要把她偷的一干二净!


    她当然也不是真想和他拼酒,事实上她连一滴酒都不会喝!


    两个人眼珠子骨碌乱转,里面都是咕噜咕噜往外冒的坏水,这一次可真是恰逢敌手。


    既然已经约好了赌局,自然不能一直捆着司空摘星。


    衔月给他松了绑,对他挥了挥手,期待道:“明天早上,不见不散。”


    司空摘星迟疑着站起身,这搅祸精竟然不怕他跑了?


    衔月当然不怕,吸取了上回的经验,她在他身上下了一点小小的佐料,保管他跑到天涯海角都跑不掉!


    好在司空摘星在得手前根本没想逃!


    想也知道这搅祸精使了手段,他一回到自己屋里,赶忙将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扔了。


    大半夜的还打了水洗澡,皮都差点被他搓掉一层。


    长长的烛火燃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疑神疑鬼地躺下身。


    ……


    翌日清晨,客栈还没开门。


    大堂正中心的八仙桌上,司空摘星和微生衔月端坐两侧。


    一个粗布麻衣,五官平平。


    一个珠围翠绕,粉装玉琢。


    司空摘星眼睛闪着光,挑眉道:“不是要比喝酒?”


    衔月撑着下巴讥讽道:“大清早空着肚子拼什么酒,你真不要命可以直接送给我。”


    司空摘星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我可不是九天仙子,没多余的命可以转赠。”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激烈对碰,电光火花刺啦不停。


    衔月边上围上来个伙计,犹豫问:“客官用点什么?”


    “随便来碗牛肉面,不要葱花,汤不要太多。”她说完,破天荒地示意司空摘星也点一碗。


    司空摘星指尖轻点桌面,笑道:“阳春面,什么都不要。”


    他说完便站起身,“事不宜迟,我先去街尾的酒肆买些烈酒来。”


    “这是酒钱。”衔月随手抛过去,活像是养了个小白脸。


    司空摘星抬手接住那锭熟悉的金子,殷勤道:“好嘞!”


    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身影似星点子般淡出了视线,微生衔月终于狗狗祟祟地摸进了厨房。


    灶间的炉火已经燃起来,锅里正熬着热粥,白烟滚滚,米香四溢。


    那厨子乍一转身,看见门帘后面突然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盘里切好的牛肉都吓掉了一片。


    衔月看着他身后那两碗码好的面,弯起眼卖乖,甜甜问道:“请问你们这有活鸡吗?”


    她一笑起来,甜的没边。


    那厨子挠了挠头,“咱们这都是等晌午洪爷子送鸡来,客官您要是实在要的急,我去跟掌柜的说一声,找人跑一趟。”


    微生衔月蹦蹦跳跳地离开厨房后,司空摘星才从窗户口翻进来。


    他看着案板上的两碗面,摇了摇头,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手脚利落的把牛肉扣进那碗阳春面里。


    死丫头片子还给我点上菜了。


    信你好心才是见鬼了。


    他掸了掸手上的灰,眼角微微上扬。


    就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你爷爷可是贼祖宗。


    第50章 万分之一的不幸 鸡飞狗跳+灵魂互换=……


    没一会儿, 司空摘星就抱着几大坛子酒从正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见微生衔月正挑着面,吃得面色红润,一副心情好的不得了的样子。


    司空摘星脚步一顿, 心脏咯噔一声。


    她无虞, 岂非说明他那碗面里还是有古怪?


    衔月见到他, 眼睛倏地一亮, 忙催促道:“你怎么才来啊!面都冷了,快吃啊!”


    天知道就算把刀架在司空摘星脖子上, 他都不敢吃微生衔月一碗献殷勤的面。


    他面色有些僵,讪讪道:“你吃吧, 这都坨了。我再要一碗就是了。”


    衔月脸色骤变,磨牙威胁道:“你吃不吃?”


    正此时,客栈外有人扬声问道:“谁要的鸡?”


    衔月杏眼圆睁, 惊喜地飞奔出去, “我的鸡!”


    司空摘星顾不得偷瞄,赶紧端着那碗面脚底抹油跑了,再待下去,这小祖宗就该给他塞嘴里了


    彻底毁尸灭迹后, 司空摘星刚松一口气,又想起还有只该死的鸡。


    他心里发毛,实在放心不下,干脆猫进了微生衔月的房间,打算来一出灯下黑。


    这屋里到处齐整,只桌子上摆着半碟吃了一半的糕点。


    他随手拿起一块,恶狠狠地咬下一口。


    不仅这屋子是他打扫的,这糕点还是他买的!真是没天理。


    他被折腾了两天, 滴水未进,饿的不行,这搅祸精倒是净享福了。


    他抓紧机会,饿死鬼投胎似的吃了个一干二净。


    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和……鸡叫声,司空摘星捶了下干噎的胸口,凌空一个翻身就伏在房梁上。


    衔月提着鸡笼,轻哼着旋律走进门。


    一进门,她的脑子就发起诡异的热。


    她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到桌边,然而这股灼热却像浪潮般翻涌席卷了她。


    眼前开始重影变形,灵魂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一般,世界地动山摇般晃荡起来。


    不会是


    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倒映出正上方歪倒的人影。


    正是司空摘星。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


    是万分之一的不幸


    “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一道清亮的男声尖声咆哮道。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子就把司空摘星给震醒了。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房梁上自己易容的脸!


    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出手,细软白嫩,骨龄不过十八。


    他忙不迭地跳起身,惊恐地摸上自己的脸,杏眼、柳眉、娃娃脸。


    微生衔月!


    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女人,还是变的自己恨得牙痒痒的那个,这实在是有点恐怖过头了。


    “王八蛋!你再乱摸我就剁了你的手!”衔月怒斥一声,扒下鞋就往他身上扔。


    那满是灰的布鞋飞旋着朝人砸去,“嗖”地一声正中靶心。


    一记闷声过后,那布鞋顺着发髻往下滑,好巧不巧竟歪挂在了那人发间的珠钗上,正一颠一颠的晃!


    司空摘星还没怎么着,衔月已经气红了眼,奔溃道:“赶紧给我拔下来!!”


    “微生衔月!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司空摘星扯着鬓间的布鞋,含垢忍辱道。


    微生衔月不可置信地冲他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到底搞了什么鬼!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要不是她现在被困在了房梁上下不来,一定第一时间冲上去要了他的命。


    不知道被房梁救了一命的司空摘星还在扯着发间的布鞋,这满头乱七八糟的东西,卡的死死的,根本拔不下来,反而扯的头皮生疼。


    小偷的手一贯灵巧,他气不顺道:“你手这么笨,干脆拿剪子剪下来一截算了。”


    “你敢!”


    这一声实在太尖锐刺耳、震耳欲聋,那鸡笼里的鸡也被惊到了似的,扯着嗓子喔喔叫起来。


    那昂扬的劲儿实在荒唐,衔月捂住耳朵崩溃道:“你个王八蛋是不是吃了桌上的鸡仔饼?你到底要干嘛!那是给鸡吃的啊!”


    司空摘星拔高声音,“你给鸡吃鸡仔饼?”


    衔月受不了道:“你都能吃,鸡凭什么不能吃?”


    “我吃了鸡的鸡仔饼,所以我变成了你?”司空摘星缓步述说,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前因后果。


    衔月一哑壳,脑子里突然模糊闪过那碗逃逸的阳春面,如梦初醒!


    她指着司空摘星大喊道:“好啊,你还换了我的面!”


    衔月怒不可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在怒骂声中,司空摘星对上那绿豆似的那两只鸡眼,也忽的大彻大悟!


    他要是上了当吃了那碗阳春面,而这只鸡倒反天罡地吃下鸡仔饼。


    那么他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就会变成一只鸡!


    陆小鸡的鸡!


    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他眼睛瞪得老大,咬紧了牙关,恶狠狠道:“你年纪小小,心肠倒是够歹毒。”


    这嗓音娇脆甜腻,其中带着的意味却是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


    他忽然冷哼一声,讽刺道:“你该多亏了我吃了这糕点,不然某位大小姐就要变成一只大公鸡了!”


    他说这话时,尾音里带着满满的懊悔和遗憾,连眉都蹙起来。


    微生衔月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不仅不后悔,反而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想到。


    今日这梁子算是彻彻底底结下了。


    不把这王八蛋整的天翻地覆、跪地求饶,她就不姓微生!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说天下第一,但也已经差不离了。


    最好的易容便是把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会缩骨,当然也易容过女人,而且还易容过不少,上至百岁老妪、下至十岁女童。


    所以缓过神后他对这邪门的魂体互换之事,接受度要高得多。


    就当是易容成微生衔月了,还能看这搅祸精吃瘪。更重要的是,这金缕衣、乾坤袋就这样直直跳进了他手里。


    他心中暗笑:微生衔月,自作自受了吧?看你还怎么傲。


    司空摘星学着衔月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抱起手,抬起头看好戏。


    他早发现了,这搅祸精不会轻功下不来。


    “这位梁上君子,怎么不下来啊?”他悠哉悠哉道。


    衔月面色青白交加,威胁道:“你再敢多说一句风凉话,我就跳下去。我不仅从这跳下去,我还从三楼跳下去。”


    这人叹了口气,“你跳吧,我替你受着也是应该的。”


    衔月气急,“你信不信等我换回来!……”


    她还没说完,司空摘星就打断道:“大小姐,您要是能换早换了。您的神仙法器可都在我这儿呢!”


    微生衔月没想到自己这张可爱漂亮的脸,换了个卑鄙无耻的主人,会可恨成这样!


    她脑海中只有七个字,虎落平阳被犬欺。


    实在受不了这气!


    她一咬牙,径直往下跳。


    可惜她还没能完全驯服这长腿长手的新身体,落地一个不稳就摔了个头朝天。


    司空摘星捧腹大笑,这不是他原本的脸,他毫无羞耻可言。


    他代入的是搅祸精的脸!


    真是苍天有眼啊!


    微生衔月十指扣地,忍着痛爬起身,还未站稳就朝着司空摘星冲过去,一股子同归于尽的架势。


    司空摘星躲也不躲,可他实在没想到,微生衔月狠起来是真的连自己也揍!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脚也不闲着,逮着机会就是乱踹。


    司空摘星没了轻功,身体素质更是跟不上,他跳上书案,喘着气不解道:“这不是金丝甲法袍吗?”


    客房里的木架桌椅被带倒一大片,花瓶茶具五一幸免,他握起玉佩,有样学样喊道:“三十三天!”


    衔月捡起书砸他,“你还三十三天!你配吗!想捡漏我的法器,你做梦!”


    司空摘星没想到这搅祸精的身子是个绣花枕头,别说还手了,没跑几步就不行了。


    呼吸都扯得胸肺生疼,搞半天全靠法器,一时间只得抱头鼠窜。


    ……


    鸡飞狗跳的一炷香后,这雅致的客房已成了一片废墟。


    没地方下脚,这两人双双躺在床上大喘气,额角眉梢全是汗,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司空摘星双眼无神,哑着嗓子道:“我不行了,赶紧换回去。”


    衔月没好气道:“我要是能换回去,还会等到现在?我的独门秘制还魂汤,根本就没解药。”


    司空摘星一听到独门秘制四个字就烦。


    他不可置信道:“你自己做的,你没有解药?”


    衔月瞪他一眼。


    “那你快想办法啊!”他急道。


    他不能一辈子变成个小姑娘吧?


    万一被陆小凤知道了……司空摘星还未深想,就被吓的浑身一颤。


    不行!


    他刚转过头,正欲好好说道说道,就见搅祸精脸贴在地上,不发一言,形色可疑。


    这安静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像她了,他狐疑地从背后唤她,“微生衔月!”


    自己易容的那张脸倏地转过来!


    那搅祸精捧着脸皱起鼻子,眼泪挤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可怜。


    他一怔,这搅祸精居然还会哭?


    他到底也是个男人,看见个小姑娘伤心地在他面前哭,心下……


    当然很畅快!这哪里是小姑娘,这是混世魔王。


    还好,微生衔月根本没有给他丝毫摇摆的机会。


    她一吸鼻子,忽的怨恨地看向他,含着泪奔溃道:“好丑,我好丑,你为什么长的那么丑?”


    她哭得捂住脸,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竟然不是十四岁含恨乞讨那一刻。


    原来还能更苦!


    她带着哭腔恨恨道:“王八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司空摘星当然不丑,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反驳一二,但是他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只要一说这是人皮面具。


    这搅祸精下一秒就能往脸上撕。


    连陆小凤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当然不能告诉这个搅天搅地的大小姐。


    要是暴露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名字嘛,再诌一个就是了。


    可或许是她鬼哭狼嚎的样子实在太令人不忍直视,他到底还是侧过头闭眼道:“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余生我会诅咒你一辈子,永远永远!”


    司空摘星青筋直跳,几欲掐死上一秒鬼迷心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