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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这个电影我穿过

    第31章 真正的幽灵


    小小的雪上,留下小小的脚印。


    “我不想杀你妈妈的。”瘦子呼出一口白气,“可她借了我的钱一直不还,我都跪下求她了,可她却笑话我,我一时气晕了头,才把她从楼上推下来的。”


    说完,他低头看着闻雨:“这些你都看见了吧?”


    闻雨对他摇摇头。


    他什么都没看见,妈妈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空,根本没注意到楼上还有别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用骗我了。”瘦子神经质的笑笑,“你要不是起了疑心,怎么会把那包糖送给大姐吃,你自己不吃?”


    闻雨自打见了妈妈死去的样子,就无法发声,于是没法告诉他,虽然大姐一家对他很差,但他依然很感激他们能够收留自己,所以捡到那包精包装糖果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跟他们分享。只是糖果到了大姐手里,大姐不愿意跟他分享,只自己一家人吃了。


    结果食物中毒的只有他们,没有他。


    “我不想杀大姐的,我没想过要杀他们一家的。”瘦子在身旁喃喃自语,“你知不知道,从得到他们死讯的那天开始,我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夜里稍微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我就会从床上翻下来,生怕是警察过来抓我了……”


    他的日子不好过,闻雨的日子更难过。


    在有心人的大肆宣扬下,他的怪物名声彻底传开,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收养他,只有瘦子肯勉为其难的收留他。


    可闻雨不想拖累瘦子。


    那时候的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怪物,他在哪里,哪里就要出事,他爱着谁,谁就要倒霉。于是他没有接受瘦子的好意,带着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偷偷混上火车,打算离开这里,随便到哪里去。


    “你逃跑了!”瘦子忽然狠狠拍打闻雨的脑袋,“这个时候你居然逃跑了!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心里有多怕,我还能做什么?只能工作不要,女朋友也不要,丧家狗一样的逃到外地去,我怕被你告了啊!”


    闻雨一言不发的抱着脑袋,他是一条丧家狗,他又何尝不是呢,车窗外面的景色越来越陌生,这辆火车是开向什么地方的?他要在什么地方下车呢?下了车去找谁呢?一张报纸,一个名字,一个约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下了车,把兰花戏院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来到了戏院门口。他来找她干嘛?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没想好,他甚至有点害怕,怕她看见他就赶他走……


    她从戏院里出来了,面色阴郁,飘飘荡荡,像一具行走在阳光底下的幽灵。


    “……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她对他笑,“我刚刚杀人未遂,就快要被捕了。”


    他愣了愣,在她被人抓走的时候,他追了上去,然后听见了导演跟陈观潮的争执,听见导演指责她是一个有着致命缺陷的,完全不懂得爱的女演员。


    “我曾有过的。”她露出完全枯萎的,毫无生气的笑容,“我曾爱过的……”


    那一刻,闻雨差点流下泪来。


    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啊,他也曾有过的,他也曾爱过的,那些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她跟我一样可怜。”闻雨看着她,对自己说,“我要帮帮她。”


    “不好还好,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能在大街上看见你。”瘦子叹了口气,“之前还不大确定,不过看你见了我就跑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已经全知道了。”


    ……他逃跑是因为害怕,但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身上代表的过去。可闻雨知道,就算自己能说话,他也不会听的,因为从第一次杀人开始,他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怪圈——为了掩盖第一具尸体,他开始制造更多尸体。


    第一个死掉的是曹师傅,他虽然嘴巴有点不饶人,但其实很喜欢闻雨,四个菜不够,又进厨房加菜,闻雨不想一个人坐着,于是过去帮忙,结果远远看见一个背影进了厨房,稍微走近一看,那个背影来到曹师傅背后,将已经有点醉醺醺的曹师傅推进了滚烫的油锅。


    火烧起来了,杀了曹师傅的人在厨房里放火。


    闻雨太害怕了,他逃跑了,躲在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直到宁宁的身影出现在废墟外,他才敢跑过来抱住她。


    他想告诉她些什么,可是眼一抬,废墟方向围了一圈人,有一个人的背影那么眼熟,离他们又那么近,一时之间,他抱紧了怀里的宁宁,什么都不敢做。


    “我也不想杀那个厨子的,只是想制造一场火灾烧死你,但仔细想想,万一他把火扑灭了怎么办,又或者他抱着你跑了怎么办,还是都杀了吧。”瘦子的声音颇为无奈,甚至带了点杀人杀多了的麻木感,“但你命大,还是没死,还把我的样子画了下来,给那个语文老师看。”


    闻雨其实没有看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觉得这个背影很眼熟,却又有点不能确定,所以他努力把人画了下来,画了一张又一张,然后拿画的最好,也最像的那张给他现在的收养人看。


    语文老师吓得手里的橘子都掉了,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闻雨:“这是什么?”


    “是坏人。”闻雨在纸上写,“是他推的。”


    那天晚上,语文老师没有睡觉,开着台灯,一直在书房里看那张画。第二天清早,她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然后将之前给他买的新笔,新本子之类塞在书包里,挂在他的身上,牵着他的手出门。


    那是回兰花戏院的路。


    “这事太可怕了,我年纪太大,不想管,也不敢惹。”语文老师路上对他说,“画我放你包里了,你带回去吧,觉得谁可靠,你就给谁看吧。”


    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就是宁宁了。


    可他怎么敢给宁宁看?


    因为语文老师死了,说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的,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瘦子出现了,他来到戏院里,像幽灵一样在戏院里,戏院外游荡,一边逢人就说他是个怪物,一边私底下找到他,低沉问他:“除了语文老师,你的画还给谁看过?”


    闻雨摇摇头,表示自己没给任何人看过。


    不仅如此,为了保护戏院里的其他人,他开始自发自觉的呆在地窖里不出来,尽可能的减少跟人的接触,免得他们被瘦子给盯上。他最该远离的人是宁宁!可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寻求庇护,寻求温暖,寻求她的爱。


    可他不能这样下去了。


    因为交际花也死了。


    “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妈,大姐,厨子,语文老师,最后我还杀了一个演员,呵呵,看报纸上说,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交际花。”瘦子又神经质的笑起来,“我不是个杀人的料,都杀了那么多次人了,最后还是会怕,所以尸体没处理好就跑了,结果惹来那么多警察……这能怪我吗?又不是我的错,都是你妈的错,都是你的错……”


    他带闻雨上了一栋楼,然后侧身亮出一把雪亮的刀,刀尖指着前方说:“跳下去吧,跟你妈妈一样。”


    闻雨看了看他,转身走过去,楼那么高,地面那么远,往下看的时候,有一种身陷沼泽的晕眩感。


    他还没有坚强到可以直面死亡的程度,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双腿发抖,忍不住后退,忍不住开始逃跑,可被瘦子给拦住了。


    “怎么?”瘦子问,“后悔了?”


    闻雨望着他,小小的身体不停发抖。


    “我知道的,我懂的,我也后悔,我不该杀了你妈的,这事怎么就……怎么就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呢?”瘦子抖着嘴唇说,“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可我真的怕,怕你把这件事,这些事说出去。”


    他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刀子把闻雨往楼边上逼。


    脚已踩到边沿,闻雨低头看了眼地面,心想:妈妈最后看见的也是这个吗?还是看到了下面的我呢?


    然后,他看见了她。


    她追逐着雪地上的足迹,发疯似的朝这栋楼跑过来,夜色太暗,附近的灯光照不清楚她的脸,只有声音远远传过来,嗓子已经喊破了,带着哑,带着哭声,带着痛苦:“闻雨!”


    闻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不是要演电影吗?你不是要演魅影吗?你不是要唱戏吗?把嗓子都叫坏了,你要怎么办?你明明是个大人,为什么一点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闻小宁?”瘦子也听见了对方的叫声,他张望一下,微微一愣,“她怎么追过来了?”


    闻雨趁他不注意,飞快的从他脚边溜过去,但没跑几步,就被一把抓住头发,狠狠拖了回来。


    “你别想跑!”瘦子两眼通红,他拖着拽着闻雨,朝屋檐边一步步走。


    闻雨像一条被人钓上来的鱼,用尽浑身力气,拼死挣扎着,可天台依然离他越来越近。


    月光照在他脸上,他昂起头,痛苦的,不甘的,悲伤的,绝望的张合着嘴巴,嗓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心里在哭:“我后悔了,我不想死,至少……至少不要让我死在她面前,我不要她看见我的尸体,我不要她跟我一样伤心难过……”


    第32章 1988


    这个世界,在阻止她救他。


    雪在下,渐渐掩埋地上的足迹,宁宁在跑,跟这场雪赛跑。


    背后的陈观潮不但没帮上什么忙,还在不停扯她后腿。


    “够了,你跟过去有什么用?”


    “你一个普通人,能对付一个杀人犯吗?”


    “回去吧,报警吧,让警察来抓他。”


    “那个小孩有那么重要吗?你养他才多久?有没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给你带来了多少麻烦?”


    “放弃吧,前面已经没有脚印了,我们跟丢了。”


    风吹过来,雪吹过来,宁宁站在雪地上呵出白气。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付出很多,却徒劳无获。她总是这样,明明总是徒劳无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努力。


    “我一定能找到的,我一定能找到的……”她自我催眠一样的到处走,忽然抬起手,手里的手电筒照在一栋楼中间,眼眶微热,声音发抖,“我找到了……”


    一栋快要建好的居民楼,上面挂着一张横幅,上面写着“喜迎1988,欢度1988,共庆1988”。


    那一瞬间,宁宁耳边似乎响起了闻小宁,响起了那个用十五年的时间等待一部片子的老妇人濒死前的嘶吼:“1988!1988!!1988!!!”


    明明事情已经改变了那么多,她们两个还是重合在一起,重合在三个1988下。一时间,宁宁有点混乱,她到底是宁宁还是闻小宁?她到底有没有改变电影里的剧情?她是不是仅仅只是踩着闻小宁的步伐,按部就班的走了一个圆?


    但她很快笑了起来。


    “如果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有一样真正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他对我的感情……”她喃喃道,“不,是我对他的感情。”


    然后,她义无反顾的朝那栋居民楼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闻雨!!”


    这声音穿透雪地,穿透夜空,穿透电影屏幕。


    宁宁不知道,当她选择朝那三个1988奔跑的时候,原本空无一人的人生电影院里,一双一双脚走进来,一个又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来,他们停在屏幕前,昂起戴着各种各样面具的脸,望着眼前的屏幕,望着屏幕上拼命奔跑的身影。


    与此同时,电影院门口,靠在墙上安静假寐的门卫忽然睁开眼睛。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贴着的海报。


    没有风,海报却在剧烈颤抖,仿佛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用力撕扯,以至于连上面的字都开始抖动起来。


    原本的剧名《弃子》像一块震动不已的石头,石头下面,另外一个剧名,一个四个字的名字像植物的根苗一样,拼了命的想要破土而出!


    “住手!”宁宁冲上了天台,对面的瘦子扭过头来,她拼命挤出一个笑:“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瘦子远远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宁宁又恨又怒,却不敢表现出来,她拿出自己全部的演技,表情诚恳,心无芥蒂,笑着朝他走过去,一边将手伸向闻雨,一边闲话家常道:”是不是这熊孩子惹你生气了?”


    瘦子扬起刀,冷冷道:“退回去!”


    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从指尖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她忍着心里的恐惧跟逃跑的*,努力保持着微笑,落在别人眼里却像卑微的祈求:“哥,你不要生气,他就是个哑巴,一个累赘,你要实在不喜欢,我把他带回去,免得拖累……啊!”


    宁宁尖叫一声,握着右手倒退几步,血从指缝间蔓延出来。


    血从刀子上掉下来,瘦子握着刀柄,看她的眼神极其麻木,就仿佛刚刚刺的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一个稻草人。


    亲情攻势对这种人不起效。宁宁看着他,表情渐渐变得狰狞起来,她朝他大吼大叫,发泄着心里的恐惧跟愤怒:“杀了他,你能跑哪里去!我知道你长什么样,我知道你的名字岁数,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跟警察说!”


    瘦子这才有了点反应,他眼皮子抖了抖,同样恐惧跟愤怒的大叫:“我是你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放了他!”宁宁指着闻雨喊,“放了他!你才是我哥!”


    瘦子看了看闻雨,又看了看她,表情看起来有点犹豫,似乎被她说动了,略略思考了片刻,他盯着她:“……放了他,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就说今天没见过我。”


    “可以!可以!!”宁宁急忙回答,这个时候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瘦子点了点头,他扯着闻雨朝她走过去。


    宁宁原本悬起来的心落了下来,一半的注意力去了闻雨身上,恩?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停哭,不停朝她摇头?


    噗的一声——


    刀子刺进宁宁的肚子里。


    “……你以为我会信你这番鬼话?”瘦子的脸近在咫尺,他握着刀柄,将刀拔出去了一次,又重重刺进去一次,反反复复,直到宁宁软倒在地。


    闻雨无声的大哭起来,挣脱了他的手,扑到宁宁的身上。


    瘦子后退两步,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舒坦的笑了起来。


    一个仅仅只是怀疑侄子看见了自己杀人的瞬间,就想杀人灭口,一个仅仅只是怀疑看过画像的陌生人会认出他,就把陌生人灭口的人,怎么可能会相信宁宁的话。


    “妹妹,我也不想的。”他低头看了眼血泊中的宁宁,喃喃道,“谁叫你想要告我。”


    然后他偏了偏头,看向闻雨:“现在轮到你了。”


    闻雨恍然不觉,他不停哭,不停推着宁宁的身体,根本不管身后的瘦子,不管他手里的刀子。


    一声尖叫从旁边传来,瘦子脚步一顿,转头看去,看见陈观潮跟宁玉人站在楼梯口,宁玉人被眼前的情况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陈观潮扶了她半天也没扶起来。


    “又来两个。”瘦子的声音居然有些悲哀,不知道是为他们两个悲哀,还是为渐渐沦为连环杀手的自己悲哀。


    “救救我,救救我!”看见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宁玉人抱住陈观潮的胳膊,菟丝花一样,拼命往他身上爬。


    陈观潮看了看他手里带血的刀子,视线越过他,看向趴在血泊中的宁宁,她流了那么多血,又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死了。


    “闻小宁!!”他不甘心的大喊起来,眼睛里满是看见一个珍贵艺术品被打碎的痛苦,一连叫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还是瘦子嗤笑一声,说:“你是她男朋友?别喊了,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吗……”陈观潮喃喃一声,忽然低头看着腿边趴着的宁玉人。


    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宁玉人在他眼中看到了退意,歉意,以及毫不在意。


    支撑他一路追到这里的,是对宁宁,又或者说对魅影的执着,不是对宁玉人的执着。


    “……对不起。”他忽然扯开宁玉人的手,然后飞快转身,背影迅速消失在了楼梯口。


    宁玉人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下头,捂住脸哭了起来。


    “妈的!”瘦子朝陈观潮追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面色狰狞的对宁玉人说,“先处理了你再说!”


    听见这句话,血泊中的宁宁虚弱的抬了抬眼。


    妈妈……


    她奋力想要站起来,可是刚刚起来一点又跌了回去,身边的闻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对面的宁玉人,忽然起身跑了过去,张开细小的胳膊,抱住了瘦子的腿,因为害怕,抱住他的时候立刻闭起眼睛,然后默默发抖。


    “怎么?”瘦子低下头,狞笑道,“你想先死吗?来,我成全你!”


    说完,就扯着他的头发,一路往天台边拖。


    闻雨……


    宁宁强撑着起身,瘦子的身影倒映在她瞳孔中,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这股巨大的恨意支撑着她站起来,走过去,可这不够,还不够……


    “宁儿……曲宁儿!!”她在心里嘶吼道,“出来啊!帮帮我啊!出来啊!这具身体给你了!你出来啊!拿去啊!”


    ……该死的这么关键的时刻,她居然不出来!!


    那就靠她自己!!


    她咬牙朝瘦子跑过去,瘦子听见身后的动静,侧过身来,被她撞了个满怀,然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


    “你想干什么?”瘦子被她撞得猛退两步,看了眼身后离他近了两步的天台,心有余悸,回过头来,刀子疯狂的往她背上扎,“放手!放手!你快放手!”


    “……啊啊啊啊啊啊!!”宁宁死也不肯放手,她忍受剧痛,声嘶力竭,只为了——让另外一个人活下去!


    听见这叫声,已经跑到楼下街上的陈观潮猛然回头。


    他看见她抱着瘦子,如流星一样壮烈坠落。


    那副画面狠狠撞击在陈观潮的眼睛里,他站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忽然大叫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然后,他把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摸索了一遍,只摸出了笔但没找到本子,于是掏出两张画像,正面画着瘦子杀人的图像,他径自坐在路边,把纸反过来铺腿上,旁若无人的开始书写一部新的《戏院魅影》。


    天亮了。


    1988年第一束阳光破开云层,照在横幅上那三个1988上,照在他飞快写下的字上,也照在宁宁奄奄一息的脸上。


    伴随着破晓之光响起的,是一个孩子的哭声。


    闻雨飞速跑下楼,来到她的身边,哭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张了张嘴,用不知是生涩还是哽咽的声音喊道:“小宁姑姑。”


    因为瘦子先着地,所以宁宁勉强还剩一口气,她慢慢转过头来:“你的声音真好听。”


    就像她在人生电影院第一次听到的那样,唱诗班一样动听,纯洁的仿佛教堂上的鸽子挥动翅膀。


    “对不起……”他伸出小小的手,抚摸她沾着血的脸颊,哽咽道,“如果没有我……”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个幽灵。”宁宁对他笑,“有了你,我才活了过来,所以我……”


    第33章 戏院魅影


    “你什么?”陈观潮这个时候忽然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被他自己揉的。他平时衣冠楚楚,会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个理由——又卡灵感了,或者又卡台词了。


    没等他问到答案,宁玉人忽然从旁边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他起来,她就再推一次。


    “你干什么啊?”陈观潮坐在地上,朝她怒道。


    “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别管你的电影!”宁玉人鬓发凌乱,她张开手臂,哭着拦在宁宁跟闻雨面前。


    “人总会死的!”陈观潮举起手里的纸,表情如殉道者一样狂热,“只有魅影可以永恒!”


    宁玉人抢过他手里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丢在地上,两只脚在上面不停的踩。陈观潮大叫一声,扑过去保护他的剧本。


    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闻雨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宁宁嘴唇边。


    宁宁慢慢蠕动嘴唇,心里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给我安静一点!!让我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眼前阵阵发黑,闻雨就在她眼前,她却渐渐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她又急又慌的对他喊了一句……


    “我不后悔!”


    手边的饮料打翻在地,里面的果汁流淌而出,弥漫在她脚下。


    宁宁站在观众席上,愣愣看着前方巨大的电影屏幕。


    “……啊!”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也不知道是拍重了还是怎么了,一阵晕眩感忽然袭来,屏幕仿佛在移动,地面仿佛在移动,宁宁晃了两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回座位,然后弯下腰,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电影开始播放了,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可具体说了什么,宁宁一个字没听清楚,晕眩过后,她开始耳鸣,嗡嗡嗡像无数只蜜蜂在她耳朵里。


    “怎么会这样?”宁宁捂住心口,她的心脏跳得像刚刚跑完马拉松,她又惊又恐,“上次我也是死回来的,怎么这次……这么难受?”


    她又呕吐了一次,然后瘫在位置上动弹不得。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柔和的片尾曲开始响起,海水般轻轻扑打在她的耳边,她才重新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屏幕上,演员表刚刚滚完。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雪白几个大字。


    《戏院魅影》。


    完。


    “怎么会是戏院魅影?”宁宁看着那几个字喃喃道,“不是弃子么?”


    电影结束了,电影院里却没有再次亮起灯光,是照明系统出故障了,还是因为客人太少,所以节省资金呢?宁宁又坐了一会,然后撑住扶手慢慢站起来,踉跄着朝外面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你们干什么?”


    哒的一声,戴着仕女面具的工作人员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


    哒,哒,哒,在她身旁,在她身后,无数个工作人员停下脚步,静静抬头看着宁宁。


    “……你们有什么事吗?”宁宁问道,可迟迟没有人回答她,她被他们盯得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转身走了一步,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猛然回头:“你们到底想干嘛?”


    依然没有人回答她,那些戴着面具的工作人员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迈出一只脚,朝她迎面走来。


    宁宁飞快的回过头,朝大门口跑去。


    哒哒哒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宁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黑暗的电影院里,那些工作人员的身体晦暗不明,就像是融化进了黑暗中,成了电影院的一部分,只有脸上的面具还在努力保持自己的颜色,自己的形状。


    那些面具,那些微笑仕女,哭泣老妪,白面书生,猴子八戒,一张一张朝她追逐而来。


    宁宁不敢再看,怕再看一眼就会尖叫出声。


    现在哪有时间给她尖叫,她拼命往大门口跑,明明只有几脚距离了,可那股晕眩感又来了,门开始左右移动,地面也开始左右移动,她身体歪了歪,向一边栽倒,刚刚栽在地上,背后就有无数只手伸向她。


    一只手抓住了她。


    “快点出去!”戴着雪白面具的守门人对她低吼一声,顺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宁宁被他拉着跑了几步,终于回过神来,双手抱住他坚硬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奋力朝岸边,朝大门口划去。


    这条路这么短,又这么长,路上,她又开始不停干呕。


    “坚持住。”守门人柔声鼓励了一句,忽然伸手在她背上一推,“出去!”


    宁宁一下子扑出了门外。


    身后,守门人没跟着她一块出去,他停下脚步,慢条斯理的转过身,看着身后那群依旧打算穷追不舍的工作人员,微微低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雪白面具上浮现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图纹,就连眼睛里都摇动着红色的火光。


    “滚回去!!!”他朝众人大吼一声,眼神恐怖,杀气腾腾。


    工作人员脚步一顿,他们远远看着他,不甘心离开,又不敢上前。


    耳边传来难受的干呕声,守门人转过身,面具上的火焰图纹随着他的转身一点一点消退,他重新戴上那张雪白无垢的面具,看着蹲在门边大吐特吐的宁宁。


    他犹犹豫豫的伸出一只手,中途收回来好几次,最后小心翼翼的放在她背上。


    “……都叫你不要接近那个闻雨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奈道,“好心没好报,最后伤痕累累的总是自己。”


    宁宁愣了愣,转头看着他。这句话好熟,她听谁说过?


    “……回去吧。”守门人抬了抬手,一辆车停了下来,这次他没有扶她进去,而是固守在大门口,语重心长的对她说,“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个地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


    “刚刚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宁宁回过神来,激动的问他,“他们为什么要追我?”


    “你以后别来,他们就不会追你了。”守门人说。


    宁宁愣了愣,扪心自问,她下次还会来吗?


    结论是……会。第一次,她因为妈妈的遗言来到这里,第二次,她为了演好魅影来到这里,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理由来到这里。


    年轻人或许不懂,功成名就的人也不会理解,只有像她这样毫无天分还想做一行的人,以及三四十岁了还一事无成的人,才会明知里面有危险还抓住不放,不然他们能抓住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是唯一的机会,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烂的金手指,它也是金手指!


    “……被他们抓住会怎样?”于是宁宁问。


    守门人闻言有点气恼,他的语气变重了:“你还是要来?”


    他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宁宁后退一步,她身后停着的车子里传来司机的喊声:“你到底走不走?”


    “走。”宁宁回头喊了一声,然后神色复杂的看了守门人一眼。


    他如山如石般镇守在电影院门口,无数个人,无数张面具站在他身后。


    因为他们一开始没有说话,所以宁宁一开始也没注意到他们,现在注意到了,顿时吓了一跳,尤其是随着她脚步一动,他们的脑袋也跟着移动,脸上的面具总朝着她这个方向,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她。


    “……我下次再来找你。”宁宁心里有点发悚,加上身体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于是拉开车门进去了。


    车子发动,像怕被人追上似的,一溜烟从门口离开。


    守门人一路望着车子离开,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身旁的海报也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如果宁宁这个时候回头看一眼海报,她会惊讶的发现,海报变了。


    大红的帐幔,陈旧的戏台,两具棺材立在台上。


    一左一右,从棺材里走出来两个人,左边是闻雨,右边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他们走向彼此,拥抱彼此。


    伴随着那个拥抱,女人的身影在他怀中渐渐消失,像被阳光融化的幽灵。


    剧名:《戏院魅影》。


    主角:宁宁,闻雨。


    另一边,宁宁回到家里。


    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厕所不停呕吐,吐到最后,肚子里,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清空了,她奄奄一息的在地上坐了一会,身体阵阵作冷,胃里一阵抽搐,于是难受的喊了一声:“闻雨,帮我打一下洗脸水……”


    过了一会,无人回应。


    她挣扎着爬起来,自己拧开水龙头,艰难的用热水洗了脸洗了脚,又喝了满满一杯热水,然后才回到卧室,把自己紧紧卷在被子里,侧身对自己身边的空气喃喃:“我要好起来,你也要好起来,我们都要好起来。”


    没有你的时候,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永远永远不要放弃自己。


    这些话,这些道理,这些承诺,很想要对他说……她应该早早对他说的,免得到了最后,没有机会。


    以至于宁宁梦里都在捶打枕头,梦呓道:“你们两个给我安静一点!!让我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第二天起来,她没有再继续研究经纪人发来的资料,也没有再一刻不停的看陈导的初版《戏院魅影》,他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她去研究什么?这一天,宁宁叫了几次外卖,经常是一份不够再来一份。


    滚烫的鸡汤下肚,热热的饭菜下肚,温度就从胃部开始,一路向上,蔓延到四肢,宁宁舒舒服服的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的时候,接到了陈导打来的电话。


    “现在你有答案了吗?”陈导开门见山,“爱是什么?”


    宁宁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回答:“我不知道。”


    “是吗……”陈导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失望。


    “答案在我心里。”宁宁说,“可我现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它。”


    停顿片刻,她忽然说:“但我可以演给你看。”


    手机对面一片沉默。


    “……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良久之后,陈导的声音从对面缓缓传来,“给你三小时准备时间,五点钟的时候,我在家里等你,用你的演技给我答案!”


    第34章 两分钟的对手戏


    “两分钟。”陈双鹤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碾压她!”


    回到客厅以后,耳边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陈导坐在沙发里,一只手举着红酒瓶子,鲜红的酒水注满玻璃杯,他将杯子往陈双鹤的方向一递,“要不要来一杯?可以帮你冷静下来。”


    “……不需要。”陈双鹤看向他,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上次的事情绝对不会重演。”


    “哦?”陈导收回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你这么有信心?”


    “当然。”陈双鹤冷冷道,“后来我仔细想过了,她在《丑女》试镜会上展现的根本不是演技!”


    一个人的演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天才可以,但陈双鹤不认为宁宁是个天才,从她以往的表现来看,称呼她一声庸才都算是抬举她了!所以在上次的《丑女》试镜会上,她之所以会有那样抢眼的表现,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那只是一次巧合。”陈双鹤缓缓道,“她妈妈去世了,无形之中,她现实里的角色跟剧本里的角色重合了,所以她把曲铃演得很好,因为那根本不需要演技,她只需要演她自己就可以了。”


    “所以呢?”陈导望着他。


    “所以她能演好曲铃,但演不好魅影。”陈双鹤说,“因为她跟魅影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她不可能再靠巧合蒙混过关……”


    “等等……”陈导忽然打断他的话,他深深打量了对方几眼,问,“是我的错觉吗?你对她似乎有些偏见。”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周前叫嚣着要把人赶出娱乐圈的人是谁?


    “……没有。”陈双鹤嘴角抽搐道,“我实话实说而已。”


    话音刚落,门铃声响起。


    “……那就证明一下吧。”陈导放下酒杯,拉起袖子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然后抬眼望着他,朝他眨了眨眼睛,“两分钟,碾压她。”


    ……居然偷听儿子在厕所里的自言自语,这个人实在太恶心了!


    陈双鹤又气又恨的走向大门。


    打开门,宁宁就站在门开,模样跟上次一样憔悴,但依稀又有一些不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陈双鹤没去深究,因为这毫无意义,因为她最多还会在他的生命中停留两分钟。


    “之前看过《戏院魅影》吗?”他开门见山的问。


    “看过。”宁宁回答。


    两分钟的对手戏开始了。


    时间有限,选择剧本中的哪一场呢?哪一场能将她的无能跟劣势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呢?


    陈双鹤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那就好。”他淡淡一笑,“我们一起演一下《戏院魅影》第十五场——看见天堂。”


    剩余一分三十秒。


    两人回到客厅,路过落地窗的时候,陈双鹤随手将窗帘一拉,稀薄的阳光被隔绝在窗帘外,客厅变得昏暗起来。


    他站在这片昏暗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单纯怯弱的新人戏子。


    双手抓着一把无形的扫帚,他慢慢扫着地,忽然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戏台上无人,就开心一笑,把扫帚放在一边,然后咳嗽两声,手掐兰花,学起台柱的样子,在台上唱起歌来。


    “梦回莺转。”他唱着,“乱煞年光遍。”


    他一边唱着歌,一边注意她的动静。奇怪了,她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还站在边上看吗?


    这时,他注意到了陈导的目光。


    陈导的眼珠子在移动,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楼梯方向,陈双鹤明白了,就在刚刚,宁宁无声无息的从他身后走过,犹如一片一闪而过的影子,而他却丝毫没有发觉。


    这一走神,他就唱错了一个音。


    正要往下唱,楼上忽然慢悠悠传来一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恰恰是他刚刚唱的那一句。


    恰恰纠正了他刚刚唱错的音。


    陈双鹤微微一愣,然后心中冷笑一声,你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戏曲方面训练的人,也敢像真正的魅影一样,来教他唱歌?


    他可是为了这部电影,专门请了一个戏曲老师,突击训练了三天的!


    剩余一分钟。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怎么会这样!


    陈双鹤一句一句唱下去,越唱越心惊,越唱越心冷,他是个外行人不假,但她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像个内行人啊!他只学了三天唱曲,老师夸他天赋异禀,如果不是演电影,就该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可她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唱一句,她就跟一句。


    如果她唱得比他差,或者大家水平差不多也就算了,问题是……她每一句都唱得比他好,比他专业,水平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她真的像魅影一样,一句一句纠着他的错,一句一句教他唱歌。


    陈双鹤猛然回头,朝着旋转楼梯的方向喊道:“谁在那里!”


    剩余十秒钟。


    喊完之后,陈双鹤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


    这根本不是《看见天堂》这一场的内容,所以宁宁楞了一下,才转身就跑,身后,陈双鹤的脚步越来越近,终于双手一张,将她拦腰抱住。


    “我抓住你了。”他将下巴靠在她的鬓发边,略略气喘道。


    “……”她在他怀里沉默一下,然后轻轻问,“……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住她的脸,想让她把脸转过来,一个演员的好坏不是看她的嗓音,也不是看她会不会唱曲,这个只是加分项,最重要的还是她的演技。


    ……他不相信宁宁有这玩意,只要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镜头,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还是那个除了扩张鼻孔,其他什么表情都做不来的废物。


    “……你应该害怕的。”宁宁忽然抓住了他那只不大规矩的手。


    然后,在陈双鹤反应过来之前,他被她另一只手的手肘重重一击,刚刚弯下腰,又被她重重来了几下,不得不跪倒在地。


    “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很多的。”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魅影式的冰冷残酷,“懂得害怕,可以让你活得更久一点。”


    陈双鹤咳嗽两声,抬头看向她。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充满恨意与疯狂的笑脸,就像《丑女》试镜会最后的那个笑脸一样。


    但不是的……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丑女,也不是宁宁,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没有疯狂绝望,也没有扩张鼻孔,她只是抬起一只手,遮掩住自己的右脸,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无知无畏的小孩子,有些好笑,有些稀奇,有些温柔,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别再跟着我了。”她抬手指向他身后,“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离去,脚步无声无息,像一只幽灵准备回到黑暗中独自沉沦。


    她的背影实在太过孤独了,陈双鹤忍不住喊了一声:“等等!”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一只眼睛被右手遮住,只用一只眼睛看着他,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喜悦与期待,就像在说,明知道我这么可怕,你还是要接近我吗?


    又恐怖又单纯,又孤僻又寂寞,不相信人类又渴望被人类救赎……眼前的她,就是这么一个可怕又可怜的怪物,戏院魅影。


    “cut!”


    陈导的叫声忽然响起。


    她忽然就变回了宁宁。


    “对不起对不起!”宁宁来到陈双鹤身边,不停跟他道歉,“刚刚有没有打疼你?”


    陈双鹤摇摇头,面色复杂的看着她。如果是一个意外,她不可能入戏这么快,出戏也这么快,所以说……这真的是她的演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陈双鹤的心中被一百万个这怎么可能刷屏。


    “好了,到我书房来,我们仔细讨论一下魅影这个角色的问题吧。”陈导和颜悦色的对宁宁说,转头却对陈双鹤眯眯眼,“至于你……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演《丑女》比较好,你现在的状态,不大适合演陆云鹤。”


    陈双鹤愣在原地。


    书房内,宁宁刚刚坐下,就听见陈导在对面说:“你的魅影还存在一些缺陷。”


    宁宁楞了:“什么缺陷?”


    “你还缺少一些魅力。”陈导在纸上写下魅影两个字,用钢笔点了点魅字说,“魅影是一个很复杂的角色,她有她恐怖的一面,也有她魅力四射的一面,这么说吧,在不杀人不发脾气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天才,举止优雅,歌声动听,笑容神秘,比任何名媛都要名媛,尤其是她登台唱戏的时候……”


    陈导特意顿了顿,然后看着宁宁,一字一句的说:“一笑万古同芳,一哭万艳同悲。”


    宁宁倒抽一口凉气,她觉得陈导对魅影的定位实在是太高了……


    “你能做到的。”陈观潮盯着她,眼睛那种似曾相识的狂热让她背上有点发凉,“你已经可以演出她的大部分了,剩下的只有一小部分了……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我会倾尽所有来栽培你的,我一定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宁玉人!”


    直到出了大门,宁宁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手机响了,一看,是经纪人李博月的来电。


    接通以后,他急促的问:“怎么样?”


    “魅影是我的了。”宁宁说。


    “太好了!”一辆车嗖的一声停在宁宁面前,李博月拉下车窗,朝她比了个大拇指,“走!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宁宁上了车,李博月迫不及待的问她试镜的事情,她一五一十的说了,最后苦笑一声:“一部翻拍剧而已,陈导的要求也太高了。”


    “毕竟是他的代表作嘛。”李博月随口道,“总不能越拍越差吧。”


    “你说什么呢?”宁宁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也就附和的笑了起来,“一部大烂片,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代表作了?”


    “……姑奶奶,这种玩笑话你只能跟我说,可千万别说给别人听知道吗?”李博月愣了愣,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宁宁笑了两声,看他表情还是那么严肃,渐渐收敛起笑容,疑惑的说:“怎么?你觉得第一版的《戏院魅影》不是烂片?”


    “打开百度自己看看。”李博月已经懒得理她了。


    宁宁用手机打开百度,键入《戏院魅影》,然后被跳出来的消息吓了一跳。


    第35章 给你


    “《戏院魅影》获最佳剧本奖!”


    “深度解析《戏院魅影》究竟好在哪里?”


    “《戏院魅影》经典台词赏析。”


    “演员白容:能够出演《戏院魅影》,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事。”


    ……这是怎么回事?陈导找水军洗地了吗?可洗地也不是这么个洗法啊,居然一夜之间把《戏院魅影》在各大评分网的评分从平均4分刷成了平均9分,还虚构出这么高的票房,这么多的奖项,陈导想干什么?


    宁宁划动手机的手指一顿,停在一条帖子上。


    帖子标题是:揭露《戏院魅影》拍摄期间发生的真实惨案。


    宁宁盯了那个标题好一会,才点进帖子。


    首先出来的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1988年的兰花戏院,门前站着一行人,从左到右,她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们全部都是上一部电影里出现过的人!《戏院魅影》剧组的导演,演员,以及其他工作人员!


    宁宁胸膛起伏,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有点粗重。


    “对了,晚上想去哪里吃?”经纪人一边开车一边问。


    “随便。”宁宁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吃饭,她深呼吸两下,开始逐字逐句的看帖子里的内容。


    帖子里转载了一个采访稿。


    采访对象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正是年轻时候的陈导。


    “《戏院魅影》的成功,在于一起杀人案。”他在记者面前直言不讳道,“要是没有这起杀人案,没多少人会来看我的电影。”


    一部基本全是新面孔的片子,靠什么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呢?靠一条死讯。


    1987年,《戏院魅影》开拍前夕,扮演富家小姐的交际花被人杀害了。


    “电影播放的时候,坐在下面的观众分两种。”陈观潮说,“一种是来看电影的,还一种是来看杀人犯的。”


    就在交际花死后不久,社会上突然起了许多风言风语,大报小报上都能看到“兰花戏院”“戏院魅影”“凶手”的字眼,一些花边小报为了提高销量,更是毫无底线的杜撰出杀人案的前因后果,但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收了好处,不约而同的,他们笔下的凶手都是同一个人——闻小姐。


    “闻小姐是谁?是一个新人女演员。”陈观潮说,“她是一个很努力,也很有才华的女演员,她为了能演好魅影,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睡在棺材里,不碰热饭,不碰冷水,甚至不跟人接触……我很喜欢她这点。”


    他说喜欢她,却从未帮她澄清事实,直到《戏院魅影》上映以后,他才向向公众说出真相,告诉大家,凶手不是她,她也不过是个受害者,甚至为了救人,已经跟凶手同归于尽了。而在此之前,社会上一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小报上依然称呼闻小姐为真凶。


    “不不不,那些小报的行为都是自发的,不是我花钱让他们写的。”面对记者的质疑,陈观潮笑着回答,“我只是保持沉默而已,这不犯法吧?当然,为了补偿她,我已经安顿好了她留下来的小孩,相信看在孩子的份上,她在天之灵一定会原谅我的。”


    追求艺术,追求电影,追求市场,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哪怕牺牲一个死者的名誉。


    这种人值得原谅吗?帖子下面的回复分为两派,一派觉得情有可原,另一派却觉得他灭绝人性,两派吵着吵着,突然跳出来一条评论:“咦?照片最右边那个,是不是宁玉人?”


    宁宁楞了一下,回到开头的老照片,然后惊讶的发现,年轻时候的妈妈真的在照片里。


    不仅她,其他网友也很惊讶,有人发评:“靠,我女神也参与了这部电影?她演了啥?我咋没看见?”


    网友们一阵深扒,扒到最后,发现宁玉人真的在剧组呆过,而且不是小角色,她是魅影的第二候补!在闻小姐出事以后,理应由她来担演魅影,为什么最后换成了白容?为什么她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剧组?为什么从这部电影开始,天生的导演跟天生的女演员形容陌路?


    有太多真相埋藏在了时间的废墟中。


    有太多的事情似是而非!


    宁宁忽然关掉帖子,开始搜索《戏院魅影》的片源,新闻可以造假,照片可以造假,可是电影本身无法造假!


    片源找到了,她按下播放键!


    片头曲响起,李博月斜了她一眼:“看几遍了,还看?”


    宁宁没会他的话,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为了研究魅影这个角色,这部片子她已经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了,所以她可以很肯定的说,她看过的那部,跟现在这部根本不是一个片子!


    “……真的改变了。”她喃喃一声,忽然转头对李博月说:“能换个时间吗?”


    李博月疑惑道:“恩?”


    “我刚刚想起来,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做。”宁宁说,“咱们改天再一起吃饭,可以吗?”


    李博月答应了,他本想送她回家的,但被宁宁拒绝了,她说:“就在前面放我下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但是上了的士以后,她没有回家,而是深吸一口气,对司机报出一个地址:“胭脂路三十五号,谢谢。”


    胭脂路三十五号,人生电影院门口。


    伴随着一声刹车声,靠在墙上假寐的守门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手机,然后顺着手机看向对面的宁宁。


    宁宁举着手机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都是真的,对不对?”


    手机里正在播放《戏院魅影》,宁宁故意把进度条拉到了最后,魅影死了,死在一片苍茫雪地里,临死时她握住男主角的手,笑容温柔:“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个幽灵,有了你,我才活了过来。”


    “……原来的结局不是这样的,这是……”宁宁咽了一口口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一阵风吹过,吹得门前两串灯笼摇摇曳曳,宁宁抬头看着电影院的招牌,看着上面的“人生电影院”五个大字。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宁宁喃喃道,“为什么电影里演的事情,会变成真的?”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守门人终于开口,他缓缓对她道,“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个地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之前宁宁没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但现在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尤其是在他身后的门里,站着一个又一个工作人员。


    他们脸上覆着面具,可面具也遮不住他们眼里的贪婪跟渴望,忽然之间,一个戴仕女面具的旗袍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向她:“给你。”


    又一个戴着哭泣老妪面具的女人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向她:“给你。”


    之后,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工作人员都掏出一张票来,无数只黑色的脚定格在电影院门口,无数只苍白的手伸向宁宁,无数个声音汇合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对她说:“给你。”


    宁宁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电影票,可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后退两步,背上微微有些发凉。


    看见她后退,一个戴着书生面具的工作人员似乎有些急了,他从里面冲了出来,一边喊着“给你给你”,一边要将手里的票强塞给宁宁。


    可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用力朝后一扯,扯过去之后,另外一只手朝他慢慢抬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将宁宁吓呆在地。


    第36章 真正的遗产


    “放开我!放开我!”书生面具被迫脑袋后仰,他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拖得不断后退,直到退到一个坚硬的胸膛前。


    守门人用胸膛抵着他,左手狠揪着他的头发,右手慢条斯理的举起,轻轻放在他的面具上。


    “……不!咳咳,不要!”书生面具忽然发出呛水的声音,他似乎出汗了,水流沿着他的脖子不停流淌,不,那不是汗,没有人能流出这么多汗。


    简直像是打开了一个水龙头一样,清水永无止境的从面具底下流出来,哗啦哗啦的打在地上,很快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守门人忽然轻飘飘的松开手,书生面具膝盖一弯,重重跪在小水洼里,水花飞溅到宁宁脸上,她连擦都忘了擦,胆寒的看着眼前的书生面具,不,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叫他书生面具了。


    他脸上的面具变了,从一张有些轻浮的书生脸,变成了一副痛苦的溺水脸,他双手拼命撕扯着脸上的面具,可那张面具就像长在他脸上一样,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就算他将脸在地上拼命砸,可也没能砸破面具分毫,只有水越流越多,流在地上,如蛇一样朝四面八方,朝宁宁脚下蜿蜒。


    宁宁吓得连连倒退,不敢让那些水沾上自己的脚。


    “我……咕噜咕噜……我错了……”对面,书生面具已经爬回了守门人脚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饶了我,饶了我……咕噜咕噜……”


    守门人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他慢慢转过头来,雪白面具下,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看着宁宁。


    宁宁忽然打了个冷战,然后转身就跑。


    “停车!停车!”抬手拦下一辆路过的的士,她匆匆拉开车门,一边报出自己的家庭住址,一边坐了上去。


    车子缓缓启动,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不远处,两行灯笼在飘,像灵堂上的两条白色丧幡,守门人立在丧幡下,远远的看着她。


    宁宁慢慢回过头来,低头撑住自己的脸。


    “不可能。”她低低道,“不可能是他……呜……呕……”


    不知道是惊吓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前几天的晕眩感又出现了,宁宁弯下腰,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呕声。


    “喂喂!你别吐车上!”司机急了,“我把车停路边,你下去吐!”


    艰难的抬起头,宁宁对他说:“送,送我去第一医院……”


    话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几个小时以后,市第一医院。


    病床上的宁宁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再次闭上眼睛。


    “行了,别装了。”崔红梅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淡淡道,“我看见你睁眼了。”


    宁宁无可奈何的张开眼:“你怎么在这?”


    “医院打电话叫我来的。”崔红梅把削好的苹果放嘴里咬了一口,这老太婆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身体比一些年轻人还要硬朗,牙口也好,咬起苹果来咔咔直响,“钱是我垫的,一共三千块,包括什么胸透拉,心电图拉,血脂检查拉……”


    “行行行,你把单子留下,回头我打钱给你。”宁宁不想再听她废话。


    “……不听听结果吗?”崔红梅说。


    宁宁重新睁开眼,看向她。


    崔红梅手里拿着一张体检报告单,把检测出来的数值一一报给她听,最后淡淡道:“还有白细胞数值2800,差不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医生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是不是长期从事放射性工作。”


    她抬头看向宁宁,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


    宁宁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熟悉,怎么不熟悉?


    妈妈第一次进医院的时候,得到的也是这样一份体检结果,白细胞数值完全相同,其他误差只在个位数之间!


    “先是你妈,然后是你。”崔红梅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口齿不清的说,“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宁宁还是呆呆看着天花板。


    “……我很想跟人倾诉,但倾诉对象不包括你。”过了一会,她慢慢转过头来,“为什么你要那么对妈妈?”


    崔红梅慢慢停止咀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你太可怕了,比陌生人还要可怕。”宁宁盯着她,“妈妈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她都给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可她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不要说外人了,我都觉得她这样有点傻……你呢?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陌生人。”崔红梅慢慢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忽然冷笑道,“你又确定她是真的吗?”


    宁宁愣了愣。


    崔红梅停顿片刻,双目一垂:“……她真的是我女儿吗?”


    “……你什么意思?”宁宁问。


    “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崔红梅低头喃喃,也不知道她回忆起了什么,目光里似乎荡漾起一丝厌恶与恐惧……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每个人都会变,但没有人会像她这样……陌生人,对!陌生人!你不觉得她变得像个陌生人,跟你记忆里完全对不上号了吗?”


    像是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突然得到解答,像是困扰她多年的公式突然得到了一个标准答案,崔红梅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她手舞足蹈道:“对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可以靠整容整成其他人的样子……”


    “够了!”宁宁实在忍受不了啦,她高喊一声打断对方的话,然后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她是妈妈,一直是妈妈。”


    她不知道崔红梅为什么这么不信任妈妈,甚至觉得妈妈是陌生人整容假扮的。但作为一个得到了电影票,去过人生电影院的人,宁宁知道,妈妈一直是妈妈,她的改变不过是因为在电影里呆得太久了。


    就像她自己,两场电影下来,不也改变了许多许多吗?


    崔红梅微微张着嘴,看样子似乎想对宁宁倾诉什么,但听到这句话以后,她没有了倾诉的*。


    “……我走了。”她把没吃完的苹果随手一丢,然后起身道,“回头记得打钱给我,还有好好养病,你妈不在,养活我就是你的责任了。”


    尖酸刻薄,眼睛里只有钱,她又变回了宁宁记忆里的崔红梅。


    得得得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眼看着崔红梅就要走出房间,她突然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宁宁……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宁宁本来正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一愣,睁眼望去,门口已经没有了崔红梅的踪影。


    只有她刚刚的问题还回荡在宁宁耳边。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一名医生从外面走进来,迎面撞见宁宁的目光,微微一愣,笑道:“你醒了。”


    他的态度很熟稔,像对待自家晚辈,宁宁也同样当他是自家长辈,他是妈妈的主治医师,在妈妈长达八年的看病治病岁月里,是他一直陪伴着妈妈,宁宁甚至知道他对妈妈很有好感,只是妈妈一直没有接受。


    正是因为有这个熟人在,所以她才毫不犹豫的让司机送她来第一医院。


    他走到她床前,欲言又止。


    “黄叔叔,有什么事吗?”宁宁问道。


    黄医生这才回过神来,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宁宁没接,疑惑的看着他:“这是?”


    “你妈妈托我给你的信。”黄医生同样满脸疑惑,“她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跟她生了一样的病,就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


    宁宁匆匆抢过他手里的信,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宁宁展开信一看,上面是宁玉人熟悉的笔迹,她在信上写了两行字。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你已经走上了我的老路。”


    “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东西放在阳明路404号,钥匙在信封里。”


    阳明路404号,是一个小公寓楼。


    不顾黄医生的阻止,宁宁紧急办理了出院手续,黄医生请假跟她一起来了,公寓楼是宁玉人买的,但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他不但是信的保管者,也是东西的看守者。


    公寓楼不高,一共四层,每一层能住三户人家,他们一路走来,碰到的住户都亲切的喊黄医生房东,黄医生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带宁宁来到404号房前,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对她说:“这是你妈妈存东西的房间,里面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就是偶尔进来打扫一下。”


    房门打开了,宁宁慢慢走进去。


    “我在外面走走,你有事叫我。”黄医生说完,关上了房门,将这个房间完全留给了宁宁。


    宁宁无暇他顾,她慢慢环顾四周,只见从左到右,整个房间密密麻麻挂满了面具。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被那么多的面具包围在其中,宁宁忍不住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生电影院之中,她忍不住抱住胳膊,匆匆离开客厅,进入到卧室里。


    也不能算是卧室,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台影碟机,一台录像机,还有一把椅子。现在的年轻人都习惯用电脑下载电影看了,但是宁玉人因为时代的原因,所以还保留了看碟片,以及看录像带的习惯。


    宁宁在房间里没找到碟片跟带子,只好回到客厅,在面具的重重包围下,翻出了一个保险箱,她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保险箱,露出里面放得整齐的录像带以及碟片。


    但中间的位置,还放置着一个小保险箱。


    箱子上写着一行字:“我们的纪念日是几月几号?”


    “2012年3月21号。”宁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密码箱上输入2012321,咯噔一声,箱子打开了,呈现在她面前的依然是一张碟片。


    宁宁拿着碟片,匆匆回到了卧室,将电视机跟影碟机一一打开,她把碟片放进影碟机里,椅子都没空坐,直接跪在电视机前,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电视屏幕。


    画面短暂的停顿之后,宁玉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她打开眼睛,眼神穿透屏幕看着宁宁:“你是不是想问我,人生电影院究竟是什么地方?”


    宁宁愣了愣。


    “答案是——”宁玉人俏皮一笑,“我也不知道。”


    那一瞬间,宁宁抬手捂住嘴巴,忍不住小声呜咽。


    妈妈是最好的女演员,所有人都说她在电视里微笑,就像在你面前微笑,她在电视里看着你,就像在你面前看着你,她现在跟大家是一样的感觉,妈妈就像还活着,活在电视机里,活在荧幕上,永恒不灭。


    “不管它的真面目是什么,但我来说,它就是一个磨练演技的地方。”宁玉人笑着对她说,“对了,我现在死了没有?你外婆有没有来找你麻烦?比如问你要钱或者拍卖我的遗物之类。”


    说到这里,宁玉人掩着唇轻轻笑了一声。


    “我纵容她有我的原因,但你不用纵容她,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就行,如果她说没钱要拍卖手里的遗物……”宁玉人歪头细想一下,然后朝宁宁眨了眨眼,“那就让她卖吧。”


    “妈妈!”宁宁似乎已经忘记了眼前不过是台电视,她扑过去,趴在屏幕上着急的想说些什么。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从来都不是我穿过的衣服,不是我戴过的首饰,更不会是我的内衣袜子。”宁玉人温柔的看着她,“而是你。”


    宁宁愣愣看着她。


    “……还有外面那些面具。”宁玉人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眼中充满怀念,“它们每一张,都是我穿越过的人,都是我体验过的人生,这个房间,就是我的人生电影院!”


    年迈的宁玉人温柔一笑,那个笑容惊艳了时光与岁月,趋近永恒。笑过之后,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宁宁脸上,对她说:“好了,你翻一下影碟机下面。”


    宁宁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右手在影碟机下面摸索了两下,最后摸出三张电影票。


    “我把它们都留给你。”宁玉人柔声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打造属于你自己的人生电影院,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约法三章。”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跟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个电影院肯定不是专门给我们锻炼演技的地方,它非常古怪。”宁玉人沉声道,“我怀疑我们穿越的不是电影,而是过去。”


    宁宁握紧手里的电影票,望着她。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玉人竖起两根指头,“但最多不超过两次。记住了吗?重复一遍我的话!”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宁条件反射的重复道,“但最多不超过两次。”


    “很好。”宁玉人放下手,继续说,“还有,根据票的不同,我们能改变的内容跟程度也不同,但总得来说,只要不改变主角的命运,我们就是安全的。”


    宁宁将她的话记在心里,认真的点点头。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接受工作人员手里的票,以及……绝对不要逃票!”宁玉人突然眉头一皱,“有好好听我说话吗?”


    “绝不接受工作人员手里的票,绝不逃票!”宁宁急忙把她的话重复一遍。


    宁玉人紧拧的眉头这才松开,她对宁宁微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屏幕上,宁宁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两个人隔着屏幕,久久的对视着。


    “宁宁。”宁玉人眼中晃动着泪水,“我爱你。”


    “妈妈。”宁宁眼中同样晃着泪水,“我也爱你。”


    影碟里的内容到此结束。


    宁宁擦了把眼泪,把碟子倒回开头,又重新看了好几遍,直到接到黄医生担心的电话,才结束了观看。


    她拿着碟子走出卧室,再次环顾眼前的客厅,环顾眼前的无数张面具,心里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这是妈妈的电影院。”她喃喃道,“这是妈妈的人生……”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化作妈妈的面孔,从四面八方,温柔的注视着她,宁宁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但忽然之间,她想到了什么,笑容一点点从她嘴角消散。


    “……为什么说过去是可以改变的,但最多只有两次?”宁宁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卧室,看向卧室里那台黑洞洞的电视机,“妈妈,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37章 牛奶,馄饨,香菜


    三天后……


    将一盘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


    宁宁回到椅子上坐下,举起手里的遥控器,按下开关。


    宁玉人出现在屏幕里,这是年轻时候的宁玉人,没有受癌症的影响,肌肤晶莹,眼眸流光,就像她的名字——玉人。


    “这是我第一次穿越。”她面对镜头说,“我穿越到了古代,成了一名不大受宠的后宫妃子,后宫佳丽三千人,我们都在争夺同一个男人。”


    她不光是口头描述,而是随着描述表演起来。


    宁宁握着手里的遥控器,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她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电影院里的工作人员是怎么回事?他们脸上的面具跟房间里装饰用的面具有联系吗?为什么只能改变两次过去,如果改变了三次会怎样?妈妈死了,这些疑问无人解答,宁宁只能在她留下的日记里寻找答案。


    宁玉人是个演员,所以她把自己穿越的故事都记录下来了,但不是以文字的方式,而是以电影的方式。


    这些故事存在一张张光盘,一盘盘录像带里,宁宁连续看了三天,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众人口中的天才女演员,其实并不是天才。


    宁玉人同样是个凡人,她一开始演得也不好,但随着她穿越成一个个人,经历了越来越多的人生,终于量变引起质变!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源头。


    这个源头就是眼前的这盘录像带!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穿越,我的第一段人生。”荧幕上的宁玉人已经演完了最后一段戏,她笑着总结,“时间是1990年7月7号。”


    1990年7月7号,这是一切的源头,在这一天,有一个人会给妈妈一张电影票,并引导她走进人生电影院。


    这个人至关重要,他知道的东西肯定比妈妈要多,宁宁打开手机,查了一下1990年7月7号这段时期,然后对着手机屏幕喃喃一声:“《画中人》。


    1990年4月到10月这段时间,导演石泉拍摄了一部古装电影《画中人》,并挑中了之前籍籍无名的龙套演员宁玉人,让其在片子里担演女二号殷红袖,这部片子是宁玉人演艺生涯的起点,她由此片开始,走上了影后之路。


    “导演石泉,主演石中棠,尤灵,宁玉人,配角……”宁宁翻了翻职员表,都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导演跟演员,但现在过世的过世,退隐的退隐,嫁入豪门的嫁入豪门,依然活跃在演艺圈的只有一个服装跟武指,可这两个人她都不认识。


    想想看,这个时候有谁能帮上她的忙?谁在圈子里八面玲珑,能够联系上这两人?


    宁宁给经纪人李博月打了个电话。


    “刘十美跟陶云?”李博月疑惑的问,“做什么的?你找这两个人干嘛?”


    “我想问他们点事。”宁宁说,“……我妈在《画中人》拍摄期间的事。”


    “《画中人》?”李博月笑了起来,“那你不用问他们,有个更好的人选。”


    宁宁愣了愣:“谁啊?”


    “还记得我上次叫你去看,但你没去看的那个心理医生吗?”李博月说,“他是导演石泉的养子,名字叫闻雨。”


    当天下午,一家茶餐厅门口。


    李博月打来电话:“你到了没?”


    “我到了。”宁宁一边接电话,一边看向茶餐厅的大门。


    她十五分钟前就到了,但不知怎地,一直徘徊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闻雨这个名字一直回荡在她心头,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感觉。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呢。”她对自己说,“宁宁,你不要听到一个名字就觉得是他。”


    对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宁宁推门而入,视线环顾一周,左边靠墙位置有一个人在朝她挥手,是李博月。


    她朝他走过去,视线渐渐落在背对着她坐着的那个男人身上。


    一个高大的,穿着灰西装的男人。


    音乐声在他身旁流淌,茶餐厅中间的钢琴前,钢琴师的手指错落在黑白键上,弹奏着《river flows in you》,直议名为《你永远流淌在我的记忆里》,一首又忧伤又温柔的钢琴曲。


    “你好。”宁宁坐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我是宁宁,很高兴认识你。”


    对面的男人抬起头。


    这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男人。


    如果说她记忆里的闻雨是个小天使,像棉花糖做成的,柔软又甜蜜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浮雕在教堂内壁的大天使,大理石铸造,坚硬,永恒,容貌与身材比例趋近完美,带着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神性。


    “你好,闻雨。”他握住她伸来的手,声音动听且特别,给人一种高洁无垢,凛然而不可侵犯的感觉,“听说你找我有事?”


    宁宁垂眸看着他的手,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是的。”她很快抬起头,对他笑道,“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的父亲,能够安排我们见一面吗?”


    他轻轻摇摇头:“抱歉,我父亲正在住院,医生说他需要静养。”


    第一次握手仅仅五秒,第一次对话也仅仅五秒,松开手指,看着对方,宁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对了,你们两个想喝点什么?”李博月在旁边插了句话。


    闻雨:“牛奶。”


    宁宁:“牛奶。”


    两个人说完,沉默对视。


    “还真巧。”李博月在旁边笑道,“你们两个的口味挺像的。”


    “个人习惯,改不掉了。”闻雨淡淡道,“小时候条件不怎么好,认识的人总拿大白兔奶糖泡水给我喝。”


    宁宁放在桌子上的小指头微微动了动。


    ……拿大白兔奶糖泡水这事,她只见两个人干过。


    在《弃子》里,在1987年,大白兔在中国如日中天,是一种奢侈品糖,价格是其他糖果的七倍左右,江湖上还有一个流言,说可以拿大白兔泡水当牛奶给孩子喝。


    从小在国外长大的陈观潮表示这事听过没见过,好奇之下,买了一大袋大白兔回来泡水喝,一杯没喝完就腻了,随手把剩下的奶糖送人……他连分个糖都是按演技高低排列的,所以宁宁分到的最多。


    可她又不爱吃糖。


    “送你了。”于是转身就给了闻雨。


    结果第二天训练回来,她看见闻雨捧着一个杯子等她,杯子上冒着白气,里面是奶白奶白的液体,剩下一点奶糖还没化开,漂浮在最上面。


    因为实在拗不过他,宁宁只好抬手将长发别到耳后,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抬眼道:“剩下的你喝。”


    《river flows in you》依旧在耳边流淌,李博月抬手叫来侍应生,笑着对他们说:“顺便点点小食之类的吧,这家店的东西吃起来还不错。”


    宁宁和闻雨同时打开手里的菜单,同时翻了三页。


    闻雨:“馄饨。”


    宁宁:“馄饨。”


    两人同时从菜单后抬头,沉默的看着对方。


    “……呵呵,呵呵,牛奶配馄饨,你们两个的口味还真是挺像的啊。”李博月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复读机了。


    宁宁跟着笑笑,对面的男人也浅淡的笑了一下。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她记忆里的小闻雨,除了他对食物的偏好。


    “再来点别的小吃吧。”宁宁打开菜单,眼睛看着他,“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我什么都可以吃。”闻雨文质彬彬的回道。


    “那就先来一份水晶虾饺,凤爪,牛肉烧麦,豆腐卷,最后……”宁宁合上菜单,“木耳香菜饺。”


    小吃送了上来,自称什么都可以吃的闻雨,却对最后那盘木耳香菜饺敬而远之,喜欢吃的东西一样,不喜欢吃的东西也一样,宁宁看着他,微微有些出神,因为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李博月在旁边咳嗽一声。


    “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闻雨忽然问。


    宁宁回过神来:“我想跟他了解一下《画中人》拍摄期间的事。”


    “问吧。”闻雨。


    宁宁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很巧。”闻雨放下筷子,将背靠在沙发上,“那段时间我刚好在剧组,你想问什么?”


    虽然情况跟预期的不大一样,但总算是找到一个知情者了。宁宁垂了一下眼眸,然后抬眼道:“我想问一下,那段时间在我母亲,也就是宁玉人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奇怪的人?”


    “……宁玉人。”闻雨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奇怪的反应,他先是慢吞吞的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思考片刻,才睁眼对她道,“在我看来,那次的剧组有点特别——里面的每个人都很奇怪。”


    ……你这说了不是白说吗?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我哥哥。”闻雨问,“你听过石中棠这个名字吗?”


    宁宁当然知道,她在来此之前已经先做过功课,石中棠,80~90年代最出名的一位男演员,因为出演了一部著名武侠剧的男一号,红遍中国,成为当时万千少女心目中的“老公”。


    “我哥哥是当时最出名的男演员,星途一片璀璨,可在演完《画中人》之后,他突然自杀了,没人知道为什么。”闻雨淡淡道,“我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那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说了什么,或者对他做了什么。”


    ……不但没能得到答案,反而疑问越来越多了……


    从茶餐厅出来以后,宁宁谢绝了两人的护送,自己一个人走在街道上。


    直到那座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她才停下脚步,抬起头喃喃道:“我怎么又来了。”


    胭脂路三十五号,人生电影院。


    第一次看见它时,它是一座风雨中的歇脚处,第二次看见它时,它是点亮她人生的金色殿堂,而现在看见它,宁宁抓着手包的手却在不停发抖。


    夜深了,门口的两串灯笼没有人点,突然自己亮起来,像黑夜里一头妖兽,忽然睁开了眼睛。


    “我不想进去……”宁宁喃喃一声,她害怕了。心里有个声音对她说,磨练演技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要进人生电影院,特别是现在有了陈导的赏识,她可以接到很多剧,就算不靠他,靠着自己这两次穿越下来得到的宝贵经验,她也可以越走越好……


    可在看到新海报的那一瞬间,心里的声音沉默了。


    剧名:《画中人》


    主演:石中棠


    第38章 奇数指定票


    宁宁在门口站了很久,才慢慢朝那张海报走去。


    一片阴影笼罩了她,她抬起头,守门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一言不发,却胜过了许多人说许多话,宁宁忍不住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势逼得后退两步,又不甘心的朝前走了一步,对他说:“让我进去!”


    “你没有票。”他冷冷道。


    “不!”宁宁从手包里胡乱抓出三张票来,这是妈妈留给她的遗物,她把它们举起来给他看,“我有票!”


    守门人看着她手里的票,一瞬之间,眼神变得极为恐怖。


    没有风,票却在抖动,抖动的不是票,而是捏着票的手。明明心里怕得要命,宁宁还是梗着嗓子对他说:“让我进去!”


    守门人将视线移到她脸上,显得怒气冲冲:“还没到时间!”


    现在才晚上八点,离午夜十二点还有足足四个小时。


    该怎么消磨这段时间?


    守门人握了握拳,像在强行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意,下巴朝对面的餐饮店一抬:“去吃个饭,吃完早点回家吧……或者约个朋友一起看看电影,唱唱歌?你总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吧,别老在我面前晃悠!”


    说到最后,他又按耐不住开始发脾气了,但与其说是愤怒,细品之下,其实更像是难以言说的焦急。


    宁宁看了他一会,转身去了餐饮店,守门人刚要松一口气,又听见得得得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她又跑回来了,左手提着一只袋子,右手一杯奶茶递给他:“你吃不吃?”


    守门人没有接受她的贿赂,他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问:“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宁宁别过脸去,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他身上过于凶恶的气质,还是害怕他那双过于熟悉的眼睛。


    她看着他身旁贴着的海报,说:“今天的电影里会有我妈妈。”


    守门人:“……”


    “我想见见她。”宁宁从他面前离开,走向那张海报,“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时间是可以消磨的,但只要你想,那么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拍上用场。


    比如现在。


    宁宁停在海报前,开始研究眼前这张海报。


    前两次的穿越告诉她,海报上的内容其实很重要。


    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可能是贯穿全剧的重要线索——比如《民国马戏团》海报上的小木盒。海报上描绘的环境很可能暗示着主角所处的环境——比如被一群人的流言蜚语围在中间,最后深陷泥沼的闻雨。


    跟前面两次相比,这一次的海报……显得太过正常了。


    看起来就像一张普普通通的古装偶像剧宣传海报,上面是一个白衣翩翩,潇洒风流的古装男子,他左手提笔,右手负在身后,于宣纸上作画,那画刚刚描了个轮廓,似乎在画着一个人。


    笔是普通的笔,纸是普通的纸,书桌是普通的书桌,砚台是普通的砚台,夕阳晚照,那人,那笔,那纸都被渲染得昏黄。


    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就是他笔下没完成的画。


    宁宁看不出他要画什么,吞了吞口水,她笑着回过头,一副随便聊聊以便消磨时间的样子:“嗨,你觉得他在画什么?”


    守门人的目光朝她瞥来。


    宁宁的心咚咚直跳。


    “我不能告诉你。”守门人说。


    从他嘴里套出点消息的希望落空,宁宁心中正觉得失落,忽然听见他说:“待会你打算用哪张票进去?”


    宁宁愣了愣:“什么哪张票?”


    “你手里有两种票。”守门人说,“普通票,还有奇数指定票。”


    宁宁听了,急忙将那三张票重新从包里拿出来看。


    这三张票从外观上来看是一模一样的,不同的只有座位号,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其中一张票不但座位靠得很前,而且印戳上还用红笔小小写了两个字:指定。


    想起上次用掉的偶数指定票,宁宁抬头问:“这张票跟偶数指定票有什么区别?是不是都能指定进入电影的时间?”


    守门人轻轻摇摇头:“偶数指定票指定的是时间,奇数指定票指定的是角色。”


    “你的意思是说……”宁宁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了看手里的奇数指定票,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我可以指定自己穿越的对象?”


    “不错。”守门人说,“你可以选择成为主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前提是这个人在这场电影中出现过。”


    偶数指定票指定进入电影的时间。


    奇数指定票指定进入电影后扮演的角色。


    普通票则一切随机。


    “……还有其他票么?”宁宁抬头望向他,“其他票能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守门人说,“你手里没有对应的票。”


    宁宁注意到了,他一直在说不能,而不是不愿。


    并且他向她暗示了一点——只要她手里持有对应的票,就能从他这里得到相应的讯息。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守门人说,“指定你的角色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你只是要见你妈妈吧?那就选个跟她认识的人,没事少在主角面前晃悠,搭理这种人对你没好处。”


    这个警告,宁宁不是第一次听了。


    之前她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现在懂了。结合妈妈留下来的遗言,她不能随便改变主角的命运,否则会有很可怕的后果,但两个人要是不认识还好,如果认识,且天天呆在一起的话,那么或多或少都会给对方造成影响,比如她和曲老大,比如她和闻雨。


    想到这里,宁宁眼神复杂的看着守门人,心里明了一件事:“他是在帮我……”


    “……我会的。”她对他说,“稍微给我点时间,我想想穿谁好。”


    因为不能指定时间,所以宁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穿越到什么时候,也许会穿越到石中棠小时候,又也许会穿越到他自杀那天。


    在什么都没法保证的情况下,她至少要保证一点——《画中人》开拍的时候,她必须呆在剧组。


    也就是说,她要穿成剧组里的某个人。


    “这个人得有一点点特权,可以在剧组里自由行动。”宁宁在电影院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心里思索着,“职业最好是演员,因为如果是演员之外的工种,比如剪辑师武指之类的技术工种,我是干不来的,短时间内还好,长时间我可能就会被剧组裁员……”


    一个个条件,一次次删选,最后只有一个人附和条件。


    宁宁停下脚步,看向守门人:“我选择尤灵。”


    尤灵,跟妈妈同时代的女演员,在《画中人》中扮演女二号灵山公主。


    宁宁选择她,除了她满足以上几点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部剧的几个主演配角里,她对尤灵最为熟悉,这个女演员身上有很多跟她相似的地方,比如容貌美丽,戏路单一,从出道以来,演的清一色都是花瓶美人。


    以至于宁宁曾经被人称作“小尤灵”,而不是“小宁玉人”。


    从一开始的气愤,到后来的感同身受,宁宁忍不住找了一些她的片子还有资料看,现在,这些片子还有资料派上用场了,比起剧组里不认识的其他人,她能更快也更好的扮演尤灵,不会让旁人一眼看穿她是个假货。


    “指定人物尤灵,一人一票,入内作废。”守门人接过她手里的奇数指定票,撕掉以后,让出身后的大门,“进去吧。”


    宁宁朝大门走了一步,看着里面的一片漆黑,第二步始终迈不出去。


    直到守门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说:“放心吧,电影播放期间,人生电影院会保护客人。”


    “那电影结束以后呢?”宁宁回过头来,眼神有点可怜兮兮。


    守门人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我会去接你。”


    宁宁楞了一下。


    “我会去接你的。”他郑重其事的承诺道,声音低沉有力,宛若黑云压城城欲摧,恨不得化作刀,化作剑,化作盾牌护卫她,“你不用怕!你谁都不用怕!”


    这样的维护,这样的关怀,这样的眼神,他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可宁宁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把他认出来……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于是急忙转过头去,背对他嗯了一声。


    “谢谢你。”她轻轻说,然后低头走进眼前的电影院大门。


    一路上,看见她的工作人员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们隔着面具看着她,毫不遮掩眼中的贪婪跟渴望,可就像守门人说的那样,他们明明已经蠢蠢欲动,却又不敢真的对她做些什么。


    人生电影院,正在保护着她,保护着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


    “你的座位在这。”又是前两次那个仕女面具小姑娘,她的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眼神也比之前更加热烈,“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不用了。”宁宁对她举了举手里的奶茶,“我自己带了。”


    仕女面具失望离开,不久,灯光熄灭,荧幕亮起。


    最先出现在屏幕上的仍是那行字。


    “本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然后叮的一声脆响,仿佛玉筷敲击在酒杯上。


    叮,叮,叮,伴随这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一个男人放浪不羁的高歌:“爱酒爱诗爱美人,快意平生!贪杯贪醉贪知己,生死方寸!”


    这歌声犹如一川银河飞流而来,而宁宁的名字也像河边的花一样,悄然盛开在大门口的海报上。


    剧名:《画中人》


    主演:石中棠,宁宁


    第39章 灵山公主


    1990年4月,《画中人》剧组。


    “来来来,大家互相认识一下,我是演疯道士的陈诺,幸会幸会!”


    “得了,谁不认识你啊,道士专业户啊!”


    “我是黎树,演主角他爹,哎第一次给人当爹,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


    “大家好,我是演灵山公主的宁玉人。”


    “大家好,我是演灵山公主的尤灵。”


    说完,两人同时一楞,然后慢慢转头看着对方。


    ……这他喵的就有点尴尬了……


    之后虽然大家还在嘻嘻哈哈,但打量她们两个的目光明显变多了,没人认为尤灵刚刚那句话是口误,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口误!特别是娱乐圈,每次口误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


    就连石导也这么认为,散会之后,他单独找尤灵谈话,似笑非笑道:“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你这样会让大家很尴尬的。”


    尤灵,或者说穿成尤灵的宁宁闻言苦笑。


    她没开玩笑!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是灵山公主!


    至少在后面拍出来的片子里,她是灵山公主!


    可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处心积虑想要抢角色的碧池!


    “石导。”事已至此,宁宁只好硬着头皮说,“其实我真的觉得……我跟宁玉人的角色可以对调一下,她更适合殷红袖这个角色。”


    虽然灵山公主是女一号,虽然现在每个人都觉得她想抢妈妈的角色,但宁宁是知道的,殷红袖才是这部电影最后的大赢家!


    《画中人》上映之后的表现更是证明了这一点——电影里的角色那么多,所有人都只看着殷红袖,只能看见殷红袖!在她展现出的光彩面前,所有角色包括女一号,全部黯淡无光被人遗忘!


    “原来你真的想抢这个角色啊。”石导喟叹一声。


    “……”算了就当是这样吧!


    宁宁现在觉得一片焦头烂额,穿越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情况。手头的资料还有各类八卦贴里也从来没有提过,妈妈在《画中人》里最初的角色居然是灵山公主?


    那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究竟要怎么做,导演才会把她们的角色对调过来,让一切按照历史资料里写的那样发展?


    “其实我之前也有考虑过。”石导说,“从形象上来看,你的确更适合灵山公主一点,不过从演技上来看,她又更适合一点。”


    略微思考片刻,石导忽然笑道:“那这样吧,你们两个比比看……小陈!”


    不远处一个青年听见他的叫声,应了一声,然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宁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身影,看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孔,心里就一句话——陈导,怎么哪都有你啊!


    “这是陈观潮,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最近在我这里学习怎么当导演。”石导给宁宁介绍了一下,然后对陈观潮说,“剧本你写的,台词还记得吧?过来帮忙排一下戏,你暂时当一当男主角。”


    陈观潮点点头,毫不怯场,淡定自若:“好啊,演哪一场?”


    《画中人》是一部古装爱情魔幻故事。


    电影一开始就是囚车列列,权臣谋反成功,将皇帝一家拉往菜市场斩首,其中包括灵山公主。


    李中棠痴恋灵山公主多年,营救公主无果后,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刽子手那里买到了灵山公主的一缕头发,并在疯道士的帮助下,用头发做成了一支画笔。


    之后他用此画笔,日夜画着灵山公主的图像,如痴如醉,宛若疯魔,直到有一天,画中人从画里走了下来……


    眼见独子迷恋画中人,以至于形容消瘦,荒废了事业,李父在旁人的建议之下,从一个烂赌鬼手里买来了他的女儿——一个绝色少女殷红袖。并告诉她,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把李中棠勾引到手,要么他就把她卖去青楼。


    殷红袖别无选择,只能拼命跟灵山公主争夺李中棠。


    接下来她们两个要演的,就是其中颇重要的一幕——画中人从画上走下来!


    “这出戏就不对外公开了。”石导将他们领到一个空房间,里面布景布到一半,看起来依稀是个书房,台上有纸有砚,墙上挂笛挂画,他问,“需要给你们多少时间?谁先来?”


    宁宁面露踌躇,她没法先上,剧本她还是刚刚到手,上面台词她都没捋顺!


    宁玉人瞥了她一眼,目光转回石导身上,淡淡道:“我来吧。”


    她的声音跟态度都很冷淡,宁宁一开始以为是不满她“抢夺角色”,等到宁玉人登台之后,她才渐渐看出不对劲。


    “!”


    陈观潮绕到书桌后,从笔架山上随便选了一支笔,然后在空空的砚台里蘸了蘸,回到画纸上,从1987到1990,他的变化很大,气质越发沉稳,越发像一个人——陈君砚。


    但宁宁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她全神贯注的看着宁玉人,妈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演一个什么样的灵山公主?


    宁玉人慢慢走过书架,忽然一挥手,将书架上的书全部扫落下来。


    陈观潮皱皱眉,回头一看:“怎么回事?”


    他放下画笔,朝书架走去,弯腰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忽然捡书的手一顿,慢慢转过头,从下往上看去。


    他的书桌上,趴着一个女人,更确切的说,他的画纸上,趴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慢慢耸动着肩膀,像蛇类蜕皮一样,从画纸上一点一点爬起来,动作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从小小的书桌上滚落下来。


    “……你!”陈观潮握紧手里的书,看起来有些紧张。


    她很快从地上起来了,虽然起来了,头却一直低垂着,头发很长,从脸上一直垂落到地上,轻轻摇曳,犹如夜晚湖畔的垂柳。


    “你是……”陈观潮忽然朝她走近一步,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了病态的狂喜,仿佛梦里寻她千百度,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她。


    她慢慢抬起手,拨开自己一边头发,露出一边面孔,然后朝他无声微笑。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笑容……宁宁是见过的。


    “很恐怖,但也很有魅力对不对?”石导在宁宁身边小声说,“一眼就能抓住观众的心。”


    “当然……”宁宁喃喃道,因为这是魅影,宁玉人在演的根本不是灵山公主,她把宁宁曾经扮演过的魅影模仿的惟妙惟肖!


    一场戏很快就演完了,结束以后,陈观潮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像个花痴似的追在宁玉人身后,激动的都有点口吃了:“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这部电影演完以后,要不要来演我的电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观潮……”


    宁玉人楞了一下,然后沉默的低下头,走到导演身边,低低道:“导演,可以了吗?”


    “恩,可以了。”石导转头问宁宁,“你还要上去么?”


    宁宁真是满嘴苦涩。


    她也能演魅影,问题是妈妈已经先一步上场了,她再这么演,在旁人眼里完全就是对她的模仿。再说扪心自问,她能演得比妈妈更好吗?不能,因为妈妈模仿的一模一样,她演的就是宁宁,宁宁自己怎么可能超越自己?


    石导是个好人,他拍了拍宁宁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快吃晚饭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其他的改天再说。”


    “……那我先走一步了。”宁玉人阴沉的说,她不但戏里跟过去的宁宁一样,戏外也跟过去的宁宁一样,宁宁有点怀疑她现在是不是在睡棺材,吃冷饭,洗冷水澡了……


    石导又拍了拍宁宁的肩膀,然后第一个离开,宁玉人是第二个,后面跟着一只狂热不已的脑残粉:“考虑一下吧,我跟你说,我的《戏院魅影》……”


    宁宁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心里有点乱。


    她这下真的理解那句“不要离主角太近”的意义了……


    对电影院,对电影里的人来说,她就像是一颗石头,丢下去,荡开一圈涟漪,先影响身边的人,然后影响远一点的人,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只影响到了闻雨,现在看来,她造成的影响比她自己想象得还要大。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宁宁叹了口气,她转过身,这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他歪靠在墙上,笑吟吟的看着她,虽然一言不发,但一双桃花眼已经说尽情话,正是本次电影的男主角石中棠。


    宁宁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本着“主角有毒,能避就避”的原则,朝他礼貌性的笑笑,就要出门离开。


    结果他忽然朝旁边移了一步,用胸膛挡了她一下,然后夸张的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单手撑着脑袋,笑嘻嘻的对她说:“我摔倒了,要亲亲才能起来。”


    ……你他喵碰瓷啊!!


    “你等等,我现在就通知石导过来人工呼吸!”宁宁没好气的回了一声,走了没两步,后面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说:“如果我是男主,我是不会为了刚刚那位灵山公主如痴如狂的。”


    宁宁愣了愣,转头看着他。


    他还躺在地上,一副天为被,地为床的模样,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朝她轻轻勾了勾。


    宁宁迟疑了一下,才不情不愿移过去,蹲在他身边问:“怎么说?”


    石中棠笑眯眯的看着她,一根指头轻轻点点脸颊,示意亲一下。


    “我没问题了,我走了。”宁宁翻了个白眼正要走,对面忽然伸来一只手。


    刚刚还懒洋洋仿佛醉酒的石中棠矫健的坐起来,手指勾住她一缕鬓发,牵到唇边亲了一下,他长得好看,笑得好看,笑吟吟勾着她头发的姿势也好看,不带一丝轻薄,反似古代侠客拈花一笑,对她说:“好了,我教你。”


    第40章 另一个灵山公主


    “宁玉人已经把恐怖演到了极致,你很难在这方面超过她了,所以你要演一个不同的灵山公主。”石中棠笑了笑,“一个美丽到极致的灵山公主怎么样?”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可宁宁仔细想了想……靠,这不就是花瓶吗?


    “你真觉得这样能行?”宁宁狐疑的看着他。


    “当然咯!”石中棠信誓旦旦,“如果让我来画我的意中人,我肯定是画她在我心目中最美丽的样子,谁会画个女鬼来吓唬自己啊!”


    听前面似乎很有道理,但听到最后一句……宁宁挑挑眉:“所以你只是想找个美女跟你搭戏,不是女鬼……”


    “宁采臣庙遇聂小倩,许仙断桥遇白蛇,没有当场大喊一声妖孽然后打死她们的原因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她们美得如梦如幻,让人见了就喜欢。”石中棠笑眯眯的,不知何时已经离得宁宁很近。


    离得这么近,以至于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水,也不是肥皂,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气味,让人变得敏感,让人心跳有点加速,让人想要逃跑又不舍得逃跑。


    “……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他玩弄着宁宁那一缕头发,声音又低沉又磁性,“让我慢慢告诉你吧。”


    宁宁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跑了。


    他没追上来,在后面不停的笑。


    宁宁恼羞成怒,觉得对方在戏耍她,亏她之前还把他的话当真了!他只是单纯在撩妹!于是跑得更快了,转角处,忽然脚步一顿,又把自己缩了回去,悄悄看着外面两个人。


    不愧是母女!妈妈也在被一个男人纠缠!还是一个更加辣眼睛的男人!


    “你应该认识我吧?”陈观潮拦着宁玉人不让走,“我是《戏院魅影》的编剧跟副导演。”


    宁玉人实在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低沉道:“……我认识你。”


    陈观潮眼前一亮,双手抓住西装领口抖了抖,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信,更加成功人士一些。


    “这部电影拍出来,虽然得到了很高票房,很多奖项,但其实我个人对它是不满意的。”他目光灼热的看着宁玉人,“它还可以更加完美!只需要有一个完美的女演员,一个完美的魅影……对,就是你!”


    听到这里,宁玉人终于忍无可忍,她打断对方的话,问:“你还记得我吗?”


    陈观潮顿时卡壳,他认真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半天还是迷茫:“我们以前见过?”


    宁玉人忍不住握了握拳,声音有些压抑:“那你还记得闻小宁吗?”


    这回陈观潮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些意外的咦了一声:“你居然知道这个名字,这么说你以前也在《戏院魅影》剧组里呆过?等等,我想起来了……”


    他笑了起来,并拢两根手指,帅气的朝她一甩:“你是演女配跟班的那个吧!我记得名字好像是……”


    “够了!”宁玉人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推开他,想要从这里离开,可陈观潮不让她走,两个人正拉拉扯扯,宁宁深吸一口气,从拐角处走出来。


    “喂,陈观潮。”她一本正经的扯了个谎,“石导叫你过去。”


    “石导找我?”陈观潮信了,给身后的宁玉人留下一句“回头再来找你”,就抬脚离开,找石导去了。


    他一走,宁宁立刻走过去抓住宁玉人的手,朝她眨眨眼:“快走,我刚刚骗他的。”


    两个人急急忙忙离开,回到宁玉人房间以后,宁宁刚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叹息。


    “其实我们三年前就认识了,可他一直没认出我。”宁玉人喃喃道,“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一直追着一个天才女演员,根本看不见别人。”


    宁宁愣了愣,回头看着她。


    “可笑的是,他现在看到我,也是因为我在模仿那个天才女演员……”宁玉人忽然抬手捂住嘴,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漏嘴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宁宁,眼神带点祈求带点可怜,让宁宁看着有点心酸。


    “你演得很好。”她诚心诚意的说,“你演得真的很好。”


    你将魅影的恐怖演到了极致,将“闻小宁”演到了极致,你已经逼得某个“天才女演员”无路可走,只能在花瓶路线上下功夫了!


    “是我模仿的好吧。”宁玉人却不自知,她自嘲一笑,然后低下头,无力的捂住自己的脸说,“我根本没有当演员的才华!我只会模仿别人!我只是在不停的模仿她……但我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她……”


    说到这里,宁玉人捂着脸哭了起来。


    看着她,宁宁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不断看着妈妈的电影,不断模仿着她又不断的失败,渐渐被人贴上“没有才华”“不如宁玉人”“一定坚持不下去”的标签。


    可怕的不是别人这么认为,而是她渐渐自己也这么认为。


    宁宁急忙走过去,伸手抱住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似乎吓了宁玉人一跳,她身体僵了僵,然后不留痕迹的推开她。


    宁宁被推开以后,也顺势转了个身,她背对着宁玉人,免得让宁玉人看见她微红的眼圈,声音有些沙哑的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模仿那个天才女演员吗?”


    “……”宁玉人沉默一下,说,“不然还能怎样呢?”


    “可你只模仿她,就只能一直演一种角色。”宁宁装作看窗外,眼珠子却一直转向她的方向,“你可以多模仿一些别的人……”


    “说得简单!”宁玉人发出一声低吼,她披散着长发,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嘟囔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会明白!我越模仿她,就越无法离开她……她就好像,好像死而复生了一样,总在我身边出现,总在我耳边说话,我变得越来越像她……”


    宁宁急忙回头,看见她现在的样子,眼睛里充满焦急与忧虑。


    “你入戏太深了。”她严肃的说,“你这样下去非常危险……”


    宁玉人咬着嘴唇不说话,挣扎着犹豫着,恐惧着却又不舍得放弃……


    “我们换个角色吧。”宁宁叹了口气,“你来演殷红袖,我来演灵山公主,我跟你说,殷红袖这个角色……”


    不等她说完,宁玉人转头对她笑:“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宁宁愣了愣。


    “只有恐惧和痛苦,能让人刻骨铭心!我的灵山公主比你的好!”宁玉人阴冷的笑了起来,那是一个魅影式的笑容,不相信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你走吧!这个角色是我的,我绝不会让给你!”


    宁宁被她赶出门外。


    背靠在门上,她慢慢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只有恐惧和痛苦,能让人刻骨铭心?”


    身后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在听。


    “恐惧和痛苦,我也经历过。”无论她有没有在听,宁宁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可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一把剃须刀,和一碗馄饨。”


    烛火摇曳,曲老大躺在椅子里,她在旁边给他刮胡须,他温柔的看着她。


    光芒照入,闻雨安静的蹲在衣柜外,将一勺子热气腾腾的馄饨朝她递来。


    “……我要演灵山公主。”宁宁说,“一个不那么恐惧,不那么痛苦的灵山公主。”


    她抬脚离开,身后房门紧锁,宁玉人背靠在门上,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良久之后,才低低说了一声:“你赢不了我的。”


    美丽能够战胜丑陋吗?一个不那么恐惧,不那么痛苦的灵山公主,可以战胜恐怖痛苦到了极点的灵山公主吗?


    宁宁不知道。


    她只是想要演给妈妈看。


    于是她回到之前排戏的那间书房,石中棠已经不在里面了,这让她松了口气,她走进门,伸手拿起先前遗忘在这里的剧本。


    “我要演另外一个灵山公主。”她对自己说,“一个美丽动人的灵山公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主要演员大约会在三天内到齐,然后剧组就会开机,她要在这段时间以内塑造出另外一个灵山公主。


    但具体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这就完全取决于演员自己的能力了。


    宁宁翻了翻剧本,剧本跟小说不同,甚至有些枯燥无味,它没有多少场景或者心理描写,基本全是台词。


    而同样一句台词,可以搭配无数种神态跟动作,哪种最好,上面不会特地标记出来,只有演出来才知道。


    比如现在这句:过来。


    “过来。”宁宁柳眉倒竖,然后摇摇头,“又不是讨债。”


    “过来。”宁宁媚眼如丝,轻咬朱唇,然后轻轻呸了一声,“……差点顺嘴喊出一声来玩吧大爷。”


    “过来。”宁宁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声,停顿了一下,觉得抓住了一点感觉,握住手里的剧本在屋子里慢慢走着,将刚刚那句过来反复念了几遍,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诀窍……


    翻了翻剧本,她又换了一句,是片子开头,灵山公主被押上法场,因其美貌,奸臣给了她一次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入他后宫。


    “我堂堂灵山公主,岂会屈尊侍贼。”宁宁声色淡淡,仿佛生而高贵,并不将这篡位小人放在眼里,“你要杀就杀吧。”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气急败坏:“不知好歹!”


    宁宁一楞,循声望去,见傍晚夕阳下,石中棠斜靠在门扉上,侧过脸来对她笑:“继续啊。”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她,但有个人对戏是好事,宁宁停顿片刻,一手持卷,一手负在身后,纵然身处法场之上,将受刀斧之刑,仍然不忙不乱,不哭不求,傲骨不折,气质高华,闭目道:“动手吧。”


    石中棠从奸臣转换她身后的刽子手,重重呼吸两声,终于一狠心道:“我家有老有小,实在不敢跟新帝对着干,公主,对不住了!”


    几秒钟过后,又从刽子手转换为男主,声音平静,但仔细一品味,就会发现那平静下面涌动着巨大的怒火与悲哀,他低沉道:“一千两银子就在后面的车子里,她的头发呢?”


    一场场戏对下来,宁宁心里只有三个字——好厉害!


    她演一个角色已觉艰难,他却包揽了她之外的所有角色,角色之间切换得极快,却又演得极好,还没拿剧本,他该不会是把里面每个人的每句台词都背下来了吧?


    明明是个天才,却还这么努力,真是不给普通人活路。


    “别走神。”石中棠打断她的思绪,笑着说,“继续啊。”


    接下来,就是早上那一幕了。


    宁宁来到书桌旁,弯腰将地上的画纸捡起放桌上,然后自己爬上桌,接下来,她要作为画中人从画中走下来。


    妈妈选择如蛇蜕皮一样缓慢爬出,那一幕虽然可怕,却非常吸引眼球,她该怎么做,才能比她更吸引观众的目光?


    “不,别去想这个。”宁宁闭上眼睛,“我现在要演的,是我的灵山公主。”


    她渐渐放松身体,放松思维,于是书房渐渐变成寝宫,又旧又破的书架变成了放满古玩异宝的八宝阁,光秃秃的墙上挂上了名家画卷,连她身下的书桌都变成了紫檀木质地,她的裙裾跟长长宫绦从桌上委落在地上。


    她怎么会在桌上?


    宁宁慢慢睁开眼,略显为难的皱皱眉,从小金枝玉叶,她既不会自己上桌,上来了也不会自己下去,她略略侧过头,望着倚靠在门上的石中棠,抬起手,天经地义的吩咐他:“过来。”


    石中棠微微一愣,笑着从门上起来,走到她面前,没有去扶她的手,而是出其不意的将人打横抱起,柔情蜜意的问:“怎么谢我?”


    宁宁不但没对他说谢谢,反而一把甩开他的手,双脚落地之后,立刻朝着门外走了几步,但并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一束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在月光下慢慢回头,手里的剧本如扇子般别在脸前,只露一双潋滟横波的眼睛望着他,然后微垂眼眸,朝他优雅的欠了欠身。


    那一幕如梦如幻,如水中月,如镜中花。


    石中棠愣愣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顺从自己的心意,伸手拽她入怀,如掬水月在手,如弄花香满衣,俯下身,笑着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啪!”


    第二天,房间里嗡嗡作响,一群人争吵不休,其中一个转头看向石中棠,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石中棠摸摸右边脸颊,“昨天晚上有蚊子。”


    讨论终于告一段落,石导看着场中站着的宁宁跟宁玉人,说:“灵山公主的扮演者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