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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这个电影我穿过

    第21章 故人


    几天后,兰花戏院。


    “下一个。”


    “导演,再给个机会吧!”


    “下一个!”


    试镜,失败,垂头丧气的离开,这一幕真让宁宁感觉熟悉。


    她走进门,面试官在桌子后面抬起头,目光从镜片后打量过来。


    宁宁来得太晚,角色大多已经选完了。但也不算晚,因为最重要的女主角还没有定下来。迎着面试官的目光,她站直了身体,她来之前提前化了妆,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点,因为她今年只有十八岁,而魅影的人设是二十多将近三十岁的成熟女人。


    可饶是如此,面试官也只给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下一个。”


    但宁宁不想就这么离开,至少让她看一眼剧本,看一眼演员,看一眼演出,看看这里的《戏院魅影》,跟现实里的《戏院魅影》到底是不是一个。


    可连日的试镜似乎让面试官有些不耐烦了,他抬起头,重重对宁宁重复一句:“下一个!”


    身后的房门打开,一阵嬉笑打骂声从宁宁身后传来,她转过头,看见一对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搂在门口,穿着灰西装的男青年故作成熟的叼着一根烟,神情动作却完全是个纨绔,他搂了搂身边的女人,对面试官笑道:“不用选了,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来,娇娇,给导演问个好。”


    “嗨,导演!”打扮的像个交际花一样的女人嘟起烈焰红唇,朝面试官飞了个吻。


    “不合格,下一个。”面试官,同时也是本剧的导演冷冷道。


    “哎呀,她哪里不好嘛?”被交际花推了几下,男青年立刻为她打抱不平,眼睛在屋子一扫,指着宁宁说,“总比这些好吧?”


    宁宁看着他,楞了一下。


    “怎么了?”男青年误会了她的表情,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嘛这么*辣的看着我?”


    因为宁宁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陈观潮!”交际花掐了一下他的腰间肉,佯怒道,“还说爱我呢!你就这么爱我的?当着我的面招惹外面的野花野草……”


    她看了宁宁一眼,笑道:“还是没我漂亮的野花野草。”


    宁宁却没理她,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男青年身上。


    虽然年轻了许多,虽然轻浮了许多,虽然……脑残了许多,但他的的确确就是陈导,1988年的陈导,《戏院魅影》的编剧兼男主演陈观潮!


    既然已经认出了他,那她就更不能这么回去了!


    宁宁飞快的扫视了一下四周,在交际花的惊呼声中,她快步冲到窗户边,抬手扯下上面的窗帘,呼啦一声,厚重的深蓝色窗帘犹如披风一样甩在她身上,飞扬而起的边沿慢慢落下,将她的躯体包裹其中。


    赶在被人轰出去之前,宁宁抬起右手,慢慢虚掩面前,就像给自己戴上了半张面具,另外半张脸上浮现出极尽嘲讽的笑容,对陈观潮啊哈一声:“这就是你的新欢?”


    她眯起眼睛看向交际花,眼神挑剔,尖锐,即像情敌间的互相打量,又像是陈观潮的妈在打量刚进门的媳妇。


    很显然,老太太对儿子的眼光并不满意。


    “傲慢的男孩,这个流行时尚的奴隶。”


    “无知的傻瓜,胆大妄为的追求者。”


    “竟敢觊觎我的胜利之花!


    《歌剧魅影》唱段之一——《themirror》。


    女主角克里斯汀初次登台,获得巨大成功的同时,还获得了夏尼子爵的青睐与邀请,就在她穿上衣服准备赴约的时候,身后的镜子里传出魅影的歌声,轻蔑的贬低那名子爵,然后引诱女主角进入镜子中。


    “你要为了他放弃我吗?”宁宁朝陈观潮微笑,窗帘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手,像是教父朝自己的教子伸出手背,“克里斯汀。”


    她那样的自信满满,那样的高高在上,就仿佛笃定对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凡夫俗子违背她的意志,因为她是他的导师,是教会他唱歌,把他区区一介新人教导成音乐天使,使他成为剧院当红台柱的歌剧魅影!


    “她在发什么疯啊?”交际花嘟了一下嘴,刚转头,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件西装外套砸中脸。


    陈观潮松了松领口,然后诚惶诚恐的走过去,单膝点地跪在她面前,犹如犯了错的教子向自己的教父忏悔,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宁宁不懂歌剧,所以她刚刚是用说的,而他却直接用歌剧一样的吟咏调唱道:“请不要抛弃我,老师……”


    唱完,嬉皮笑脸的抬起头,对导演眨眨眼:“怎么样?”


    导演眉头深锁,抱臂不语。


    “我早说过了,魅影就应该是个女人!”陈观潮从地上跳起来,跑过去跟导演勾肩搭背,“之前你不肯妥协,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不是有了吗?”


    迎着他们两个看来的目光,宁宁微微一愣。


    ……怎么回事?现在的《戏院魅影》的魅影还不是女人?


    宁宁仔细回想了一下报纸上的招募广告,似乎还真不是。上面只写根据《歌剧魅影》改编的《戏院魅影》即将开拍,需要女主女配以及群众演员若干,并没提女主角是谁,也就是说,现在电影缺的女主很可能不是魅影,而是原著女主角克里斯汀?


    “……风险还是有点大。”导演依然显得犹犹豫豫,“跟原著的差别太大了,肯定会被业内人士臭骂……”


    “那又怎样,反正电影拍出来是给观众看的,又不是给那几个业内人士看的。”陈观潮一脸的无动于衷,“有争议才有热度,最重要的是……”


    宁宁在一旁竖起了耳朵。


    《戏院魅影》作为陈导的处女作和扑街作,成品出来就像他们两个讨论的一样,即被业内人士唾骂,又因争议而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热度,迄今为止,依然有不少人在讨论他为什么要对一部名著做出这样的改编,为什么一定要颠倒男女主角的性别……


    “……我可以不用扮丑啊。”只见年轻的陈观潮认真的说,“比起丑丑的魅影,我还是更适合当帅帅的戏子!”


    说完,他朝导演跟宁宁摆出一个自认为很帅气的造型,眨了一下眼睛:“毕竟我这么美哈哈哈哈哈!!”


    导演:“……”


    宁宁:“……”


    ……摄像机在哪!!她要把这段摄下来带回现代!让至今还在挖掘《戏院魅影》男女角色互换深意的人三观碎裂!!


    导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可能已经被辣出眼泪了,重新戴上眼镜,他同意了陈观潮的提议:“好吧,我也觉得从各方面来说,你更适合当女主……”


    宁宁直觉他说的是智商方面……


    “不不不,我才不反串女主,我要当的是这个。陆云鹤,家道中落流落到戏院的男戏子,貌比潘安才比子健,目光忧郁歌声动人,即使沦落到了泥潭之中,依然保持一颗莲花般纯白美好的心……”陈观潮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他的剧本,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给导演看,这应该是初稿,而不是宁宁看过的成稿,她感觉有点惊悚,虽然不知道初稿里写了什么,但导演看着看着,又辣的流下了眼泪……


    “那我呢?”交际花这个时候也贴了过来,娇滴滴的对陈观潮说,“不是说好了让我当女主角的吗?”


    “你当然是女主角咯宝贝。”陈观潮亲昵的对她说,“有钱又漂亮的富家大小姐,这个角色你喜欢不喜欢?”


    交际花:“人家好喜欢!”


    陈观潮:“就是美貌比我稍逊一筹。”


    交际花:“……”


    宁宁在一旁冷眼旁观,一个自恋癖的编剧兼男主角,一个交际花女主,一个眼中常含泪水的导演……她知道这片子为什么会扑街了!


    “……你好……”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极端的不自信,“请问这里是……《戏院魅影》的试镜会吗?不,请问……这里还缺人吗?”


    宁宁等人循声望去,见门扉打开了一半,后面躲躲闪闪的站着一个女人,容貌秀丽,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白衬衫黑裤子,梳着一条麻花辫,看起来土里土气,脸上带着刚从小县城里出来见世面的害怕与憧憬。


    这样的人,导演跟陈观潮这几天已经见多了,所以看见了也没什么反应,陈观潮还不耐烦的挥挥手:“不缺不缺,你走吧。”


    可宁宁看着她,动作和声音却完全停止了,她的出现就像一组慢镜头,每一帧都带着怀念,伤感,爱意,与眷恋的美丽色泽,倒映在宁宁眼睛里,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在心里轻轻喊道:“妈妈……”


    “已经不缺人了吗?”年轻的宁玉人连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她失落的低下头,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人从背后拉住。


    “让她试试看。”宁宁对导演跟陈观潮说,然后回过头来,微红的眼睛看着宁玉人,笑着说,“演给他们看。”


    宁玉人有些不知所措,她被宁宁拉到了众人面前,陈观潮翻了个白眼,随口说道:“那就来一段对男主的告白吧。”


    战战兢兢的看了眼陈观潮,又战战兢兢的看了眼宁宁,似乎在宁宁的目光中汲取了一点勇气,宁玉人深呼吸几下,然后猛然抬头,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像一头狂奔下山的熊瞎子一样,冲着陈观潮咆哮道:“我爱你啊啊啊!!”


    陈观潮:“……”


    宁宁:“……”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v了,现在开始拼死拼活码三章……啊!!我不能睡!嘎吱嘎吱嘎吱【喝下一碗玻璃渣】啊!!我又清醒了!!T.T!


    看在可怜的小下为了保持清醒都喝起玻璃渣的份上,天使们多多支持啊=3=


    第22章 故居


    “换,换一段……你跟男主的情人碰面了。”


    宁玉人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奋力咆哮:“我好嫉妒你啊!为什么他爱你不爱我!”


    “……别过来别过来,换一段你分手了。”


    宁玉人还是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奋力咆哮:“我恨你!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要跟我分手?”


    “……你就不能换个表情吗?除了鼻孔放大,鼻孔放大,还有鼻孔放大,你就没有别的表情了吗?”


    宁玉人涨红了脸,她非常努力的组织了一下表情,然后鼻孔放大,怒目圆瞪,奋力咆哮:“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陈观潮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掏出钱夹子,手指夹了一张给她:“来回费用我出,麻烦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宁玉人没有拿他的钱,她低下头,眼泪欲坠未坠。


    “稍等。”宁宁突然从旁边冲过来,拉住她就往外面走。


    演技这么差,这不可能是她妈妈。宁宁心里知道这点,这里是个电影,虽然号称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但很多地方似是而非,陈导不像陈导,妈妈不像妈妈,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在一个无人角落,宁宁松开手,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这张脸……只要看见这张脸,她就恨不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谁?”宁宁柔声问。


    对方愣了愣:“我是宁玉人……”


    “不对!”明明是宁宁打断对方的话,结果诚惶诚恐的还是她,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舔舔嘴唇,小心翼翼的对宁玉人说,“剧本里没有这个人,你是谁?戏院魅影?富家小姐?台上的戏子?还是台下的观众?你……你演戏之前,首先得给自己一个定位——你是谁?”


    她太紧张了,连累的宁玉人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我不知道。”


    “魅影怎么样?”宁宁的眼睛闪闪发光,笑容几近狂热,“当然是魅影,必须是魅影!其他角色配不上你!富家小姐?戏院原先的台柱?不不不这样的角色连我都能演,更别提其他杂七杂八的小角……”


    她话音一顿,因为看见眼前的宁玉人后退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害怕。


    “……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宁宁说,左手抓住右手胳膊,手指狠狠拽进肉里,用这种痛楚告诉自己,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哪怕是虚假,哪怕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妈妈的假人,她也忍不住想要对她好。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害怕。”宁宁抬头对她笑道,“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帮你。”


    我会帮助你的,因为帮你就像帮我妈妈,你过得好,我就像看见妈妈过得好。


    “恩,恩……”宁玉人不停点头,她看起来似乎不大相信宁宁,只是因为怕她才不得不附和她,“我信你……”


    宁宁立刻高兴起来,伸手覆住宁玉人的眼,柔声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宁玉人被她手指的冰冷冻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要,要做什么?”


    “刚刚的三段戏,我来给你演示一遍——以魅影的身份。”宁宁没有移开她毫无温度的手,只是声音慢慢低沉下来,“魅影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正面示人,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声音,所以你要注意你的发声……”


    这一点还是她从陈君砚身上学到的,这是个运用声音的大家,同样一句话,他能根据环境跟自己的需要,用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感情说出来……呵呵,现在想来,他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来,仔细听我说。”宁宁慢慢凑近宁玉人,用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感情,重复了她之前的三句。


    “我爱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最后三个字说完,宁玉人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宁宁还是不肯放开她,她柔声笑着,对她说:“来,你试一试。”


    宁玉人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然后颤颤巍巍的张开嘴。


    “我爱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不远处,导演跟陈观潮目睹了全程。


    “真是浪费时间。”陈观潮对宁玉人的表现不置可否,他还是觉得宁宁表现得更好,“两个人差的也太远了。”


    “那是你见过的人太少了。”导演却直直看向宁玉人,之后拉了拉身旁的陈观潮,示意他跟自己走,免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被那两个女孩子听见,“你看好那个叫闻小宁的,她的确不错,但她身上有一个致命缺点。所以相对而言,我更看好那个叫宁玉人的,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缺点,但也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


    “什么优点?我怎么没看出来?”陈观潮耿直无比的问,“你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导演握紧了手里的剧本,这孩子能活这么大不容易,要不是他是故人之子加本次电影的投资人,他早把他推前面的井里再丢几块石头下去了!


    “你等着看吧。”本来想告诉他结论的导演,这个时候突然卖起关子来,不打算跟他说有话直说了,他转头瞥了眼两女的方向,轻描淡写道,“反正筹备这戏还要三四个月,你把她们两个放一起吧,最多训练到第二阶段,所有的优点跟缺点就都显露出来了。”


    于是宁宁跟宁玉人接到通知,她们两个一起通过了预选,成为了魅影这个角色的预备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要住在兰花戏院里,会有专门的戏曲老师来教导她们唱念做打,使她们两个更贴近魅影的人设。


    相比之下,宁玉人的课程更重一些,因为她是刚从县城来的,说话还带着小地方的口音,偏偏导演还希望她尽可能原声上镜,所以她还多了一门语音矫正课,课程表发下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差点窒息,但更让她窒息的是……她看了眼身旁的宁宁。


    “兰花戏院的历史很悠久,没建戏院之前,这里曾经是个民国大宅院。”


    随着陈观潮的介绍,宁宁走到院子里面,虽然大多数东西都被拆走了,但还剩下一些断瓦残垣,她静静站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梅花树下,伸手摸了摸崎岖的树干,枝头空空,无叶无花。


    “后来打仗,我爷爷带着全家人去了美国,这次让我回来,除了投资祖国建设,就是要我把这个地方买下来……我猜是买来做个纪念。”陈观潮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顺手推开眼前的房门。


    “哎呀,这地方好破。”交际花拖着行李箱跟他一起进了门,打量一下四周,立刻皱起眉头来,“让人家住这种地方,你舍得啊?”


    “这还是一个大小姐的闺房呢,虽然是拐子家的大小姐。”陈观潮踉跄一下,低头看了看脚下踩到的东西,然后一脚踢飞,那东西滚啊滚,滚到了宁宁脚边,她低头把它捡起来,是一个金发洋娃娃的头,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一只蓝色玻璃球眼睛已经找不到了,曾经灿烂的金发也已经褪色枯萎。


    除了交际花,另外几个同意接受封闭训练的演员开始往房间里放置自己的行李,交际花抱臂看了看他们,转头对陈观潮说:“就没有更好,更干净的房间了?”


    “没了啊。”陈观潮说,“这里最好的房间就是这个了,连拐子自己的房间都比不上。”


    “你说的拐子是什么?”宁宁忽然问。


    终于有人问了!终于可以炫耀祖宗的丰功伟绩了!陈观潮哈哈一笑,摆了个酷帅的姿势,对众人说:“我爷爷跟奶奶曾经被拐子拐过,一起被拐的还有很多人,其中还有一个海运大王的孙子,全我爷爷足智多谋,捣毁了邪恶的拐子窝还有他手底下的马戏团,才把大家都救了出来!”


    “那这个屋子里的大小姐呢?”交际花问。


    “死了啊。”陈观潮笑道,“跟她爹一起,被我奶奶放火烧死了。”


    “哎呀?这里死过人?”交际花肩膀一缩,更不肯住这里了,“那我,那我还是换个房间住吧!”


    反正房间还有多,陈观潮就带着她换了一个房间,又花了点时间安抚,回来的时候脸颊上带着一个没擦干净的口红印子,对宁宁跟宁玉人抬抬下巴:“跟我来。”


    他带着她们一路下了地窖,宁玉人伸手拨开眼前的一张蜘蛛网,战战兢兢的问:“带,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就住这。”陈观潮自己都被灰尘呛得咳嗽一下,搓搓鼻子,略带点鼻音道,“魅影一辈子住在戏院下面,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咳,我觉得让你们两个住在类似的地方,咳咳,可以更好的揣摩一下魅影的心境,咳咳咳……算了!等我明天叫人收拾过再来!现在咳咳咳咳!真没法住人!”


    他转身想走,走了几步,又握着手电筒转过身来,一束白光朝前面晃了晃:“喂,你在干嘛?”


    黑暗之中,宁宁站在一口棺材旁边,伸手抹了抹棺材上的灰尘,轻轻问:“这是什么?”


    陈观潮两指并在额头前,发出便秘一样的嗯嗯嗯声,最后福至心灵,甩了个响指道:“想起来了,听我奶奶说,拐子家里有一个忠仆,姓王,一直在给她大小两个主子攒棺材,还想把骨灰偷回去,被我奶奶发现以后,叫人把她打死了……嘿,没想到她棺材已经攒好了,就是拐子没用上,她自己也没用上。”


    宁宁抚灰的手顿了顿,黑暗中喃喃一声:“是吗?王妈也已经死了……”


    陈观潮没觉出味来,宁玉人却哆嗦一下,刚刚陈观潮只说忠仆姓王,可没说他是男是女,她怎么就喊对方王妈呢?


    “走吧,明天我叫人来把棺材搬走,给你们两换张床来。”陈观潮用手电筒在宁宁身上照了几下,“你怎么还不走?”


    “……走什么?”宁宁笑了起来,“这地方,睡起来不是刚刚好么?”


    那一笑如泣如诉,隐隐竟带着一丝哭腔,声声回荡在地窖中,久久不得散去。


    再一看,她已经慢慢推开棺材盖,躬身去看,仿佛下一秒就要一头栽进去。两声吸气声同时响起,陈观潮跟宁玉人对视一眼,然后轰隆轰隆轰隆的冲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还是没有存出三章……啊啊啊啊再喝一碗玻璃渣!!好我又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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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故梦


    “哇!”陈观潮刚从地窖里跑出来,就吓吐了。


    迟他一步逃出来的宁玉人:“……”


    好不容易吐完,陈观潮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她好可怕啊!我最怕鬼了!”


    宁玉人:“……胆子这么小,你拍什么惊悚片?”


    陈观潮涨红了脸,回头瞪着她:“你不怕?那你回去跟她住!”


    宁玉人想都不想就摇摇头,上下牙齿叩击在一起,格格格格……


    陈观潮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觉得阳气又充足了,胆气又回来了,就起来指着宁玉人,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状:“告诉你,你这样是赢不了她的!”


    宁玉人楞了楞。


    “魅影的人选只有一个!”陈观潮笑道,抬手指了下地窖的方向,“现在看来,她比你更像魅影不是?”


    宁玉人脸色一点一点发白。


    第二天,陈观潮叫来的人把房间跟地窖都收拾了一遍,宁玉人抱着自己的日常用品,在干净亮堂的房间里踟蹰片刻,毅然走下了地窖。


    ……夜里,她怕得睡不着,想上厕所……


    两具棺材并排放地窖里,宁玉人耳朵贴在棺材内壁上听了一会,没听到宁宁的声音,吞了吞口水,拧开手电筒,轻手轻脚的从棺材里爬起来,忽然觉得身边有点不对劲,嘎吱嘎吱的扭过头,就看见旁边棺材里坐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看着她。


    “鬼啊!!!”宁玉人尖叫着冲出地窖。


    “不啊我不是鬼。”宁宁拨开脸前的头发,露出一张涕泪横流的脸,“我只是做噩梦睡不着觉,呜呜,呜呜呜……”


    当天晚上宁玉人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辗转反侧,一晚上没敢睡觉,醒了,也一直躲着宁宁,看起来有点怕她。


    宁宁不知道宁玉人为什么这么怕她,但很快她就发现,不单单是妈妈,其他人也很怕她。


    直到有一天听到别人偷偷讨论她。


    “你们有没有觉得……”面前摆着一堆瓜子果子,交际花一边嗑瓜子,一边对众人说,“闻小宁那个人,有点怪!”


    “是有点,我有次晚上起来上厕所,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对着梅花树又哭又笑。”


    “哎呀,你也见过?其实我也见过,不过不是对着梅花,而是抱着一个只有头的娃娃,一边给它梳头,一边跟它说话。”


    人回故居,难免心潮澎湃。宁宁心里辩解道,身边的一草一木都是回忆,让人忍不住哭,忍不住笑。


    “喂……”交际花忽然招呼众人过来,压低声音问,“你们觉得她……到底是人是鬼?”


    众人嘶了一口凉气,其中一个讪笑道:“能在太阳底下走路,哪可能是鬼?”


    “可你看见过她吃热饭吗?”交际花问,“我可什么都看见了,她从来不吃热的东西,不管是热饭热汤还是热水!”


    “对了,她也没洗过热水澡,都是用凉水擦的。”


    “而且床不睡,喜欢睡棺材里。”


    “哎呀,你们别说了,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所以啊,正常人哪能……”交际花正要做个总结,忽然话音一顿,转头看着一个方向。


    见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宁宁只好从那个方向走过来,一时无人说话,她从众人身旁路过,身后,不知是谁轻轻喊了一声:“怪物。”


    宁宁脚步一顿,然后提着自己的饭盒,继续朝前走。


    回到地窖后,不急着吃,饭盒先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透凉。不是她喜欢吃残羹冷炙,而是因为上个电影的后遗症,导致她根本无法碰触热的东西。


    她们说的不错,正常人哪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打开台灯,照亮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完全不像活人的脸,苍白,阴郁,死气沉沉,乍一眼看去,就像昏暗的地窖里多了一张蜘蛛网。


    这不是她,而是……


    “曲宁儿。”宁宁轻轻唤道。


    镜子里的曲宁儿对她微笑,天真而又邪恶,笑容里带着一丝积怨已深的疯狂。


    “……你是假的,是我入戏太深产生的幻觉。”宁宁盯着镜子,冷静的说,“是一种自我认知失调,是我上次太过进入角色而留下的后遗症,你是不存在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我不会消失的。”镜子里的曲宁儿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像诉说一个小秘密般,偷偷对她说,“我回家了。”


    宁宁飞快的闭了一下眼睛,心里咚咚咚直跳。


    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似乎是因为回到曲家老宅的原因,她不但产生了幻觉,还产生了幻听,故居唤醒的不只是记忆,还有她体内的曲宁儿。


    “……消失吧。”宁宁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的电影已经结束了,你该消失了,消失啊!离开我的身体啊!!”


    “……我不走。”看不见曲宁儿的样子,她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呜呜哭道,“爸爸死了,王妈死了,我只剩下你了,呜呜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


    ……这是一场噩梦,开始了就没有尽头……


    似乎是为了安抚宁宁,好继续赖在她身上不走,曲宁儿在给她造成诸多困扰的同时,又给了她一样好处——一样对演员来说最好的礼物。


    “演得好!”陈观潮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鼓着掌说,“演得太好了!简直跟真的幽灵一样!”


    “……你说什么?”宁宁转过头来,“靠近点我听不清。”


    “……哦。”三十米开外的陈观潮小跑着过来,但还是不敢跟她靠得太近,止步于三步开外,举起手里的剧本说,“我根据你的情况,新写了一幕戏,待会排练一下,看看效果?”


    说完,不等宁宁拒绝,就回头招呼起其他人来,很快就嘻嘻哈哈的来了一群人,将近半个月了,每天都在接受严苛枯燥的训练,人人都想找个乐子,也都愿意卖陈导这个投资人兼主演一个面子。


    宁宁也觉得自己最近逼得自己太紧了,需要放松一下,于是对他笑道:“好啊,剧本给我看看。”


    这一幕的标题是——《幽灵的胜利》


    这是一场追逐戏,讲诉夜晚时分,富家小姐偷偷来到戏院,原本想要给陆云鹤一个惊喜,却意外发现他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以为陆云鹤移情别恋,富家小姐大怒,立刻冲上去想要抓住那个女人。


    但在追逐的过程中,双方位置颠倒,变成了女人对她的追逐,并最终导致富家小姐摔下楼梯,她痛苦的抬起头,看见高高的楼梯上,一个幽灵的影子影影绰绰,带着嘲讽与胜利者的微笑,对她唱了一首歌。


    宁宁放下剧本:“就这么多?”


    就这么点字,你好意思说写了一幕新戏?你不怕读者还有观众朋友们喊你短小君啊?


    “这不是卡灵感了嘛!”陈观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催促道,“你们赶紧演一下,让我找找灵感啊!”


    你是投资人你最大!戏台很快搭建起来,该说陈观潮是追求完美呢,还是宽以待己严于待人呢?总之他对其他人的要求非常高,明明只是临时拍一场戏,却也做到了尽善尽美,甚至连正式拍摄时才会用到的几面立式铜镜都给他搬上了台,然后才两指一并,帅气的往台上一甩:“开始!”


    交际花把手里的遮阳伞递给身边的跟班,笑着上了台。过了一会又觉得晒,于是又把遮阳伞给拿回来了,可伞还没打开,陈观潮就一声怒吼:“放下!!”


    交际花一楞,撒着娇道:“今天太阳这么大,人家的皮肤都要晒黑了拉。”


    陈观潮一句话没说的走过去,抢过她的伞在膝盖上敲折了,然后盯着她说:“给我记住,这出戏发生在晚上!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没有!几颗星星能把你晒伤吗?”


    交际花被他吓得不敢说话,宁宁看着他,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因为真实世界里的陈导也是这样,平时的时候还能跟人开开玩笑,片子一旦开拍,他就是个片场暴君。


    陈观潮把手里的断伞丢掉,然后回过头来,并指一甩:“开始!”


    交际花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认真,看见宁宁上台,她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嫉恨,朝她尖叫道:“你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就像富家小姐嫉妒魅影一样,她也嫉妒宁宁,也许宁宁自己没感觉,但是她是知道的,陈观潮对她非常在意,虽然他自己说是对她演技的在意,但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还善变,一点点在意,也许就会发展为好意。


    宁宁还没站稳,就看见交际花朝她扑了过来,她急忙躲开,然后围着整个戏台跑起来。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大约跑了几分钟以后,宁宁渐渐觉出不对味来。


    时间是夜晚,地点是戏院,虽然不至于完全看不清东西,但也是视线模糊,戏院以外的人在这个地方跑来跑去,难免磕磕碰碰,是没办法像白天那样行动自如的。


    可交际花却没有任何一点视线受阻的样子,她紧紧跟在她身后,几次都差一点点就能抓住她。看见宁宁回头,交际花微微一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宁宁忽然明白了过来。


    刚刚的剧本里,存在一个漏洞。


    陈观潮只写了“在追逐的过程中,双方位置颠倒”,却没写明白什么时间,因为什么原因位置颠倒。


    所以决定权到了交际花手里,她想什么时候停止追逐就什么时候停止追逐,想什么时候位置颠倒就什么时候位置颠倒,她是猫,宁宁是老鼠,这一出戏的主角完全变成了她!


    “小老鼠!”交际花看着对面的宁宁,心中冷笑,“会被凡人抓住的魅影,那还能叫魅影吗?不,被抓住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魅影了,不!你从来都不是魅影!你只是一只畏畏缩缩活在地窖里的,见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猛然朝前一扑,但被宁宁侧身避开,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宁宁忽然纵身跳下戏台,朝戏台外跑去。


    交际花的动作一顿,她迟疑的看着宁宁逃离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追。可这时候陈观潮的咆哮声在她耳边响起:“你在干什么?我还没喊卡,这出戏就没结束!追啊!”


    交际花只好跳下舞台,朝宁宁追了过去。


    她原本以为宁宁是受不了她给予的压力所以逃跑,又或者说她希望宁宁这么做,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像个失败者一样哭哭啼啼,可是宁宁却在前面停下来,像是故意在等她一样,等她跑近了一点,她又转头跑起来。


    “她在干什么?”交际花满心疑惑,“她要领我去哪?”


    宁宁停在地窖门口,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地窖。


    “原来是跑回家哭了。”交际花心中一喜,面上忍不住又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为了亲眼看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跟着下了地窖。


    然后,咚的一声,地窖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光线一暗,四周一黑,交际花脚步一顿,回头朝门看去,脖子上却被人吹了一口气,她啊了一声,抬手捂住脖子,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充满恶意,充满嘲弄。


    “你跑到我家里来了。”那声音对她低低沉沉的说,“滚出去,或者……永远留下来!”


    第24章 幽灵的胜利


    “闻小宁!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交际花捂着后颈怒骂道。


    笑声又在房间里回荡起来,远远近近,悲悲喜喜,交际花忍不住倒退一步,因为笑过以后,那个声音包含恶意的质问她:“你又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这句话模糊了戏台跟现实的界限,一时之间,交际花居然分不清对面质问她的是宁宁,还是魅影,也分不清自己是交际花,还是富家小姐。


    “我是他的女朋友!”交际花愤怒的喊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来路不明的下作戏子,还想撬老娘的墙角?”


    “虽然我只不过是个下作的戏子,但他好像更在意我的样子?”那个声音啧啧两声,“哎呀,你生气了吗?这有什么可气的……”


    那声音离她近了几步,近到了伸手就可抓住的距离,缓缓对她说:“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交际花愤怒的朝她扑过去,结果却被脚底下的棺材给绊倒。


    她啊了一声,整个人栽进棺材里,没等她站起来,背后的棺材盖就被人给合上了。


    “你要干什么?”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啊啊啊啊啊!”


    当陈观潮和其他人赶到时,手电筒的光朝前一照,就照见一个晃动不已的棺材,宁宁披着头发坐在棺材上,孩子似的拍手唱歌,歌词有点怪,仔细一听,依稀是:“拐得儿,令自择木人……”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等她把那歌来回唱了两遍,陈观潮才大喊一声:“卡!”


    宁宁浑身一抖,转头看着他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没开口,已先满头大汗。


    她从棺材上下来,转身推开棺材盖,里面交际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被人扶出来后,整个人挂在陈观潮身上,哭哭啼啼道:“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陈观潮拍了拍她的背,忽然眼前一亮:“啊!我有灵感了。”


    说完,他跟先前丢折断的遮阳伞一样,随手把交际花丢给身边的人,然后自己扑到房间的桌子前,拧开台灯,掏出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众人面面相觑,别说是他们了,连交际花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继续哭还是留点力气下次哭?终于有个人咳嗽一声,问:“陈少,接下来做什么?”


    “我不是已经喊过卡了吗?”陈观潮头也不抬,不耐烦的回了一声,“还要我说几遍啊?卡!卡!卡!!好了你们走吧,对了……”


    他忽然转过头来,手里的钢笔指了指宁宁跟宁玉人:“你们两个留下,我又有新灵感了,手里这出戏马上写完,待会我们三个来排。”


    交际花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她凑过去对陈观潮拉拉扯扯,结果陈观潮转头就是一长串咆哮:“啊啊啊啊啊啊!给我安静一点!!不要打搅我的思路!!给我暂时消失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小时啊啊啊啊!!”


    交际花终于被他喷走了,他也开始奋笔疾书不理人,半个小时之后,宁玉人尴尬的看看他又看看宁宁,勉强搭话道:“你刚刚演得真好,就好像真的魅影一样,把我吓了一跳。”


    “那不是魅影。”宁宁忽然道,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那根本不是魅影……”


    就像这一幕戏的名字——《幽灵的胜利》一样,这不是她的胜利,也不是魅影的胜利,这仅仅只是曲宁儿的胜利!


    更可怕的是,这场胜利让曲宁儿又更壮大了一点,她就快要失去控制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陈观潮忽然大叫一声:“写好了!”


    他对天大笑三声,然后献宝似的把剧本呈在宁宁跟宁玉人面前,笑道:“看看!我文思如尿崩……呸,错了是文思如山崩海啸般的产物!”


    宁宁扫了眼内容,心中一沉。


    这一幕的标题是——《谋杀》。


    因为富家小姐的受伤,陆云鹤跟魅影大吵一架,两人之间的矛盾终于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陆云鹤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向魅影提出分手,魅影在挽留无果之下,决定杀死陆云鹤。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尸体。”宁宁轻轻念出这句台词。


    “其实这么结局也不错,不是么?”陈观潮点了根烟,叼在嘴角对她笑,“毕竟爱,就是独占欲嘛。”


    宁宁惊讶的抬头看他一眼:“……你觉得这爱的尽头是什么?”


    “上面写的还不够明白吗?”陈观潮用手里的烟指了指剧本,笑吟吟的对宁宁说,“这场爱的尽头,是毁灭啊!”


    两人久久对视,久到陈观潮摸了把自己的脸:“干嘛?看上我了?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哦,不过最近已经有点受不了她了……”


    宁宁笑着摇摇头,心想:你果然是假的。


    真正的陈导才不会说这样的话,如果真正的爱是独占欲,爱的尽头是毁灭,那她早就通过了面试,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闭了一下眼睛,宁宁睁开眼道:“我不能演这出戏。”


    陈观潮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我就快要失控了。宁宁心里这么想着,却又不能跟他说实话,她转头看向宁玉人:“她也是魅影,让她来演吧。”


    陈观潮似笑非笑的看了宁玉人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导演看中这土包子,也不觉得这土包子身上有什么“非常突出的优点”,他之所以把她留下来,给她一个跟宁宁同台演戏的机会,是为了让她见识到自己跟宁宁的差距,早点知难而退,别再耽搁大家的时间。


    这场《谋杀》,不仅仅是魅影对陆云鹤的谋杀,也是他对宁玉人演艺事业的谋杀。


    “也行啊。”他将嘴里的烟丢在地上踩灭,笑着说,“那就来吧。”


    《谋杀》,开始。


    宁宁靠在墙上冷眼旁边,她不是新人,她在演艺圈这个大染缸里混了不少年,虽然没什么成就,但各种各样的烂事都见过了,所以她越看越怒——陈导你怎么又来了!你在电影里的假人怎么也玩这套!


    身为一个新人,一个还在上语音矫正课的新人,宁玉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卑的,尤其是她的角色还是电影的女主角,虽然是候补的,但也让大多数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如果她有高人一等的演技还好,问题是她没有,所以风言风语愈演愈烈,除了导演,整个剧组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好她。


    “你真的要选,选她?”宁玉人结巴了一下,“她比我好么?”


    “她什么地方都比你好。”陈观潮深深凝视着她,这也是个奇人,为了踩人,他居然暂时性放弃了耍帅,演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是,是……”宁玉人忽然忘词了,她迅速低头看了眼剧本,刚刚抬头要把台词续上,陈观潮却先一步抢了她的台词说:“是因为她长得比你漂亮?不,我不会爱上一具虚有图表的躯体,也不会厌恶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对手戏的时候,观众会比较关注说台词的那个人,如果一个人的台词多了,另外一个就少了,渐渐沦为对方的布景。


    虽然宁玉人非常努力,但是属于她的台词正一句一句被对方夺去,偏偏她又不能说对方不好,因为在她这个新人看来,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忘了词,对方才好心给她补上的。


    结果一整出戏,除了些许乏善可陈的台词,留给她的居然只剩下一句。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尸体。”


    宁玉人说完这句话,刚要抬手去掐他的脖子,却浑身一颤,一低头,发现陈观潮已经握住了她的两只手,慢慢将她的手牵到自己的脖子上,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像是憎恨她的所作所为,又感激她对自己付出的一切,怜悯她的悲惨身世,却又无法因为同情而给予她深情,这一切最终化为一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像在对她说:“杀了我吧,这样你我就都解脱了。”


    宁玉人愣愣看着他脸颊上的泪水,直到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拍在陈观潮的手上。她转头,看见宁宁站在旁边,冷冷看着陈观潮:“轮到我了。”


    《谋杀》,再开。


    宁玉人狼狈的退到墙边,趁着低头的瞬间,迅速擦了擦泪水。


    “人跟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她看着宁宁,心酸的想。


    明明都是从来没演过戏的新人,宁宁的年龄还比她小一点,可她既没有发音上的缺陷,也没犯过任何一个新人会犯的错误,在宁玉人看来,对方简直完美,是天生的女演员。


    最可怕也最可敬的一点,是她为演戏付出的努力。


    “只是为了演一个角色,需要把自己逼成这样么?”宁玉人心想,“为了让自己更像魅影一点,睡棺材,吃冰冷的食物,洗冷水澡,不跟人交流,每天都一个人躲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这些我能做到吗?我真的需要为了一个角色,做出这样的付出吗?做出这样的付出以后,我就能变成跟她一样的……怪物吗?”


    宁玉人冥思苦想到一半,忽然听见一阵痛苦的挣扎声,她抬头一看,吓得脸色发白,尖叫道:“你在干什么??”


    宁宁抬头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既天真又残酷,像一根根指头碾死蚂蚁的小孩子,笑完,继续跨坐在陈观潮腰上,低头掐着他的脖子。


    宁玉人打了个哆嗦。


    那样的无动于衷,根本不是演戏。


    而是真正的……谋杀。


    第25章 真假


    她失控了。


    宁宁跨坐在陈观潮腰上,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她很想停止,可却停止不了,因为曲宁儿的幻觉出现在她背后,严重烧伤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抓住她的手,帮她狠狠掐住陈观潮的脖子。


    “不对!”宁宁在心里喊着,“不对!我不能这么做!”


    “有什么关系呢?”曲宁儿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她越来越真实,宁宁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下巴尖戳在肩膀上的疼痛,“反正这里是个电影世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杀死他也没关系,反正他又不是真的。”


    “别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宁宁怒道,“你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杀了陈观潮,因为他是陈君砚的孙子!”


    沉默一下,曲宁儿冷笑起来:“对,我想杀了他!因为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的孙子也跟他这样大了,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她的恨意随着这些话蔓延出来,流进宁宁的手里,更加用力的掐着陈观潮的脖子。宁宁面色狰狞了好一会,忽然艰难的转过头去,挣扎着对宁玉人说:“阻止我。”


    宁玉人已经吓得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求你了……”宁宁带着哭腔,无助的朝她嘶吼,“快点阻止我啊!!”


    宁玉人被她吼得从地上跳起来,伸手摸到旁边的台灯,大叫一声挥了过去,台灯打在宁宁头上,她闷哼一声滚在地上,过了一会,才一边按着头上的伤口,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笑着问他们:“你们还好吧……”


    “别过来!”宁玉人抱着陈观潮缩在角落里,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一个词脱口而出,“怪物!!”


    宁宁楞了一下,两行眼泪刷的流下来。


    “别人害怕我就算了,为什么你也怕我……”她愣愣看着对方,“别人这么说我也就算了,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我……”


    “因为她也是假的啊。”幻觉跟幻听又出现了,曲宁儿跗骨之蛆般爬上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妈妈是假的,陈导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只有我的仇恨是真的。”


    脚步声哒哒哒的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曲宁儿的说话声,有人下了地窖,朝里面喊了一句:“闻小宁,外面有人找你。”


    终于不用再听曲宁儿说话,宁宁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就来。”


    她不敢再看宁玉人,甚至害怕听见她说话,匆匆跑出地窖,被外面的日头一晒,宁宁眯起眼睛,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她喃喃问道,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真的是个怪物吗?”


    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但她肯定是个怪物。


    刚刚要不是妈妈阻止了她,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不,就算没成功,也是谋杀未遂,现在是陈观潮还没缓过劲来,等他缓过劲来,她估计就要从剧组除名了,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哈,我完蛋了。”宁宁笑了一声,忽然双手抱住自己,十根指头死死抠进肉里,面容扭曲,恶声恶气道,“出来,出来!该死的都是你的错!给我出来,给我滚!”


    前方忽然啊的一声惊叫,宁宁抬头看去,看见是交际花,脚下一个塑料盆子,盆子里的水果滚了一地,正满脸惊恐的看着她。


    “干什么?”宁宁满眼血红的盯着她,“我很可怕吗?”


    交际花转身就跑。


    不仅是她,其他人看到宁宁,也都是差不多的反应,要么匆匆逃离,要么远远围观,指指点点。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宁宁凶恶的看着他们,你们以为我是什么?幽灵吗?怪物吗?


    阳光让她感到痛苦,他们的目光让她感到痛苦,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要一件披风裹住自己,一张面具盖住自己的脸,这样就不用被他们看到,不用被他们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就只能抬手捂住脸,低头走到戏院门口。


    脚步一顿,她惊讶的看着外面等她的那个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阳光下,闻雨飞快的转头。


    他看起来有点脏,头发灰扑扑的,脸蛋灰扑扑的,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但看见宁宁的一瞬间,眼睛发起光来,他啪嗒啪嗒的跑过来,张开双臂,扑进她怀里,将她拥抱。


    宁宁静止原地,很久很久才低头问他:“……你不怕我吗?”


    闻雨在她怀里摇摇头,然后打开书包拿出一本作业本,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举给她看。


    宁宁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你一直没来找我,所以我来找你了。”


    愣了愣,她看向他,他仍旧像火车站分别那天一样,昂头看着她,对她露出一张毫无阴霾的,温暖信任的笑脸。


    “……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宁宁对他笑了笑,“我刚刚杀人未遂,就快要被捕了。”


    说完,两个人从她背后走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往里面走,闻雨原地呆了呆,急忙追了上去。


    来到陈观潮房间时,里面正吵得热火朝天,导演的怒吼声隔着门传来:“她是个危险人物!实话告诉你,她恨得太深了!”


    宁宁脚步一顿。


    “我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恨意,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直在拿这股子恨意演戏!演的不知道是谁,但总归不是魅影!”导演继续怒道,“魅影也许会把人推棺材里,但魅影会坐在棺材上面,拍着手唱歌吗?不!那不是魅影!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亡魂!”


    姜还是老的辣,全给你说中了。


    宁宁敲门进去,里面两人转头看向她,导演冷冷道:“你都听见了?如果你只是戏没演好,我还能忍你,可你居然出手伤人!那我可就忍不了你了……”


    “我能忍啊!!”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就忘了痛的陈观潮大叫,他眼神狂热的看向宁宁,“我的魅影需要你!!”


    “我真该让你多见见那些老演员,老戏骨,免得你现在见了根草也能当个宝!”导演一脸恨铁不成钢,他指着宁宁,“你看看她,看清楚没有,她的眼睛里,她的戏里只有恨,没有爱!一丝一毫都没有!这是一个有着致命缺陷的女演员!”


    “我曾有过的。”宁宁忽然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样子,“我曾爱过的……”


    屋子里的声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小小的闻雨忽然从她身后跑出来,冲向导演,沙沙沙在作业本上写了什么,然后举给他看。


    导演看了眼作业本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看宁宁,摇摇头。


    闻雨不气馁,他又沙沙沙写下一行字。


    导演看了眼,怒道:“叫什么爷爷,叫伯伯!”


    闻雨马上低头划了两笔,认认真真的样子,像小学生在修改错字,修改完,又重新把上面的字举给他看。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他回头,看见宁宁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后,正一页一页翻着他的作业本,上面依次写着:


    “她很爱我。”


    “爷爷——划掉。伯伯,求求你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她再也不会伤害别人了,我跟你保证,因为……”


    最后一段话没写完,闻雨从她手里要回本子,沙沙沙,稚嫩的笔触将最后一段话补完,那段话是:“因为我会跟她住在一起,如果她要伤人,只会伤害到我,不会伤害到别人。”


    “……你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导演硬邦邦道。


    闻雨摇摇头,牵住身边的手,昂头对宁宁微笑,用这笑容告诉她:别担心,别难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站在你这边。


    宁宁没有想到,这笑容居然真的给她争到了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导演同意留她下来,条件是后天排演的那场“仰望天堂”里,她不能表现得太差。回到地窖里,她坐在自己的棺材盖上,之前的《谋杀》还有之后的发泄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她有些疲惫的看向闻雨:“你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脏兮兮的闻雨看起来也有些累了,他紧紧挨在她身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因为我根本不怕他。”宁宁回过头,眼睛有些空洞的看向前方,笑着说,“因为我刚刚终于想明白了,他不过是个电影里的人。”


    闻雨疑惑的看着她。


    “他再怎么为难我,电影总有结束的那天。”宁宁喃喃道,“其他人也一样,妈妈再怎么讨厌我,电影总有结束的那天,陈导再怎么袒护我,电影总有结束的那天,他们都是虚假的,对我的感情也都是虚假的……所有人都是虚假的,我宁愿他们都是虚假的……”


    她宁愿一切都是虚假的,宁可相信这里只是一个电影,因为是电影的话,那么妈妈也好,陈导也好,曲宁儿也好,爸爸……也好,他们都是一个演员。


    “……我宁可爸爸只是一个演员。”宁宁低下头,双手捂着脸,低低的说,“那他就没有做那么多错事,没有被烧死,没有被迫亲手杀掉自己的女儿,电影结束以后他就可以回家,拥抱自己的妻子,拥抱自己真正的孩子,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哈,什么真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宁宁忽然转过脸来,冷冷看着闻雨:“你也是假的。”


    闻雨没有被她的样子吓住,他怜悯的看着她,过了一会,抓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捂在自己两边脸颊上,用温暖的眼神,用她能够切实感觉到的温度告诉她:我是真的。


    宁宁愣愣看着他。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小小的手捂住她两边脸颊,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她:你也是真的。


    第26章 看见天堂


    把这一切当成一场电影以后,宁宁的症状好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笑着面对陈观潮,即便他的口水喷了她一脸。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陈观潮疯了一样揉着自己的头发,在戏台上走来走去,最后停在宁宁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你的演技去哪了?”


    宁宁抬手抹掉脸上的口水,笑着对他说:“这就是我真正的演技。”


    她的演技来自曲宁儿,来自刻骨铭心的怨恨,事实证明导演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是一个有着极大缺陷的女演员,她无法演绎除了恨之外的任何情绪,无法演绎除了曲宁儿之外的任何人物。


    可陈观潮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他第八次朝她吼道:“再来一次!”


    周围怨声载道,每个人脸上都是疲态,每个人看着宁宁的眼神都颇为不善,从早上到现在,在陈观潮的高压之下,很多人水都没喝一口,娇弱如交际花者,已经呈现出中暑的迹象,每个人都已经到了极限——包括宁宁。


    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戏服,完完整整的一套,密不透风就像一件铠甲,里面已经完全湿透,宁宁怀疑自己走过的地方会拖出一条水渍。


    走廊上一排立式铜镜,宁宁飞快从镜子前走过,侧影留在镜子里,像一闪而过的幽灵,忽然耳边传来一串歌声,她转头看去,看见空无一人的戏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戏子,粉面桃腮妆容罢,正挽着袖子唱着曲。


    这是《戏院魅影》中颇为重要的一幕,讲诉散场以后,新人陆云鹤偷偷在台上练歌,有一段怎么也唱不好,唱着唱着哭了起来,这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将他刚刚唱不好的那段重新唱了一遍,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到他成功将完整的曲子唱出来。


    陆云鹤欣喜若狂,抬头朝对方微笑,魅影在楼上俯视他,也慢慢微笑起来。


    陈观潮给这一幕取了个名字,叫做《看见天堂》。


    一开始一切都顺利,可在最后,当宁宁俯首对他微笑的时候,他没有对她微笑,而是发出一长串咆哮:“我要的是一个初恋般的笑容,不是一个诈尸的笑容啊啊啊啊!”


    没办法,宁宁回忆了一遍自己看过初恋相关人物,然后牵动自己脸上所有的神经,对他笑了笑。


    ……效果看起来并不好,所有人都后退一步,露出一副“我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我”的恐惧表情。


    “不!!!”陈观潮疯狂咆哮,“再来一次!!!”


    夜晚,宁宁精疲力尽的趴在棺材里,身后有人推了推她,她翻过身一看,发现是闻雨,他把手里的饭盒朝她递了递,宁宁打开饭盒一看,笑道:“我还以为他们连白饭都不会给我留呢,没想到居然还给我留了菜。”


    她剧组的人缘并不好,因为她又怪又孤僻,总是一个人呆在地窖里,又一直觉得这是个电影,没有必要去跟人解释什么,也没必要维系一个正常的交际圈,所以被排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用筷子戳了戳已经凉透的饭菜,宁宁忽然问:“你今天吃过了吗?”


    闻雨飞快的点点头,还拿出自己的作业本给她,上面画着他今天晚上吃的盒饭,饭菜样式跟她的一模一样。


    提前画好的画啊……


    宁宁没戳穿他,笑着把饭吃了,第二天打饭的时间,她悄悄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从打饭师傅手里领了他们两个的饭,没有立刻回地窖,而是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两个饭盒打开。


    一个里面只有饭,还一个跟其他人差不多,饭菜都齐。


    闻雨拿起筷子,把菜平均分配到两个盒子里,想了想,又把仅有的两块肉放在宁宁的饭盒里。


    “你没必要这么做。”宁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闻雨受惊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他飞快回过头来,看见是宁宁,露出做坏事被人发现的羞涩笑容。


    “我不爱吃东西。”宁宁淡淡道,“饭跟菜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你没必要把你的菜分给我。”


    闻雨咬着嘴唇看着她,忽然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作业本沙沙写了几行字,然后转过本子给她看,上面写着:“我也喜欢吃饭,拿菜跟你换。”


    看着那段话,不知怎地,宁宁心里一阵烦乱,面色更冷道:“不换!”


    她丢下他自己走了,第二天的饭她没让他带,自己过去打饭,然后当着打饭师傅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饭盒打开。这种事可以私底下做,却经不起当面说,打饭师傅脸颊抽搐一下,给她换了一盒子饭。


    刚出炉的饭,刚出炉的菜,对宁宁来说都跟烤热的玻璃渣没什么两样,她也脸颊抽搐一下,对面打饭师傅把饭盒往她怀里塞:“拿去啊!”


    那一瞬间,宁宁感觉右手的麒麟臂……不,是她身体里的曲宁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出人间悲剧,饭堂撕逼,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接过她的饭盒。


    左手拿着自己的饭盒,右手拿着宁宁的饭盒,没有其他的手可以拿本子,所以闻雨嘴里叼着一张纸,上面字迹幼嫩的写着:谢谢你。


    打饭师傅看看字,再看看他的笑脸,忽然粗声粗气道:“饭盒放下!再给你加勺菜!”


    回去路上宁宁有点精神恍惚,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才几天时间,闻雨在剧组里的人缘却比她好太多了,哪怕他不会说话,哪怕他腾不出手来写字,他也会眨巴眨巴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叼着一张写着“谢谢你”的纸看着你。


    谢谢你。


    她从来不知道这三个字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居然能轻而易举的改变一个人对你的态度。


    又过了几天,宁宁在剧组的地位再次下滑,因为陈观潮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他不再折磨自己跟宁宁,而是转而折磨宁玉人。宁宁不知道他是放弃了她,还是终于发现了妈妈身上的优点,她现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台下,欣赏着他们的演出,看着看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演得可比你好多了。”交际花在旁边对她说,“至少在说‘我爱你’的时候,不像女鬼索命。”


    “是啊。”宁宁笑着说,“她比我好多了,她永远比我好。”


    而她,大概到了认命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妈妈那样的伟大演员,很多人一辈子只能演一种角色,这种人叫特型演员,也许她就是这种人?


    她不急,因为离电影结束还有一年,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未来,可有人比她急。


    于是接连几天,宁宁遇到了一桩怪事,总有人把写满字的纸丢在她门口,或者必经之路上,她没捡,结果对方误会纸的样子不好看,第二天就折成千纸鹤的样子丢在她门口跟必经之路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宁宁心想,她瞥了眼旁边的大树,有只小猫在背后躲躲藏藏,迟疑片刻,她捡起一只千纸鹤拆开,看了眼,忍不住呵了一声。


    上面用幼嫩的笔迹抄着许多表演方法,更确切的说,是怎么表演初恋的方法。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条理性,而且非常口语化,像是询问了很多很多人,然后对方口述,他一笔一划抄下来的。


    宁宁再不济也是科班毕业,几年下来,这类的东西看得不要太多,随便抽出一本都比纸上的有条理性得多,也专业得多,瞥了眼树后,她没捡其他的千纸鹤,把这一张塞口袋里走了。


    闻雨从树后出来,急急忙忙把地上的千纸鹤都捡起来,捡一半,身体被阴影遮盖,一抬头,宁宁站在他面前,转了转手里的千纸鹤,冷淡的问他:“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恨她,也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爱她,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死了。闻雨的关怀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盯着他,迫切的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


    闻雨扭捏了一下,最后在她的催促下,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双手递给她,表情又期待又忐忑。


    宁宁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结果本子上写着:“做顿饭,然后陪我一起吃吧。”


    “就这?”宁宁抬头看他,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的?”


    十五分钟后……


    “火啊!!!”厨房门轰一声打开,宁宁嚎叫着从里面逃出来,身后,闻雨扶住摇摇晃晃的门,无奈的摇摇头,走回到厨房里,慢慢把两边袖子卷起来,抓了一把葱洗干净,放在砧板上细细切碎,这时水开了,他搬了个小凳子到灶台边,踩上去,揭开锅,里面的馄饨已经熟了,他把细碎的葱洒进去,一层又一层,像翠绿色的花。


    他端着两碗馄饨回到地窖,两只海碗放在桌子上,香气弥漫而出。他回头看了眼,一只衣柜正在得得得的发抖。


    闻雨回过头,朝一只海碗上呼的一吹,一吹又一吹,直到吹凉了,他端着碗走到衣柜边,蹲下来敲了敲衣柜门,里面传出一声发着抖的:“……干什么?”


    他不会说话,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他蹲在衣柜旁耐心的等待,直到她自己把门拉开,又害怕又警惕的看着他,像只伤痕累累连跟人求食都不敢的流浪狗。


    闻雨舀起一勺子馄饨,自己抿了一口,示意已经不烫了,可以喝了,然后小心翼翼的朝她递过去。


    宁宁勉强吃了一口,算是完成了自己“做顿饭,然后陪他一起吃”的承诺,之后怎么也不肯吃第二口。避开他递过来的勺子,她低沉道:“我不吃热的。”


    面对眼前挑食的大人,闻雨同样大人气的叹了口气,然后学着幼儿园阿姨那样,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果,想想觉得不够,又从自己带来的书包里翻出珍藏的画片,几个小玻璃珠等等,一起堆在一边,纸上写:“吃一口给你一个。”


    宁宁被他故作大人的样子弄得失笑一声,笑过之后,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哽咽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那天……要选我这种人?”


    她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但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也就是他妈妈死后,亲戚们开会商量谁来收养他的时候,他就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是因为他跟这具身体的主人闻小宁很熟吗?


    沙沙沙的写字声停止了,对面的闻雨反过本子,向她公布答案:“因为你看起来很伤心,像要哭了。”


    宁宁楞住了。


    “……什么啊。”好半天,她笑了一声,笑的时候眼泪跟着流下来,“原来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啊……”


    宁宁又笑又哭,胡乱的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擦一边说:“我要吃。”


    勺子从对面递过来,宁宁抽泣一声,咬住勺子的同时,从黑暗的衣柜里朝外看去,地窖里依然很暗,可他向她微笑,那笑容照亮了这个世界,那一瞬间,一句话自然而然的浮上她的心头——


    我在地狱,看见了天堂。


    第27章 第一个收养人


    清晨的时候,宁玉人跟闻雨都没醒,宁宁独自醒来。


    “真搞不明白。”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闻雨,心想,“抱着我睡不冷么?这具身体,冷的跟尸体一样……”


    闻雨看起来没什么安全感,又或者说怕她没什么安全感?他是整个贴在她身上睡的,像只树袋熊,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胳膊,吧唧吧唧了两下嘴。


    宁宁小心翼翼的抽出自己的手,手掌有些麻,她收放了一下手指,然后咦了一声。是因为昨天吃了热饭的原因吗?手指居然有一点温度了……


    房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没吵醒里面的人。


    带着一层薄薄雾气的院子里,宁宁走到梅花树下,打开手心里的小梳妆镜,对里面的倒影说:“曲宁儿。”


    曲宁儿出现在镜子里。


    宁宁没像之前一样害怕,也没像之前一样愤怒,她甚至笑了起来,心平气和的对她说:“你一直在帮我,没有你的话,我可能连丑女的试镜都过不了,更别提之后的《戏院魅影》了。”


    曲宁儿也对她笑了起来。


    “可你也一直在阻碍我,不许我去爱人,也不许我扮演其他角色。”宁宁慢慢收敛起笑容,一字一句,认真的对她说,“我很感谢你,但抱歉,我现在要跟你分道扬镳了。”


    镜子里的曲宁儿忽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她愤怒的咆哮。


    可宁宁哒的一声将镜盖合上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全都关在了里面。


    “重新开始吧。”宁宁呼出一口气,对自己说,“我不可能一步登天,成为像妈妈那样的女演员,妈妈也是从鼻孔扩张开始的。先走好脚下这步,别去想能不能当上魅影了,我要先演好‘看见天堂’。”


    重新开始很难,对宁宁来说尤其难,如果她一开始的演技跟宁玉人差不多,那么别人会看到她的进步,但她一开始表现得太过惊才绝艳了,所以现在所有人只看到她的退步。


    尤其是陈观潮,他现在一看到宁宁就一副受骗脸,像是找了个女朋友,卸完妆才发现对方是个男人。


    这些嘲笑,惋惜,恨铁不成钢,宁宁全部笑纳了,排演时用不上她,她就坐在观众席上观摩,散场之后,她嗨了一声:“能跟我来一下吗?”


    宁玉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最初的走廊,宁宁教导她的地方,两人停下脚步,宁宁虚心请教道:“能教教我怎么演这场戏吗?”


    宁玉人楞了一下,低头绞着衣服下摆:“为,为什么问我?大家都说我演得不好。”


    “你是所有人里进步最快的。”宁宁坦然道,“还记得吗,两个月前你还不会演戏,现在你已经能像模像样的在台上跟人对戏了。”


    从没被人当面这么夸奖过,宁玉人有点脸红,过了一会,抬头道:“看着我。”


    说完,她调动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笑吟吟的看向宁宁,眉梢眼角,略带风情,那种情是老于世故,看到了心仪的目标,于是竭力勾引的笑容,同样的眼神,同样的笑容,宁宁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到过——交际花木蓉。


    “看出来了吧。”宁玉人笑道,“我在模仿木蓉。”


    “为什么模仿她?”宁宁问。


    “因为她是陈少的女朋友。”宁玉人的答案相当朴素,“男主是陈少,他……他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他,但木蓉是他女朋友,她肯定是喜欢他的,所以模仿她准没错。”


    顿了顿,她有些难堪的别过脸,低低道:“我知道这种模仿很拙劣,可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像你这样,为了更贴近一个角色,睡棺材,吃冷饭,不跟人交流,每天都把自己困在地窖里……仔细想想,我从家乡过来,参演这部电影,可能只是想出人头地,但压根没做好吃苦的准备。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宁宁走过去拥抱她,温柔的说,“你选了一条很难的路,我只想对你说加油。”


    就像宁玉人无法走宁宁的路一样,宁宁也无法走宁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长模仿别人,就像宁玉人无法走宁宁的路一样,宁宁也无法走宁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长模仿别人,或者说她也可以模仿,但没法像宁玉人那样模仿的惟妙惟肖。


    “不,也许我能做到——换一种我擅长的方式。”宁宁这么想着,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千纸鹤。


    都是口述的表演方法,闻雨给问来抄来的,但这孩子可能分不清什么是演员什么是剧组工作人员,所以他问的人里,只有少部分是演员,其他还有厨子,戏曲老师,道具师等等……


    原以为一点用都没有,现在她却握紧手里的千纸鹤,笑了起来:“我知道该怎么演这出戏了。”


    但在演戏之前,还需要先把闻雨的事情安排好。


    按照门卫的提示,闻雨的生卒年是1980到1988,离1988不远了,而且宁宁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完1988,这部电影就算结束,以防万一,她要在那天来临之前,给闻雨找好一个收养他的家庭。


    几个亲戚都不像好人,宁宁自己难养活自己就算了,还很有可能在电影结束之后离开,所以他们都不是好人选,所幸闻雨在剧组里人缘不错,宁宁问了一圈,一个姓陈的厨子给了她一个地址,说自己一个师兄可能会想收养这个孩子。


    “走吧。”宁宁来到戏院门口,朝等在那里的闻雨伸出手。


    闻雨看起来有点不开心,过了好一会,才走过来,把小手放在她手里。


    “……曹师傅是开饭店的,做菜很好吃,你在他那,想吃鱼就吃鱼,想吃肉就吃肉,说不定我下次去见你的时候,会看见一个大胖子。”宁宁看他情绪那么低弱,急忙改口道,“而且你只是去他那住几天,如果觉得合不来,我就过去接你回来。”


    闻雨勉强笑笑,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一个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那是个瘦子,亲戚大会上拒绝收养闻雨的人之一,他看着闻雨的眼神像看见了一只混进人群中的怪物,又或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干尸,忍不住脸色发白,大汗淋淋,过了许久,才不确定的喊了一声:“闻,闻雨?”


    闻雨猛然回头,朝前面跑去。


    “你去哪?”宁宁追在他身后,跟着他一块上了汽车,售票员拉住她要她买票,她只好低头解开钱包,拿从宁玉人那借来给曹师傅买礼物的钱买了两张车票。


    她不知道她低头买票的时候,一个人正在车子后面疯狂的追,一边追一边喊着她跟闻雨的名字。


    闻雨看见了,可回过头装没看见。


    车子到站以后,宁宁牵着闻雨下车,前面是一家又小又脏的饭馆,一个胖子正坐在门口钳鸭毛,抬眼看向他们:“你们是……”


    “我是小刘师傅介绍来的。”宁宁一边说,一边将闻雨朝前面推了推。


    看见这么个干净漂亮的孩子,胖子面露喜色,提着手里的鸭子说:“等你们好久了,进来进来!”


    曹师傅有一个妻子,不过身体不好,十多年都没能给他生个孩子,现在年纪都大了,商量过后,决定领养一个小孩,最好是个男孩子,未来可以继承饭馆,一开始他对两人十分热情,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大菜,还不停给闻雨夹菜,可当闻雨拿出写着“谢谢你”的纸片给他看的时候,他皱起眉头:“怎么?是个哑巴?”


    “他不是天生的哑巴,是他妈妈死的时候受了点刺激。”宁宁急忙解释道。


    “那什么时候能好?”曹师傅问。


    这事没个准,宁宁也不敢给他瞎保证。或许是抹不开介绍人的面子吧,曹师傅猛地喝了几口酒,叹了口气道:“算了算,反正做厨子需要的手跟脑子,不是嘴,他先在我这里留几天吧,等我老婆从医院回来,看看他们两个合不合得来。”


    宁宁吁了口气,家境饮食的人家好找,但不歧视哑巴的家庭就不怎么好找了,现在看来曹师傅还算可以,接下来就看他老婆接不接受了。转身摸了摸闻雨的头,她柔声道:“你跟曹师傅好好相处,我过几天来找你。”


    闻雨昂起脸,黑幽幽的大眼睛安静看着她。


    傍晚,宁宁刚刚回到戏院,介绍她去曹师傅家的人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闻小宁,出事了!”


    宁宁一楞:“什么事?”


    “我师兄家的伙计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我师兄家里着火了!”对方惊恐道,“烧了,都烧了!”


    宁宁愕然半晌,发疯一样冲出戏院大门,一步没停,就这么一路狂奔来到曹师傅家门口。


    就像介绍人说的那样,都烧完了。


    早上还人来人往一片烟火气的饭馆,现在只残留一地废墟,邻居跟消防队的人正在朝最后一点余焰上喷水,宁宁扑过去,抓住一个问:“里面的人呢?”


    “哎,烧死了。”对方似乎是这家的邻居,摇着头说,“早跟老曹说了,炒菜的时候少喝点酒,他总不听,这次估计又喝了酒,然后一下把自己栽进锅了。”


    宁宁松开他,正要往断瓦残垣里面冲,但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放手!你们放手!”宁宁奋力挣扎着,直到一只小小的手扯了扯她的衣摆,她低下头,眼泪忽然盈眶,蹲下来抱住对方。


    只有脸上熏黑了一块,其他地方完好无损的闻雨也反手抱住她。


    “你没事吧?”宁宁哽咽道。


    闻雨点点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看向烧尽的饭馆方向,点点余焰,倒映在他黑幽幽的瞳孔中。


    第28章 第二个收养人


    宁宁为闻雨物色到了第二个收养人。


    考虑到第一个收养人是酗酒过度,引发火灾而被烧死的,所以这次她精挑细选,选中了一个语文老师,圆圆胖胖,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我今年五十,没什么不良嗜好,最多就是去江边钓钓鱼。”她对两人介绍自己,“我没结过婚,也没小孩,因为年纪大了,想养个小孩子,以后好给自己养老送终……啊,你喜欢看连环画吗?”


    闻雨停在一个书架前,抬头看着她。


    语文老师笑着把一整套《封神演义》拿下来,塞给他:“到客厅里看吧,那里光线好。”


    闻雨又看了看宁宁,宁宁朝他点点头,他才抱着书去了客厅。语文老师关上房门,对宁宁说:“我们来谈谈他的事吧。”


    他们不知道,闻雨并没有去客厅看书,她们在房门里,闻雨就站在房门外,背靠墙上,侧耳倾听她们说话。


    宁宁一开始说了闻雨很多好话,语文老师只是听,最后才笑着问:“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自己收养他?”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宁宁沉默一会,才说,“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大人,我居无定所,没有稳定工作,没有积蓄,也没能力供他上学,还经常……发脾气,比起我,他适合更好的人。”


    闻雨垂了垂眼,忽然抬脚走向客厅,翻开一本书坐在地上,不久,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宁宁的手落在他头上,他昂起头,依恋的将脸靠在她的掌心,温润的眼睛小狗一样看着她。


    “从今天开始,你住在余老师这里。”宁宁也温柔的看着他,“要好好听她的话,知道了吗?”


    闻雨温顺的点点头,然后伸手抱住她的脖子。


    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宁宁的脖子上依然萦绕着他传递来的温度。


    “你要好起来,越来越好。”宁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轻道,“我也要好起来,越来越好。”


    回到戏院,已经是吃饭时间,她从打饭师傅那接过饭盒,刚刚回头,又转过头来,有些生疏的朝对方笑道:“谢谢你。”


    打饭师傅愣了愣,摸着后脑勺说:“噢,噢,不谢。”


    宁宁没有带饭回地窖吃,她端着饭盒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同桌的人立刻停止聊天,奇怪的看着她,宁宁打开饭盒,面对热气腾腾的饭菜僵硬了一下,然后狠狠挑起一筷子,一边发抖一边决绝的塞进嘴里。


    交际花哟了一声,笑着问:“我的魅影小姐,今天怎么有闲工夫陪我们吃饭?”


    “在戏台上我才是魅影。”宁宁回之以笑,“现在,我是个人。”


    我是个人!我要吃热饭,我要跟人交往,我要说谢谢,我不能永远把自己关在地窖,关在过去的棺材里!


    吃完饭后,她回到地窖,翻出闻雨留给她的千纸鹤,一张一张看起来,她看得那么仔细,宁玉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问:“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我想再学一段时间。”宁宁背对着她说。


    “学什么?”宁玉人好奇的问。


    “学习‘初恋’。”宁宁回道。


    “你找到办法了?”宁玉人忍不住起身走来,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她手里的纸条,读完上面的内容以后,她皱皱眉,“这些……对演戏有用吗?”


    “有用的。”宁宁坐在椅子上,抬头对她笑,“你有空吗?我演给你看。”


    第二天,厨房内。


    陈厨子奇怪的看着她们:“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宁宁捧起一只千纸鹤说:“这是闻雨给我的,他说您跟他说,初恋就是一份鸡蛋卷。”


    陈厨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脸:“那个啊……我随便说的。”


    “为什么是鸡蛋卷,不是粽子或者拔丝苹果之类的呢?”宁宁诚恳的看着他,“总有原因的,您能告诉我吗?这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实在拗不过她,陈厨子只好说:“我年轻的时候给初恋对象做了三年鸡蛋卷。”


    “然后她跟你在一起了?”宁宁问。


    “不,她嫁给别人了,之后我再也不*蛋卷了。”


    宁宁低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道:“能问一下,您最后一次*蛋卷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她的婚宴上。正好请了我师傅过去做流水席,我作为徒弟当然一起跟着去了。”


    “我明白了。”宁宁看向厨房里放鸡蛋的方向,“我来做一次鸡蛋卷,您能帮我尝个味道吗?”


    “这我可做不了主。”陈厨子讪笑一声,他现在依然是个帮厨,在厨房打打下手。


    “只是看我做一遍。”宁宁卷起袖子,来到砧板边。


    她虚握着一样东西放在砧板上,另一只手做出一副提起菜刀的样子,在上面快速切了起来,宁玉人看了一会,反应过来她在切葱,她的动作又快又乱,以至于很快就切到了手。


    刀子停下来,她含着手指头,转头看向大门口,表情似悲似喜,忽然冲过去,却又在大门口处停下来,垂头丧气的折返回来。


    她又开始切菜,得得得,得得得……咦?宁玉人摸了摸耳朵,刚刚有切菜的声音吗?原来是看久了她切菜的样子,产生了幻觉。


    仔细一看,她站立的样子也不是她平时的样子,背部有一点点佝偻,两脚外八,宁玉人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陈厨子——两人的站姿是一样的。


    得得得,得得得……终于切完了葱,接下来是打蛋,淀粉,下锅,她手里一样真东西都没有,锅子里始终是空空的,可最后出锅时,她却真的像站在一片香气之中,慢慢用手里的空铲铲出鸡蛋卷,放在砧板上,得,得,得,一共切了三刀,长条型的鸡蛋卷切成了四个小块,然后分别放在两个小碟里


    是在模仿陈厨子做菜?宁玉人看到这里,心中有点疑惑,这跟学习初恋的演法有什么联系吗?


    却在此时,宁宁忽然转头,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她拿东西的动作很慢很慢,表情也变化得很慢很慢,以至于宁玉人可以清楚的从她的表情里读到她此刻内心的变化——她把一样不好的东西带进了厨房,她不想让人看见,她现在很犹豫,究竟要不要做这件事。


    犹豫的时候动作很慢,可一旦下定决心动作就很快。


    她飞快的将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是个瓶子,她拧开瓶子把里面的东西洒在其中一碟鸡蛋卷上,宁玉人倒抽一口凉气,眼角余光发现,陈厨子已经浑身僵硬。


    最后,宁宁转过身来,左手是刚出锅的鸡蛋卷,右手是下过料的鸡蛋卷,一起递到陈厨子面前。


    “你是想让她吃最初的鸡蛋卷。”她问,“还是想让她吃最后的鸡蛋卷?”


    陈厨子吞了吞口水,说:“当然是最初的鸡蛋卷……她现在还活着呢。”


    那么这份初恋的名字,就叫做放弃和宽恕。


    两人出了厨房,宁玉人走在宁宁身后,忽然问:“你要把纸上的人全演一遍?”


    “是。”宁宁说,手里是一堆千纸鹤摊开后的纸。


    “为什么?”宁玉人摇摇头,“你要扮演的是魅影,又不是上面的厨子,扫地大妈,戏曲老师,你这样有点浪费时间。”


    “不浪费。”宁宁回头看着她,“对我来说,想要演一个角色,就要先理解他当时的内心活动,然后倒推出他会采取的行动,以及会说的话,我没法演魅影,就是因为我没法理解她的内心活动……没法理解她爱上一个人时的感受。”


    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堆纸,纸上的那堆人:“我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不停的去演,不停的去理解,等我把上面的人都演完,把上面的初恋都体验一遍,也许我就抓到点什么了。”


    同时借此摆脱曲宁儿对她的影响,毕竟是她在演戏,不是曲宁儿,她不能总被这个过去的幻影所支配。


    于是一场艰难的自我训练开始了。不能占用平时训练跟彩排的时间,所以只能拼命挤出休息时间,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配合她,这些人暂时放弃,先找愿意配合她的人。


    于是第一张千纸鹤,第二张千纸鹤,第三张千纸鹤……随着宁宁手里的千纸鹤越来越少,宁宁的状况越来越好,一切都在好转,唯一让人怅然的就是午夜梦回,身旁总是少了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老是多领一份,然后只能自己吃掉。


    又是一天早上。


    “你想干嘛?”交际花疑惑又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宁宁,觉得她今天比往常更加不正常。


    “听说,陈观潮是你的初恋。”宁宁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交际花更加警惕:“那是当然!”


    “你喜欢他哪?”宁宁学着陈观潮的样子,两根指头并在额头前,然后耍帅似的向前一甩,“这样?”


    之后甩出去的手顺势撑在交际花身后的大树上,玩世不恭的对她笑,一边嘴角向上一翘:“……还是这样?”


    交际花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她剧烈的哆嗦一下,弯腰从她手肘底下逃出来,回头骂道:“你今天吃错药了啊?”


    “我就是有点好奇嘛。”宁宁笑着对她说。


    交际花翻了个白眼,蹬蹬蹬走过来,压低声音对她说:“少在那装清纯,你跟我的目的不都一样吗,都是为了他的钱,钱,钱!”


    看着她的背影,宁宁抱臂在她身后,笑吟吟的摇摇头。并不是每个初恋都是美好的,有时候也会掺杂谎言跟欺骗。人生百态,就算是这样的初恋,也一样可以化作细小的碎片,填补她的心。


    可还是缺了点什么。


    “……你不在。”宁宁叹了口气,慢慢回过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身后,闻雨对她微笑。阳光明媚,透过树荫,倾斜而下,又被树叶剪裁成一个个小小光点,细细碎碎的洒在他的身上脸上。


    直到腰被他抱住,宁宁才回过神来,反手抱住他,情不自禁的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前面有脚步声传来,她抬起头,看见语文老师欲言又止的站在对面。


    “……抱歉。”她松开紧咬着的唇,对宁宁说,“我还是不能收养他。”


    “……为什么?”宁宁问。


    闻雨抱着宁宁的腰,慢慢回头看向语文老师,语文老师避开了他的眼睛,有些慌张的说:“没什么。”


    宁宁心里立刻生出一股怒气,朝她走过去:“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又不是宠物,你买了几天,觉得不合心意就想退货!理由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语文老师欲言又止了片刻,丢下一句:“你要是有时间,可以看看他画的画。”


    宁宁愣了愣,画?什么画?


    闻雨从背后走过来,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宁宁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她不要你,我要你。”


    又觉得让小孩子心怀怨恨不好,于是拉着他的手朝语文老师离开的方向摇了摇:“跟余老师说,再见,路上小心。”


    黑幽幽的眼睛望着语文老师离开的方向,闻雨慢慢摆动着他的小手,顺从的听了宁宁的话,张开嘴,无声的说:再见,路上小心。


    ……她的确应该更加小心一点……


    几天后,钓鱼人在江上发现一具浮尸,面色惨白,头发海藻似的飘散开,正是失踪几天的语文老师。


    第29章 第三个收养人


    宁宁迟迟没有选出第三个收养人。


    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两次则让她心中存惑。


    “画呢?”想起语文老师临走前说的话,宁宁弯下腰,按着闻雨的肩膀问,“余老师说的那些画在哪里?”


    闻雨昂头看着她,缓缓的摇头。


    宁宁转过头,桌子上就放着他的本子和铅笔,她快步走过去,一页一页翻动本子,上面大多都是字,翻到最后才看到一幅画,画着他跟她,有一座大房子,有一条狗,牵着手在太阳底下走,脸上都是笑的。


    宁宁回头,闻雨站在她身后,没有因为她擅自动他的东西而生气,只是眨了一下大大的黑眼睛,委屈的看着她。


    宁宁张了张嘴,刚想对他说些什么,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地窖的门,转头看去,一个戏院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眼神古怪:“外面来了个人,说是你们亲戚。”


    人在客厅里等他们,宁宁牵着闻雨走到门口,离门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夸大其词的声音。


    “闻雨是个怪物!”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会死人!”


    有女孩子惊呼,也有人在笑:“哪有那么邪乎啊!”


    “嗨,你别说,就这么邪乎。”那人笑道,“他一出生,他爸就被车撞死了,他妈妈染上了赌瘾,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败了个精光,就开始四处借债,前不久也跳楼死了,再看看现在收养他的两个……”


    宁宁忍不住推门进去:“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屋子里坐了几个人,宁宁将目光投在刚刚说话的人身上,那是一个瘦子,两人在亲戚大会上见过,他也看向宁宁,起身对她说:“妹妹,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大姐死了,前不久全家人食物中毒,一下子全没了。”


    说完看向闻雨:“唯一一个没中毒的是他。”


    闻雨缩在宁宁身后,小手抓着宁宁的衣角,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他突然失踪了,我跟你三哥找了几天没找到他,后来我就出来打工了,没想到会在路上看见你们。”瘦子盯着闻雨道,“我还叫了他几声,他没理我,估计是不想让我找到你,告诉你这些话。”


    宁宁低头看了闻雨一眼,他像只安静的小猫,紧紧的贴着她。


    “……我都是为你好。”瘦子朝他们走了过来,眼睛一直盯着闻雨,“把他交给我吧,我来把他送走。”


    闻雨忽然松开宁宁的衣角,转身就跑。


    “闻雨!”宁宁急忙朝他追去。


    闻雨像只被猎人追赶的小鹿,一路狂奔,从客厅跑回了地窖,然后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了衣柜里。


    宁宁后脚跑到,无奈叹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到衣柜前,然后慢慢蹲下,曲指敲了敲衣柜门:“嗨,闻雨,小闻雨,有件事我要对你说。”


    衣柜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我已经给你找好了第三个收养人。”宁宁笑道,“那个人就是我。”


    衣柜里传来一声吸气声。


    “你会嫌弃我吗?”宁宁隔着衣柜门问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大人,我没有住的地方,没有稳定工作,没有钱,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优点的话……”


    她脸上浮现出极为温柔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她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郁,解开了她总是微皱的眉头,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安详而又柔和的光中,像晨曦透过玻璃窗洒进教堂,连说话的声音也像歌声在教堂中轻轻回荡:“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永远永远不会抛弃你。”


    衣柜门打开了,坐在黑暗里的闻雨昂着头,愣愣看她良久,忽然间泪水盈眶,伸手扑进她怀里,细嫩的双手抱住她的脖子,无声的流泪。


    宁宁也反手抱住他,给予他温暖,就像他当初给予她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瘦子一步步走到他们身后,带点气喘吁吁。


    “从现在开始,我来抚养他。”宁宁回头对他说,“你请回吧。”


    瘦子楞了一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在听什么好笑的笑话:“你?”


    “对,我。”宁宁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一个人能接纳闻雨的话,那她来接纳,也许她会在这部电影里浪费很多时间很多精力,可她不后悔。


    瘦子好说歹说,见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只得骂了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临走之时,回过头来,大声朝她喊:“等着看吧,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宁宁说完,牵着闻雨回头。


    当他们踏过大门,回到戏院内,迎接他们的,是异样的目光,与流言蜚语。


    宁宁第一次发现人是那么善变的生物,他们会因为一句“谢谢你”对你改观,也会因为一句“怪物”对你敬而远之。


    闻雨不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他没有抱怨什么,也没有去怨恨什么,只是越来越多的呆在地窖里不出来,只有在宁宁回来的时候,才会露出笑脸,像只看家小狗似的朝她跑过来。


    宁宁心疼他,为了不让他感到太过寂寞,她改变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开始尽可能的抽出时间往地窖跑,陪他画画,或者给他讲讲故事,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显得很高兴,又或者说,只要她愿意回来看他,愿意陪伴他,他就感到满足。


    工作和家庭总是难以兼顾。


    陈观潮找她谈了一次话,他冷冷对她说:“你该把闻雨送出去。”


    “……你可是吃过洋墨水的人,也相信那种‘怪物’的说辞?”宁宁皱眉道。


    “我当然不信。”陈观潮轻嘲一声,“但你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多了!”


    宁宁愣了愣。


    “你没忘记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吧?”陈观潮目光紧逼,“你是来演戏的,不是来当保姆的!如果你忘了,现在给我记起来!如果记不起来,就带那个小孩离开我的剧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落在了有心人耳朵里。当宁宁离开陈观潮的房间,交际花从拐角处探出头来,嘴角向上微微一翘。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除了陈观潮时不时会陷入疯狂咆哮,以及瘦子偶尔会来看看宁宁,顺便劝她放手,其他什么事都没有,直到这天夜里,地窖的门忽然打开,里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清冷苍白,是闻雨。


    他慢慢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四周无人,才从门里走出来,朝院子深处走去。


    一扇窗户后,交际花奇怪的看着他。


    “他要去干嘛?”她心里纠结,“我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她不喜欢宁宁,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作为一个演员。作为女人,宁宁太过吸引陈观潮的注意,作为演员,宁宁又在演技上全面压过了她,她不希望电影最后拍出来,自己没得什么好处,反倒成全了宁宁,这种给人做嫁衣裳的事情她不爱干,只希望能抓到她一些把柄,好让陈观潮说到做到,把她赶出剧组。


    最后她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


    闻雨没有走太远,他走到院子里的梅花树边,天气明明已经转寒了,可这棵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是不肯开花,连叶子都没几片,有人提议砍了它种些别的,又一直没人付之行动,就这么一直丢那,没人管也没人喜欢。


    闻雨捡了一块石头,蹲下身,慢慢挖开树下的土。


    “他在干什么?”躲在暗处的交际花忍不住心想。


    闻雨静静挖了一会土,直到地上出现一个坑,他起身拍了拍手,掀起上衣,把贴在肚子上的一本本子拿出来,弯腰放在坑里,然后一脚一脚踢着地上的土,直到泥土重新填满那个坑,将里面的本子给完全掩埋。


    然后,忽然转头看向交际花所在的方向,月色之下,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黑幽幽的眼睛里有一点月光在晃动,像夜晚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交际花躲在墙后,双手捂着嘴没敢说话,过了好久,才从墙后面探出头去,然后松了口气,他已经走了。


    她踟蹰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偷看一下四周,见一个人都没有,就轻手轻脚的走到枯桃树边,捡起闻雨之前丢掉的石头,把地上的土挖开,将里面沾满泥土的本子拎出来。


    “啧,真脏。”交际花用两根指头拎着本子,一连抖了好久,才一脸嫌恶的翻开本子。


    这本子似乎是闻雨跟人日常交流用的,所以上面写了很多字,交际花看了一会,发现不是跟宁宁的日常交流,而是跟其他人……恩?跟他之前的收养人的日常交流?顿觉没滋没味,随手乱翻了一会,忽然翻动的动作一停,开始匆匆忙忙的从后面往前翻。


    她翻到了一幅画。


    “……这是什么啊?”交际花看着那幅画,表情怪异,甚至带了一丝惊恐,因为看得实在太过认真,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一片影子,正悄无声息的朝她靠近。


    等她发觉,他已经来到她的身后。


    “……是谁?”交际花回过头。


    第30章 弃子


    宁宁通常是起得很早的,但今天她发现,有人起得比她还早。


    不止一个人。


    “你们在干什么?”她看着院子里聚着的那群人,好奇的问。


    那群人转头看向她,一言不发,眼神怪异。


    宁宁跟他们对视一会,慢慢转过头,发现他们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闻雨。


    闻雨小跑过来,双手抱着宁宁的胳膊,然后低头看向前方,目光穿过那一排排男人的腿,女人的腿,看见了他们腿后躺着的交际花,她脸上蒙着一块红布?原来不是红布,是血。


    医生来了,警察来了,记者来了,喧闹的一天过去之后,导演捶着桌子道:“片子就要开拍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交际花死了,连带着戏院也被整个封了起来,住在里面的剧组被迫搬了出来,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什么时候能重新启动拍摄都成了一个未知数。


    陈观潮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靠在墙上,低头抽了一会烟,忽然抬起头来,眼神冷厉:“也不全是坏事。”


    导演楞了下,看着他:“怎么说?”


    “把这事跟《歌剧魅影》联系起来。”陈观潮淡淡道,“《歌剧魅影》里,原首席女歌伶差点被人砸死,引出了魅影的出现……这不是跟我们现在的状况很像吗?”


    导演用极为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良久,才说:“……那可是你女朋友,她出事,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吗?”


    “我当然难过。”陈观潮嘴里这么说,表情却十分冷静,“可现在最重要的是《戏院魅影》,是我的电影!”


    于是在戏院封锁期间,《戏院魅影》的热度不减反增,报纸连篇累牍,不但刊登了剧组重新招募女配角的消息,还同时刊登了有关于剧院离奇凶案的消息,大报还略有节操,花边小报则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编。


    这些消息,将饰演魅影的宁宁推到了风尖浪口。


    尤其是她跟死者不和的消息被人挖了出来。


    “一个杀人犯演的片子?真有意思,拍出来以后去看看吧。”许多人这样说,许多人这样想,这样的想法对电影来说颇有好处,但对宁宁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人云亦云,很多事情本来不是真的,说的人多了,也就成真的了。难道拍完这部电影以后,她就要顶着杀人犯的名头过一辈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宁宁将始作俑者堵在墙边,手里的报纸狠狠甩在他脸上。


    陈观潮的脸都被她打红了,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转头对她笑了起来。


    “你变了。”他笑着说,“被那个叫闻雨的小孩子改变了,变得毫无灵性,泯然众人,变得完全不像个魅影!”


    宁宁愣了愣,忽然间明白了过来,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希望我恨你?”


    “当然。”她以为自己想多了,结果他居然真的认认真真的回道,“我不但希望你恨我,还希望你恨木蓉,恨导演,恨这里所有人……就像你之前那样。毕竟那才是魅影真正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就为这?”宁宁简直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就为了让我回去睡棺材,吃冷饭,洗冷水澡,你就搞这么一出?”


    陈观潮忽然伸手摸住她的脸,眼神那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但这温柔与狂热不是献给她,而是献给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你很在意导演的那番话,你不想当个特型演员,一辈子只能扮演一种人。”他柔声蜜意,像在安抚任性的情人,“可很多人演了一辈子戏,演了无数种人,最后却连一个可以让人记住的角色都没有。可你不同,你可以让人记住你……用你的恨,用你的魅影!”


    宁宁双手推开他,两人同时后退两步。


    “我也不是非演这出戏不可。”宁宁说,“要是你太过分,大不了一拍两散。”


    当她决定留在这部电影里,照顾闻雨直到他安全长大,她的选择就变得很多了,她完全可以去别的剧组碰碰运气,甚至可以找份正经工作,每□□九晚五,用闲暇时间进行自我训练,去扮演身边的每个人,去体会每个人的“初恋”。


    “……养小孩需要钱吧?”陈观潮朝她的背影喊道。


    正要推门而去的宁宁脚步一顿。


    “而且就算你现在离开,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会停的。”陈观潮对她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呢?留下来把这部电影拍完,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你养孩子的钱的。”


    宁宁慢慢回过头,他在她身后笑,一个为了制作出他心目中的电影,一个为了塑造出合乎他心意的角色,甘愿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甚至自己变成魔鬼的笑容。


    “不要浪费力气去做你不擅长的事,演你不擅长的样子了。”陈观潮朝她伸出一只手,声音千回百转,似他祖先那般蛊惑人心,“把你的恨,贡献给我的魅影,贡献给我的电影吧。”


    宁宁眼神复杂的看了他许久,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丢下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就关门离去了。


    房间内的陈观潮啧了一声,低头叼了根烟,抬起头时,眼前多了一个人。


    陈观潮被他一吓,哇了一声,嘴里的烟都掉了:“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


    闻雨站在他面前,由下而上,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白嫩的右手捏着一张纸,纸是对折的,里面似乎是一幅画。


    陈观潮看了眼他的手:“你有什么东西想给我看吗?”


    他主动伸手去接,可闻雨却将画藏到身后,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天人交战,犹豫不决,最后,他轻轻摇摇头,然后飞快的转身跑出去。


    “奇怪的小孩。”陈观潮在背后喃喃一声,顺便走过去将房门关死。


    因为戏院还在封锁,所以他们暂时住在旁边的一家旅馆里,除剧组成员外,还有不少租客来来往往,闻雨在拐角处撞进一个人怀里,他抬头看了眼对方的脸,立刻就要逃走,但被对方按住肩膀留了下来。


    “闻雨。”瘦子看了眼他手里的画,眼睛向上一抬,看了看陈观潮住的方向,“你把画给他看了吗?”


    闻雨轻轻摇摇头。


    “给闻小宁看了吗?”瘦子又问。


    闻雨依然摇摇头。


    瘦子就笑了起来:“那你要我给她看吗?”


    闻雨浑身一僵,然后缓慢而又坚定的摇摇头。


    “好孩子。”瘦子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将画从他手里拿出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又强硬的牵起他的手说,“来,跟我走吧。”


    “站住!”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宁宁一路跑过来,将闻雨往怀里一揽,“我找你好久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宁宁用看人贩子的眼神看了眼瘦子,瘦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她,然后低头对闻雨说:“你自己选吧,跟她还是跟我走。”


    在宁宁惊讶的目光中,闻雨挣开她的怀抱,跑向瘦子。


    “闻雨。”宁宁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


    闻雨回过头,用一种非常可怜的目光望着她,小小的手指蜷缩着,像小动物的爪子一样攥住她的袖子,紧紧攥了一会,又用力甩开。


    他低头朝瘦子的方向退了两步,双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给。”


    闻雨转头,慢慢接过瘦子递来的纸笔,在上面沙沙写了一句话给宁宁看,那句话是:“你太穷了,我不要你了。”


    宁宁微愣,在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认认真真的说:“我会努力赚钱的。”


    闻雨又写:“你没有房子住。”


    “你睡我怀里不就好了。”宁宁张开怀抱,“我是你的床,你的被子啊。”


    闻雨的手抖得厉害,写下的字越来越潦草:“你脾气超差!我讨厌你!”


    “我会改的啊。”宁宁对他温柔的笑起来,“我会为你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我会变成你喜欢的人的。”


    闻雨愣愣看了她半晌,忽然丢掉纸笔,双手朝她推去,他不停的推,不停的推,像要把她推离自己的世界,推离他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宁宁一个没留神,脚步踉跄了一下,坐倒在地上,闻雨却转身朝瘦子跑去,最后看了宁宁一眼,然后牵住瘦子的手朝门外走去。


    “闻雨!闻雨!”宁宁在背后叫了他好几句,他都没有停,宁宁呆愣片刻,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被陈厨子拉住,压低声音对她说:“这不是刚好吗?让那个小怪物走,大家都怕他。”


    宁宁甩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去,没走几步,胳膊又被人拉住了,回过头,她表情古怪的问:“宁玉人,别人没办法,但我们三个可是住一个房间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


    宁玉人沉默了一下,抬头对她说:“就因为我们三个住一个房间,所以我劝你……还是让他走吧。”


    宁宁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就是木蓉出事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出去了。”宁玉人极小声的告诉她,“他肯定不是去上厕所,因为去太久了。这事我没告诉别人,怕给你们两个惹麻烦,可……陈厨子说得对,让他走吧,大家都怕他,我也怕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盯着宁宁道:“你呢?你就一点也不怕他吗?”


    “我怎么怕他?”宁宁苦笑道,“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自己。”


    被流言蜚语纠缠的痛苦,被人排挤的痛苦,有苦难言的痛苦,自我厌弃的痛苦,差一点点就变成真正的怪物的痛苦……她是知道的。


    于是她再次挣开宁玉人的手,朝前面两人走去,一开始还在不停叫闻雨的名字,后来干脆不叫了,就这么静静的跟在他们身后,像被小主人抛弃了,却不舍得离开他的老狗。


    门外早就已经是冬天了,雪纷纷而落,将整条街覆成了一片白色。街上行人寥寥,走着走着,渐渐只剩下瘦子,闻雨跟宁宁三人,三个人前前后后的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阵冷风吹过,宁宁忽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前面的闻雨脚步顿了顿,又继续走。


    “我不相信他们的话。”宁宁在他背后喊道,“你不是怪物。”


    闻雨的步伐微微一缓。


    “所以你不要担心啊,也不要难过。”宁宁继续说,“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至少我会站在你这边啊。”


    缓过之后,突然开始加快脚步,试图把她远远抛在身后,把她的声音也远远抛在身后。


    “闻雨!小闻雨!闻雨小宝贝!”每换一个称呼,宁宁的声音就更卑微一点,最后甚至带了一丝哀求,“跟我回家吧!”


    闻雨的背影看起来无动于衷,可若绕到他的正面,就会发现他早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


    宁宁也哭了,哭的时候,一张纸从亲戚的口袋里掉下来,被风吹得悠悠一转,啪一声拍在她脸上,像个响亮的耳光。


    打得好。她心想,这个世界老这样,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什么的时候,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站在雪地里哭了一会,然后转过身,脚步蹒跚的朝旅馆方向走去,身上没有餐巾纸,正好拿手里的纸擦眼泪鼻涕,一面不够,于是打开纸打算换里面那面用,结果咦了一声,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画面。


    这时对面跑来两个人,一个是陈观潮,一个是宁玉人。


    “你没事吧!”陈观潮风驰电掣的跑来,像找到了自己丢失财物的失主,上下打量了宁宁几眼,确定她没事之后,才吁了口气,“没事就好,刚刚真是太危险了。”


    “怎么了?”宁宁疑惑的看着他。


    “警察找到证人了。”宁玉人说,“出事那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偷偷从戏院里翻墙出来,现在怀疑他就是杀人真凶。”


    “画像也出来了,不过只有背影,问我们见没见过这个人。”陈观潮递了张纸过来,“你看他是谁。”


    宁宁从他手里接过纸,上面画着夜幕之下,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从戏院墙上爬下来。


    只看了一眼,她就迅速打开手里另外一张纸,沾了她眼泪鼻涕的纸上,是闻雨画的画,内容是一个穿着厨师服的胖子,上半身在锅里,下半身站在地上,身后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双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动作。


    当两张画放在一起,当两个极为相似的背影放在一起,宁宁忽然明白了许多。


    她明白语文老师为什么要她看画了。


    她明白为什么看过画的语文老师会死了。


    她明白为什么瘦子会那么执着的想要从她手里带走闻雨了。


    她明白闻雨为什么拼命推她走了。


    电影院门口的那张海报浮现在她眼前。


    海报上是一滩漆黑的沼泽,闻雨站在沼泽中间,明明附近有许多人,可他们都眼睁睁看着他下沉,他也没有跟任何人求救,就这么沉默的任由自己往下沉。


    弃子——最后一刻,他本可求救,但最终放弃了自己,只为了让另外一个人活下去。


    “闻雨!”宁宁猛然转头,迎面风雪,泪水横溢,循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