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进厂打螺丝
作品:《我在三和那几年》 宋忠嘴里的“有衣裤”,就在三和广场的边上。
往城中村方向走几十米,拐角一个宽阔的地方就是了。两个小小的摊位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说是摊位,其实就是两个三轮车,上面堆满了小山似的衣物,旁边再支棱几个铁丝架子,挂着些皱巴巴的裤子和外套。
两个摊主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一个身形干瘦,颧骨高耸,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正低头用一根针线缝补着一条牛仔裤的破洞;另一个则体态丰腴,圆滚滚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几乎把马扎完全覆盖,她眯着眼,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脸上挂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弥勒佛般的微笑。
“左边那个,叫瘦老太。右边这个,叫胖老太。”宋忠在我耳边低语,语气熟稔得像是在介绍自己的街坊邻居,“别小看她们,三和挂逼八成的衣服,都出自两个老太婆手里。”
我跟着宋忠的脚步,先是在两个摊位前逡巡了一圈。衣服确实便宜得令人咋舌。那些T恤和衬衫,花色各异,新旧不一,大多都有些褪色或者领口松垮,五块、八块、十块,就这么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在硬纸板上。裤子稍微贵点,十块到十五块不等。鞋子更是五花八门,从人字拖到运动鞋,几块到十几块就能拿下。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排黑色的保安鞋,鞋面被擦得油光发亮,看起来有七八成新,价格也“高达”二十元,算是摊位上的奢侈品。最贵的,则是一个靠在墙角的半旧行李箱,标价四十。
当然,无一例外,全是二手的。有些衣服的褶皱里,似乎还藏着上一任主人的故事和汗味。
“忠哥,这些衣服……都是哪来的?”我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
宋忠闻言,用手掩着嘴,小声揭秘:“来源多着呢。要么是环卫工人从垃圾堆里捡来卖给她们,要么是那些彻底挂逼、身无分文的大神,拿身上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换几个馒头钱。还有的,是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从别人晾衣绳上‘借’来卖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有就是三和行李寄存处,那些寄存超过三个月没人领的,直接就卖给她们处理。”
他说完这些,似乎还觉得不够刺激,又朝我凑近了些,脸上的表情变得神秘又诡异,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在说:“还有个传言。”
“有人说啊,”宋忠的声音又压低一点,“有一部分成色特别新的衣服,是从火葬场那边收回来的……”
我听得心里一阵发毛,后背都窜起一股凉气。
看到我脸上惊恐的表情,宋忠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怕什么。就算真是,那两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收回来肯定都用消毒水泡过,再洗得干干净净才拿出来卖。挂逼大神们皮糙肉厚,百无禁忌,哪管它之前穿在谁身上,只要能穿、能保暖,就是好衣服。”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那种对生死和禁忌的漠然,让我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三和这个地方的独特生存法则。在这里,活着,就是唯一的真理。
宋忠把我带到了胖老太的摊位前。“走,找胖老太,我是她这的老客户了,熟人好说话,待会儿帮你砍砍价。”
胖老太似乎是听到了宋忠的话,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也不说话。
我很快就挑了两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T恤,一条深色的休闲裤,还有一条耐磨的牛仔裤。足够我换洗了。宋忠只给自己挑了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条工装裤。
最后宋忠费尽口舌砍价,所有东西才少了一块钱。
“忠哥,你怎么不多买一身换着穿?”我有些不解。
宋忠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换洗?”他嗤笑一声,“只有你这种新来的才那么矫情。在三和,谁还换洗衣服?一般穿个十天半个月,脏得不像样了,直接扔掉,再来买一身新的。方便,省事,还不用买洗衣粉。”
我被他这套理论说得哑口无言,感觉自己之前二十年建立的生活习惯,在这里简直就是个笑话。
买完衣服,我又学着其他准备进厂的人,在旁边的小杂货店里花八块钱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和一把衣架。本来我还想再买瓶洗发水和一块香皂,可一摸口袋,口袋空空。我刚想开口跟宋忠借点,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只有傻子才买那些玩意儿。”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念头,“你信不信,你前脚把洗发水带进宿舍,后脚就找不到了。在厂里,除了你自己,什么东西都不是你的。真正的三和人,进厂前什么都不该买,顶多花两块钱买包洗衣粉,到时候洗头、洗脸、洗衣服,全靠它,一包搞定。”
他又指了指我手里的红桶,摇了摇头:“这玩意儿也是累赘。你以为你真能在一个厂里干到天荒地老?说不定哪天干得不爽,就得随时准备‘提桶跑路’。到时候,这桶就是你最大的负担。”
我听着他的“三和生存圣经”,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被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和重塑。
买完东西,时间也接近中午。我和宋忠找了个公厕,把身上那身散发着酸臭味的衣服换下,穿上了新买的行头。虽然心里还对衣服的来源有点膈应,但当身体被相对干爽的布料包裹时,那种久违的清爽感还是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回到三和广场的人力公司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出发的人。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是高妹。她大概是趁着午休时间,特意跑过来的。
“喂!”她站定在我面前,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冰冷表情,“我警告你,这次的活必须给我做够七天!一天都不能少!要是让我知道你中途敢提桶跑路,坏了我的名声,你看我回来不骂死你!”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我有些尴尬,但看着她那张写满“我很凶”的脸,心里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我知道,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背后,其实藏着一份笨拙的关心。她除了有点变态以外,其实也是一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放心吧,高妹。”我向她保证,语气格外诚恳,“我绝对不会跑路的,一定做满七天。”
得到我的承诺,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用那双挑剔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了。
很快,中介开始点名。
“贺强!”
“到!”我举手应道。这是我新身份证上的名字。
“李木!”
“到!”宋忠懒洋洋地答了一声。
我们跟着人流,登上了前往电子厂的大巴车。车门一关,那股熟悉的、由汗液、烟草和廉价泡面混合而成的酸腐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涨。车上坐着的,果然都是来自三和的挂逼,一张张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疲惫。
大巴车在公路上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最终把我们拉到了一个位于偏远工业区的巨大厂房前。下车后,中介把我们这几十号人分成了两批。
一批是准备做长期工的,他们大多是刚从老家出来、拖着行李箱的年轻人。他们接下来还要接受体检、办理入职手续,流程繁琐。
而像我们这种三和挂逼,则被当成另一种生物。我们被直接拉到了另一个集合点,一个像是临时工负责人的人出来,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给我们开了个简短的培训会,内容无非就是“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偷盗财物”、“服从领导安排”之类的废话。
随后,他指了指远处的建筑:“宿舍在那边,饭堂在对面。现在给你们半个小时,吃饭,放行李,休息。半小时后,在这里集合,准备上岗。”
整个过程快得像按了快进键,没有人关心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给你适应环境的时间。我们就像一批被采购回来的零件,经过最简单的处理,就要被立刻投放到生产线上。
我和宋忠迅速地吃完一顿难以下咽的员工餐,将那只红桶和几件衣服扔在分配到的八人间宿舍的铁架床上,便又匆匆赶回了集合点。
半小时后,我们被带进了那个灯火通明、噪音震耳欲聋的车间。一条条望不到头的流水线在眼前延伸,无数穿着蓝色静电服、戴着口罩的人,正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手中单调的动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塑胶和机油味。
我们被带到一条流水线前,线长指着传送带上源源不断送来的手机后盖和一盒盒细小的螺丝,面无表情地对我们说:“你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螺丝,用电动螺丝刀,打进这些孔里。就这样,开始吧。”
没有更多的指导,没有丝毫的人文关怀。我们被直接推上了流水线,开始了第一天,也是接下来七天里,无休无止的“打螺丝”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