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遇高妹

作品:《我在三和那几年

    二中介那辆破面包车,把我们跟一车厢的汗味儿一起,扔在了金豪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看着那几个烫金大字,我心里有点发虚,这地方,跟我之前待的所有地方,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门口的迎宾小姐姐,个个盘靓条顺,穿着开衩到大腿根的旗袍,脸上挂着标准得跟拿尺子量过一样的微笑。我们这群人,穿着五花八门的T恤裤衩,头发油得能炒菜,往人家跟前一站,那对比,简直就是公开处刑。


    二中介跟酒店的人交接完,拿了钱,一溜烟就没影了。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看起来像个小主管的人接手了我们。他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把我们领到一间像是杂物间的屋子里。


    “衣服都在这儿,自己找号换上。”他指着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制服,“换好衣服,赶紧出来培训。我跟你们说清楚,今天晚上谁要是给我掉链子,偷吃东西,或者躲哪儿偷懒被我抓到,别说工钱,我让他走不出这个门。”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训一群狗。不过,在三和混久了,这种白眼早就习惯了,伤不了我们分毫。大家伙儿都闷着头,默默地找衣服换。


    这身服务员的衣服,料子不错,摸着滑溜溜的,比工地上那身馊了吧唧的保安服强了一百倍。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穿上之后,人立马就精神了不少。我对着一扇满是灰尘的窗户玻璃照了照,感觉自己好像也沾了点人样儿。


    那个主管把我们带到一个空包厢里,开始给我们做所谓的“岗前培训”。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教我们怎么端盘子,怎么上菜,怎么说“您好,请慢用”。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他却说得唾沫横飞,好像在传授什么武林秘籍。


    “都记住了没?”他敲着桌子,眼神在我们这群人脸上挨个扫过,“今天晚上八点,二楼宴会厅,有个一百桌的大婚宴。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后厨的菜,又快又稳地送到指定的桌上。在那之前,先跟着老人儿,去各个包厢帮忙传传菜,熟悉一下流程。”


    培训结束,他领我们去了员工食堂。这顿很简单,一个大盆装的白菜豆腐炖猪肉,一个盆是番茄炒蛋,白米饭管够。菜里肉星子少得可怜,番茄炒蛋也稀得跟汤一样,但在我眼里,这已经是山珍海味了。我打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把菜汤浇在上面,狼吞虎咽地扒拉起来。旁边几个哥们儿吃相也跟我差不多,食堂里只听得见一片呼噜呼噜的扒饭声。在三和挂逼久了,能有一口热乎的、管饱的饭菜,就是天大的幸福。


    吃完饭,差不多就到了晚上的饭点。我们这群临时工被分派到各个楼层,跟着酒店的老员工,开始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梭。后厨跟打仗一样,锅碗瓢盆的声音,师傅的吼声,油烟机轰隆隆的响声,混成一团。我们端着沉甸甸的菜盘子,脚下生风,把一道道菜送进一个个包厢。这活儿不难,就是费腿。


    大概忙到七点半,那个主管又把我们这群临时工都叫到了一起。


    “行了,都过来集合!”他拍了拍手,等我们站好队,才清了清嗓子,“婚宴马上要开始了,一百桌,都在二楼。现在给你们分组,两个人一组,记住自己负责的桌号,别他妈送错了!”


    他开始念名单和桌号,我和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被分到了一组。


    “你叫啥?”我捅了捅他。


    “阿明。”他言简意赅,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叫陈强。”我主动报上名。


    主管指着我们念:“你们俩负责一号到五号桌。”


    话音刚落,我旁边的阿明就低低地骂了一句:“我操,运气真背。”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一到五号桌,不是挺好记的吗?”


    阿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刚从村里出来的傻小子。“好记?”他冷笑一声,“兄弟,你是第一天干这个吧?一号到五号桌,那是主桌,离上菜口最远!等会儿上菜,咱们就得推着车子,从宴会厅这头,一路狂奔到那头。人家后排的菜都上了两道了,咱们第一道菜还没送到。催得紧,跑得累,这活儿,能把人给累死。”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咯噔一下。一百桌的宴会厅,那得有多大?从这头跑到那头,确实不是个轻松活。但我转念一想,自己年轻力壮,跑几步路应该不算什么。


    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八点整,婚宴正式开始。当宴会厅的大门推开,我看到里面那阵仗的时候,直接就傻眼了。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面,密密麻麻地摆了一百张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坐满了人,吵吵嚷嚷的,跟个菜市场一样。我们的上菜口在宴会厅的最南边,而一号主桌,赫然摆在最北边的主席台下面。那距离,目测得有小五十米。


    “第一道菜!鸿运当头金猪全体!一到十桌,快!”后厨的传菜口,一个戴着高高厨师帽的胖子扯着嗓子喊。


    阿明推着一辆不锈钢的小推车,我俩手忙脚乱地把五个大盘子装上车。


    “跟紧了!”阿明低吼一声,推着车就冲了出去。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俩人跟逃难似的,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上狂奔。小推车的轮子在地毯上滚动,阻力很大,推起来格外费劲。我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保持着速度。周围都是觥筹交错的宾客,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地避让,生怕撞到人。


    等我们气喘吁吁地把菜送到一号桌,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肺里跟拉风箱一样,火辣辣地疼。回头一看,负责后面桌位的其他组,早就把菜上完,正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这几块钱一个小时的工钱,真他妈不是好挣的。


    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百米冲刺。凉菜、热菜、汤羹、点心……我们俩就像两只上了发条的工蚁,在后厨和主桌之间来回奔命。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白衬衫早就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又湿又黏,难受得要死。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道果盘上完,我跟阿明俩人直接瘫在了后厨门口的墙角,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休息一下,都别乱跑!”那个主管又跟个催命鬼似的出现了,“除了上厕所,都给我在这儿待着,待会儿还得帮忙收桌子,清场!”


    阿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火,猛吸了一口,对我摆了摆手:“我去抽根烟,缓缓。”


    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感觉膀胱一阵发胀。刚才忙得跟孙子一样,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上厕所了。现在一放松下来,尿意就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


    “我也去个厕所。”我对旁边一个哥们儿打了声招呼,拖着两条跟灌了铅一样的腿,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上完厕所,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穿着服务员衣服,一脸疲惫和掩不住土气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深圳吗?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城市生活吗?


    我叹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准备回去。


    可就在我推开卫生间门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隔壁女厕所的门也正好打开,一个女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职业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但脸色却白得吓人,眼神也有点涣散,像是喝多了。


    当我看清她脸的一瞬间,我连忙别过脸。


    是她!高妹!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装作不认识,赶紧溜。


    可我的脚还没来得及迈开,她也抬起了头,目光正好和我对上。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下死定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那丝迷茫变成了惊恐和愤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


    我吓得不轻,转身就想跑。


    可就在这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身子一软,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直挺挺地朝我这边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


    下一秒,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我的怀里。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水味,瞬间就把我给包围了。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就这么抱着她,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