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搅拌机

作品:《活人出殡

    天慢慢的亮了起来,工地上的人也逐渐活泛起来。


    负责人报警之后,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


    我缩在人群边缘,看着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法医和技术人员围着那台巨大的搅拌机忙碌。


    他们动作专业而冷酷,像在处理一件冰冷的证物。


    有人小心翼翼地关闭了搅拌机残留的电源,有人架起强光灯对准那个黑洞洞的进料口。


    当巨大的液压装置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抬起沉重的搅拌桶时。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混合着水泥粉尘的气味猛地扩散开来,比昨夜闻到的更甚。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干呕声。


    强光灯下,搅拌桶内部的情形暴露无遗。


    灰白色的水泥浆、凝固的混凝土碎块与暗红色的肉糜和碎骨彻底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糊状物。


    筋膜和脂肪的碎片纠缠着断裂的骨茬,一些依稀能辨认出属于人类肢体的碎块扭曲地嵌在水泥和碎石之间。


    它们都被巨大的金属叶片挤压得不成形状。


    粘稠的混合物正沿着冰冷的叶片和桶壁缓缓向下流淌,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法医和技术人员沉默地拍照、取样。


    几个工人被叫去辨认那些尚未完全被水泥覆盖的衣物碎片。


    是那个小工。


    昨晚那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精确模仿我动作,最后跟着我一同僵硬挪出工棚的小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我忽然想起昨夜那栋小楼里,紧闭的铁门后传来“咯吱”声,那不是木头门轴的呻吟。


    是搅拌机在运转时发出的响动。


    如果昨夜我没有被那块染血的石头硌醒,如果我没有脱下鞋子。


    如果我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个被控制的小工,踏进了那扇缓缓开启的铁门。


    那此刻,被搅拌机里的水泥和碎石包裹着被切割成无数碎块的会不会……就是我?


    这个念头让我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着。


    “你!过来一下!”


    这时候一个面容严肃的警察指向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的眼神锐利,带着审视。


    我被带到了警局。


    冰冷的金属椅子,惨白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


    问话的流程机械而冗长。


    我如实讲述了昨晚的经历,这包括老李诡异的出现,小工如同镜像般的模仿。


    以及我如何惊醒,如何发现小工不见了,如何在清晨看到搅拌机里的惨状。


    当然,我隐去了那栋诡异的小楼,以及穿旗袍女子,还有之前老李那张哭丧脸和沉入坟包的画面。


    这些……太离奇了。


    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或者更糟,被怀疑精神有问题。


    我只提到了半夜惊醒发现小工异常,然后自己因为恐惧跑出了工棚,在沙堆附近迷路打转,天亮才回来发现惨剧。


    警察的问题集中在工棚的人际关系。


    我是否听到异常动静,看到可疑人员等等。


    他们反复确认细节,做着笔录。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怀疑,毕竟我是最后见到小工的人之一,而且我的行踪在凌晨显得可疑。


    但我脚底的伤口、沙堆上杂乱的脚印和血迹,以及工棚里其他人证明我确实半夜跑出去的事实,暂时洗脱了我直接行凶的嫌疑。


    走出警局大门,阳光刺眼。


    胃里空空地绞着,恐惧暂时被强烈的饥饿感压了下去。


    警局斜对面有家不起眼的小面馆,招牌油腻,但此刻飘出的面香像钩子一样。


    我拖着步子走过去。


    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蜷着个邋遢老头,破棉袄油亮反光。


    头发胡子乱糟糟地黏在一起,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像在打盹又像在看着什么。


    我刚要推门进去。


    “呃——!”


    老头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响,像被痰卡住了。


    他抬起脏污的手,直直指向我,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过来。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看他那样子,大概是饿极了。


    我自己也饿得慌,算了就当积点阴德。


    我推门进去,跟老板点了两碗最便宜的素面。


    很快,一碗面好了。


    我端出来,放在老头脚边的台阶上,热气腾腾。


    “吃吧。”


    我说完,转身准备回去拿自己的那碗。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异常清晰。


    “小伙子,站住。”


    我顿住脚,回头。


    老头没看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或者说,盯着我的额头。


    他那张被污垢覆盖的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


    “你,眉心发黑,面色无光,印堂晦暗得跟死人一样…你这是…将死之相啊!”


    他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看他此时的打扮,我对他说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爷,面还热乎,您趁热吃吧。”


    我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懒得跟这疯老头掰扯,转身就推开了油腻的玻璃门。


    面馆里那股混合着劣质油和廉价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反倒让我有种回到人间的踏实感。


    我找了个角落的破凳子坐下,老板很快把我那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素面端了上来。


    面汤浑浊,面条软塌塌的。


    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许多,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扒拉。


    热汤顺着食道滑下去,才勉强驱散了点从警局带出来的寒气。


    一碗面下肚,身体暖和了些,力气也回来一点。


    付了钱,我推门出去。


    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但台阶上那碗面原封不动。


    面汤已经没了热气,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老头没吃。


    他就那么蜷在台阶一角,破棉袄裹得紧紧的,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尊被油泥糊住的石像。


    可当我迈下台阶,脚刚踩到人行道的地砖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了那老乞丐幽幽的声音。


    “更深莫整旧鞋旁,散落如常掩异响。”


    “闭目承天熬永夜,金喙一破界阴阳。”


    我不明所以的回头,缺钱的老乞丐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但我可以肯定刚才这几句话一定是他对我的忠告。


    或许他真的是有本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