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拜我的观音

作品:《爱后即焚

    人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畜生尚且不吃自己的骨肉。


    梁宵严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李守望和这一桌子的赌徒都烂透了。


    他们居然真的讨论起桌上这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子能值多少钱,就像在讨论一辆摩托、一只猪仔,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平时在寨子里打照面还会对他们笑的孩子。


    梁宵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上单薄的毛衣,抵挡不住风雪,也抵挡不住所有冲向他和弟弟的恶。


    在赌徒们欢快的叫价声中,他抄起桌上的酒瓶暴扣在李守望头上,抢过弟弟逃出炼狱,抱着他烧成炭火的小身体,迎着茫茫大雪向遥不可及的城市走去。


    就要倒在路上时,一道车灯照亮了他脚下的白雪。


    小飞和他老爸骑着摩托车赶到:“小严哥!我们来了!”


    小飞住他们家隔壁,只比梁宵严小两岁,算是和他一起长大,也把游弋当半个弟弟。


    游弋出事时他们家没人,不然梁宵严不会求到李守望头上。


    小飞爸一瞅游弋这样子,当即难受得别过眼去:“作孽啊!”


    小飞哭着说:“我们回来听人说蛮蛮遭人打了,流了好多血,要去城里缝针,我爸说得赶紧去找你们,我们骑着车逛了半个寨子才找到这儿!”


    在梁宵严拼命找李守望的时候,他们一家也在拼命找他和弟弟。


    梁宵严红着眼,“叔,谢谢你们……我……”


    “别说这些!”小飞爸往赌场里瞥一眼,重重叹气:“你就当他死了!你们家没爸了,你得担起来,你得挺住,你挺不住,你弟没个活路!”


    那晚小飞爸把他俩送去医院,游弋伤口表面干涸的血都被冻住了。


    大夫把他下嘴唇合上的口子给弄开,拿棉球反复消毒,最后再缝针。


    游弋疼醒过来又哭晕过去,哭到浑身发紫,整个人都抽抽儿。


    泪水流进伤口里更疼,医生让哥哥按住他,不准哭。


    梁宵严把圈在怀里,捂着他的眼睛,感受着弟弟疼到发抖时的每一次抽搐。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骨肉连心。


    血浓于水的人不要他,这个和他没有半分血缘的孩子却和他连着骨头连着心。


    游弋抽搐一次,他的骨头就疼得碎掉一段,满腔的恨一点点堆积到极限,只等爆发的那天。


    从医院回来,梁宵严求小飞爸带他去工地干活。


    没钱寸步难行,遇到什么事连救命钱都没有。


    李守望不中用了,他和弟弟还要吃饭。


    小飞爸没答应。


    “你还太小,十三岁,再乱来的工地也不敢要,而且你能干什么?”


    说到这他红了眼圈,看着这个只比他们家崽子大两岁的小孩儿,他妈妈要是知道他受了这么多苦,心都要疼碎。


    小飞爸给梁宵严拿了五百块钱。


    那时他每个月的工资也才一千多,这五百块给出去,小飞今年冬天的新棉袄和压岁钱就没了。


    但那傻小子半点不在意,还把自己攒的零花钱都给了他们。


    那五百块帮他们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梁宵严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一百块给弟弟买药和补品,一百块给弟弟买了一身保暖内衣加棉袜毛线帽,剩下的钱全都换成包子馒头红糖粿这些好储存的,藏在后院他自己挖的冰窖里。


    米面不能买。


    让李守望发现他们在家做饭,还有钱,即便是一毛一分都得给抠出去。


    不能去工地做工,梁宵严就上山砍柴。


    那时候还不是家家都有钱烧煤,木柴取暖的也不少。


    他一上午能砍出一车柴,一捆捆码好,沿街叫卖。


    买他的柴不用钱。


    烧柴火的穷人家哪里有钱给他呢,拿粮食换就行。


    他不多要,一捆柴换两个馍馍。


    有的人家心肠好,会给他多挖勺红糖,让他带回去给弟弟冲热水喝。


    他下次再卖人家柴,就捆得多多的。


    有的人心肠歹毒,一个馍馍掰成两半充当两个。


    他也不气不恼。


    天地湳风生灵,不管通不通人性,凡是受过伤害的都有自知之明。


    他没那个本事和大人叫板,蜷缩成一团和弟弟活下去才最紧要。


    卖柴回来的路上会遇到一大排红薯炕。


    四四方方的土坑里面种着红薯,红薯都被挖出去了,就剩一些小不点疙瘩球。


    没什么水分,也不甜,但是顶饱。


    梁宵严全捡回去,运气好的时候能捡一小筐。


    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他从不让自己挨饿。


    他知道要想长得壮,想打过李守望,需要往肚子里填很多很多食物。


    弟弟吃馍馍,他就吃红薯。


    弟弟吃烤兔肉,他就嚼骨头。


    嚼完骨头发现弟弟根本没吃完肉,剩一大块用力往他嘴里塞。


    李守望有一句话说的对,世道就是这样。


    石哭水寨就是这样。


    这里的山那么繁茂,这里的水那么肥沃,这里能够养育世间万物,却偏偏不能抚育两个孩子。


    但是没关系。


    青山沃土养不大他们,血缘亲人不要他们,他们还有自己挑选的家人。


    有些亲密关系建立起来是靠爱,有些是靠孽债。


    他和弟弟,是靠游弋出生时被剪断后接到他身上的那根脐带。


    脐带这头是孩子,那头是襁褓。


    他们都是孩子,也互为襁褓。


    他养育弟弟,弟弟也养育着他。


    从此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这辈子都要被这根脐带缠着,长进彼此的血肉。


    就这样熬过冬天,熬到来年早秋。


    五百块花得一分不剩。


    梁宵严十四岁,终于被带去工地做工。


    小飞爸以为他干不了几天就会走,却没想到他越干越起劲儿。


    铲水泥的手被磨出一圈血泡,挑破之后血泡结痂。扛大包的肩膀被压出一层血瘀,血瘀消下去后背上就长出一层肌肉。


    一圈圈痂结成茧,一层层肌肉把背变硬变厚,小孩儿被迫成长为大人,就在这些看不到变化又每天都在变的瞬间。


    李守望知道梁宵严去工地做工了,没打骂也没阻拦,只是在他背后意味深长地窥探。


    好不容易撑到发工资的那天。


    第一个月工资有八百,梁宵严拿到钱,脚步轻快地回家。


    他盘算着,先把小飞爸的五百还了,还剩三百,给弟弟买几条小裤衩小衣服,咬咬牙再买只烧鸡,吃完后这一月就还得继续苦着,和以前一样啃红薯馒头。


    等下个月再发工资,八百块够他们俩的开销,他和弟弟就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想到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挑起,露出个孩子气的笑。


    后来没忍住笑出声,跑着往家赶。


    到家门口喊:“蛮蛮!宝贝!出来接我!”


    小胖蛋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啪嗒啪嗒跑出来。


    脚步刹停在门口,他看到大屋门口的酒壶,意识到什么。


    一步一步,踩着刀尖般走进去。


    迈过高高的门槛,天色在他身后黑透。


    他看到李守望用一条小孩儿手臂粗的铁链,把游弋栓了起来,一手勒着他,一手拎着枣树藤,被烟熏黄的手紧紧捂在弟弟嘴上。


    “听说你挣钱了?”


    李守望得意地挑起一边眉毛。


    梁宵严喘不过气了。


    星星落在原野上,秋风拂过金黄的麦浪,香甜的麦香飘进各家各户,也飘进李家破败的小院。


    那是个充满希望的秋天。


    黑压压的夜幕却倒扣在这个满载欣喜回家的孩子头上。


    人为什么会坏到他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梁宵严不明白。


    “嘶!”李守望叫痛,是游弋一口咬破他的手。


    游弋被勒着脖子两条小腿乱踢,脸蛋憋紫了眼珠子往上翻,嘴里撕心裂肺地喊:“哥哥走——不管我——哥哥走——不管我——!”


    梁宵严确实可以走。


    他长大了,能赚钱了,他逃到哪都能养活自己,他和这个家和里面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家里拴着他的孩子,还有他的襁褓。


    八百块原封不动地到了李守望手里。


    第一个八百没有了,第二个八百他甚至都没看到。


    李守望去工地找到会计,指着梁宵严说:“这是我儿子,他长大会孝敬我了,他每个月赚多少钱你直接给我,我帮他存着,一天管他两顿饭就行。”


    会计怕他,敢怒不敢言。


    没人想招惹上一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谁知道他急眼了会干出什么事来?


    梁宵严十四岁那年,白干了一年工。


    游弋五岁,在小黑屋里被铁链从秋天栓到夏天。


    一个又一个八百块,换来弟弟的命。


    梁宵严不得喘息,没有奔头,看不到活路,弟弟的泪和他的血汗蒙住了他们头顶的天。


    小飞爸劝他不要去工地了。


    去了也是白干,还会把身体累坏。


    梁宵严摇头,说我不认,我在等机会。


    还有什么机会可等呢?


    小飞爸觉得这孩子又固执又天真,他都替他绝望。


    可那年夏天,还真被梁宵严等到了。


    八月酷暑,工程过半。


    包工头接到信儿,承包工程的大老板要来工地上视察。


    他千叮咛万嘱咐手底下的工人,注意安全!佩戴头盔!机器使用必须规范!


    几天后,大老板到了。


    油头花衬衫,一把细腰,踩着皮鞋夹着小包,派头十足。


    工人窃窃私语,管搅拌机的二麻子说这男的就不是个爷们儿!被人走后门的骚货,他见得多了。


    工头听见训他一通,二麻子不服不忿地去开机器。


    就是开机器的那下,短短几秒钟,烈日高温里爆出一阵尖锐瘆人的骨骼断裂声,混着二麻子凄厉的惨叫。


    众人回头时,看到的就是搅拌机的圆形进料口里,飞溅出一圈血肉模糊的碎肉,二麻子的右手被绞了进去,胳膊和上半身还在被往里吸!


    胳膊一旦进去人就完了,那么大个人,会变成一条软绵绵的橡皮糖,旋转着被机器吸入绞碎。


    吸进去的是人,喷出来的渣。


    一时间血雾四溅,人群乱作一团。


    有人尖叫,有人狂吐,有人愣在那里,有人反应过来冲向二麻子,可刚过去就被溅了满身碎肉,当场吓得瘫倒在地。


    谁都没注意到的角落,千钧一发的瞬间,梁宵严像只豹子般冲出来,一砖头砸断二麻子的胳膊!


    骨头直接断裂,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在进料口前卡着,梁宵严用半边身体堵着料口,愣是用电锯把二麻子的小臂齐根锯断。


    猩红的血洒了一地。


    二麻子虚脱地摔在地上。


    人救下来了,工友们也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