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按时回来了【回忆结束】

作品:《爱后即焚

    但游弋不愿意。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梁宵严,拽他、扯他,抱着他滚到床下,背着他往外爬。


    “起来啊!哥!你起来!你出去!”


    他无数次把哥哥撑起来,无数次脱力倒地。


    眨眼的功夫窗帘就被烧化了,大火马上要蔓延到他们这里。


    游弋终于不再挣扎。


    他搂着哥哥剧烈地喘气,红痕遍布的胸膛一起一伏,像交代遗言般哑声哀求:“我留下,你走好吗?算我求你……”


    火烧到床上,顷刻间吞没床单,噼里啪啦地烧到他们脚下。


    房里浓烟滚滚,天花板被烧得通红透亮,火光映着游弋泪湿的脸,一明一暗,影影绰绰。


    梁宵严看着弟弟脸上稚气未脱的细小绒毛,如噩梦惊醒般想起:游弋今年刚二十二……


    他弟弟刚二十二岁。


    他每年过生日都默默许愿弟弟要长命百岁。


    怎么能小小年纪就陪他葬身在火海里呢?


    烧死是最疼的死法了。


    于是大火淹没他们的前一秒,他抱起游弋冲向门口。


    -


    踹开门时,小飞正带人赶来。


    梁宵严让他们进去救火,自己抱着弟弟走到安全区。


    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但忏悔室被烧个精光。


    梁宵严带游弋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刚进去游弋就晕了。


    不是因为药。


    酒里根本没有药,只有游弋小时候爱喝的桃子甜水。


    他是情绪起伏过大又精疲力尽才导致的昏迷。


    梁宵严给他洗了澡,把他放到床上,用梳子拢顺他的长发,该上药的地方上药。


    他这三天哭坏了,眼睛下面起了一层小红疹子,嘴唇被咬得全是破口,但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比醒着的时候乖得多。


    眼睛不会再流出让人心碎的泪,嘴巴不会再吐出让人难过的话。


    很短暂的一个刹那,梁宵严想让他永远维持这副样子。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秒就被他压制了回去。


    小飞敲门说火已经灭了。


    他给弟弟盖好被子,出去找来一台电脑,坐在床边开始敲。


    游弋醒来时两份协议刚打印出来,平放在桌上。


    梁宵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撑着床坐起来,还没靠好,一份文件被丢到被子上:“离婚协议,我签好了。”


    游弋的表情当场凝固。


    恍惚、茫然、松了一口气又怅然若失,他足足僵硬了两分钟,两分钟后颤抖地伸出手,把协议翻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哥哥的名字。


    ——梁、宵、严。


    这三个字从他会说话起每天都在念。


    学写字时墙上用煤炭写的不是天大人,而是梁宵严。


    小时候打疫苗,监护人那一栏是梁宵严。


    出去玩脖子上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如遇走失,请联系家长梁宵严。


    大学入学、第一次献血、第一次坐救护车……凡是要填紧急联系人的地方,都是梁宵严。


    结婚证上他的名字下面紧紧挨着的,还是梁宵严。


    这是刻在他骨头上的三个字。


    掌控着他的春梦美梦青春期叛逆期乃至他这条命的三个字。


    他曾幻想过等他们死后合葬的墓碑上,游弋旁边也要刻上梁宵严,当阳光照下来,他们的鬼魂就是彼此的影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最终把他们分开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一纸离婚协议。


    他握着笔的手在发抖,“游弋”两个字写得又轻又飘。


    好不容易签完,梁宵严又递给他另一份协议。


    “这是什么?”


    游弋看到封皮上写着《自愿放弃遗产协议书》,想起刚成年时哥哥就让他签过一份协议。


    那上面注明梁宵严死后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弟弟游弋所有。


    游弋为此流了一公升的眼泪,死活都不愿意签,说它不吉利,最后还是哥哥握着他的手签的。


    他当时出了一手的汗,现在依旧一手的汗。


    脑内无端闪过的可怕猜测,让他浑身血液一点点凉透。


    “为什么要签这个?为什么要我放弃?”


    他不在乎钱,但他必须知道原因。


    “我弟弟才能继承我的遗产。”


    “我不就是——”


    “你不是了。”


    梁宵严的声音低沉平静。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游弋,我不要你了。”


    -


    脑袋里嗡地一下,游弋傻掉了。


    呼吸心跳骤停。


    他感觉自己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铁钟之下,一柄重锤迎面敲来,震天的巨响瞬间穿透他的耳膜。


    他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风动。


    明明哥哥近在眼前,却好似和他隔着万水千山。


    他本能地朝哥哥扑了过去。


    但梁宵严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任由他狼狈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双手杵着地板,头没抬起来,“什么叫……我不是了?”


    梁宵严:“从今往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你哥,你也不是我弟,离婚该分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这栋房子里和你有关的东西,自己清出去。”


    “至于你,”他淡淡地垂下眼,“有多远走多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游弋感觉自己死掉了。


    他愣在那里,僵在那里,哥哥的话一字一刀,刀刀插进他心里,把他撕成一滩烂泥。


    “凭什么你说了算?”


    他疯了似的暴起,抓住哥哥的裤脚,一张脸狰狞扭曲:“我是你弟弟!我就是你弟弟!我们一起过了二十年!岛上随便抓个人都知道咱俩是一家,现在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凭什么?!”


    “凭我们本来就没关系。”


    梁宵严的表情是那么冰冷,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仿佛面前这个人和他毫不相干。


    “我们没有血缘,现在也没了法律保护,你的户口在你爸李守望那页上,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什么叫八竿子打不着?我生下来就在你那竿上!你自己说的话你忘了吗?”


    游弋扑闪着睫毛,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出来,吼得撕心裂肺。


    “你说李守望年过四十还没孩子,你来了之后不到两年就有了我,说明什么?”


    “说明他命里压根就没儿子!但你命里有弟弟!你说我不是李守望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我是来找你的……哥!我是来找你的啊……”


    他抓着哥哥的裤腿,哭得狼狈不堪,伶仃的肩膀跟发癔症似的打颤。


    “我说了一年!一年之后我死都会回来,到时候任你处置,你掐死我都行但你不能不认我!”


    “我也说了我不想等。”


    梁宵严冷漠、冷静地看着他崩溃绝望,歇斯底里,如一滩死水般的情绪竟扬不起一丝波澜。


    “我很擅长等待。”他说。


    “小时候等我妈,等我爸,长大一点就等婶娘,但他们谁都没为我回来。”


    他以为只要他每天都去院子里的小洞口报道,早晚会等到妈妈回来。


    他以为配合爸爸拍照,爸爸总有一天会放他出去。


    他以为婶娘走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会回来看他们,甚至救他们。


    但是没有。


    统统都没有。


    他不珍贵,更不重要,他永远都是被人权衡利弊后舍弃的那个。


    就连亲手养大的弟弟,也会对他弃之如敝履。


    “这次我不想等了。”


    游弋不停地哭,浑身青紫眼泪巴巴的一团缩在他脚边,他伸出手,最后一次摸摸弟弟的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谁逼你了吗?”


    “我养了你二十年,你现在说你想走,那我这二十年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不都说种花得花吗?”


    “如果你是被逼迫的,那我做到这一步,我们之间彻底完了,你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既然如此,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绝不会原谅你。”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强撑着的那口气也消散殆尽。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雨水淹没整座岛,霉菌从他的骨头缝里长出来。


    他抱起游弋,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捋顺长发,俯身在他额头落下最后一个吻。


    游弋没了呼吸,仿佛一具无神美丽的尸体,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转身离去。


    他那时瘦得像铁,穿的还是自己临走前给他定做的青绿色衬衫。


    因为自己喜欢,他的衣柜里就全是这个色系。


    青绿色的西装,青绿色的衬衫,青绿色的风衣,包裹他颀长的身体,像只夜奔的青鸟,背负苍天,独自穿梭于惊涛和陆地,一生漂泊流浪无所依。


    游弋的视线渐渐模糊,哥哥的背影缩成窄窄一条。


    几根肋骨支撑的胸腔里,传来经年累月的阵痛。


    梁宵严是消失在他眼中,消失在他过去二十年人生里,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


    他不知道,要撑开多大的伞,才能阻止一场暴雨的哭泣。


    天亮了。


    枫岛终于入秋了。


    微凉的秋风从窗口吹进来,窗外种着一棵年岁日久的红枫。


    火红的树冠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窗景里,苍老的枝杈胡乱生长,将天空割成一面碎镜。


    秋天叶片凋零,冬天白雪压枝低,春天枝头添新绿,夏日暴雨。


    这场雨下了一年那么久。


    他们都错过了彼此的生日。


    云开雨霁,风吹枫响。


    “咔哒”,开门声从身后响起。


    游弋把视线从窗景里收回来,转过身,看到一个人走进门内。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瓶瓶罐罐的药水。


    斜刺里射进来一束窄光,照亮他浅灰色的眼睛。


    游弋躺在床上,张了张嘴,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只发出很小的一声:“哥……”


    梁宵严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桌边。


    把托盘放好,戴着医用手套的双手一支一支掰开安瓿瓶,用针管将药水抽出来打入输液袋。


    游弋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为什么这么熟练?


    他喉咙里好像冒着火,额头好烫,全身都烫。


    貌似在发烧,估计是肚子上那道被摩托碎片划的伤口感染了。


    他坐起身,甩甩昏沉的脑袋,赤着脚下床。


    右手背上扎着针头,输液管一直连到旁边的铁制吊瓶架上。


    他本来想把针头直接拔了,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推着吊瓶架,往哥哥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