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中元夜

作品:《她有一双阴阳瞳

    七月半,地官赦罪,鬼门大开。


    家家闭户,入夜不出。


    子时将近,银蛇般的闪电撕破滚滚墨云,引来了接连不断的轰鸣雷声。


    “非得这个时辰动土吗?”


    青州城外十余里的矮山脚下,身长九尺有余,竹竿似的青年站在一座鏊子坟前,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的发问,生怕惊动了哪个孤魂野鬼。


    “肖不言,你再墨迹一句,老子就把你埋进去。”


    说话的少女身着姜黄色交领齐膝短衣,唇色苍白,眼眸却清亮似星月,缎子似的墨发只用一支素木簪挽在脑后。


    “是福不是祸,万请道祖爷保佑,清宴实在是没活够啊。”


    她自顾自的轻声念叨着,耳边响起师父老金的叹息似的话语。


    找不到续命的机缘,活不过二十。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十八岁的生辰,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越来越重,随时都会压下来。


    被父母遗弃,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师父老金,为了保住她这条随时都会丢的小命,遭利剑穿心,在一个雪夜里咽了气。


    老金向来怕疼,破了皮儿都得嚎半天,可那一次,右胸被开了个血窟窿,却撑着一口气,背着她狂奔十余里,愣是一声没吭。


    死前还要给她擦泪,一遍遍重复着,不疼,师父不疼。


    她不能死,还有仇没报,还有话没问。


    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潮。


    她稳住动摇的心神,转头接过肖不言递来的火折子,缓步绕着青石坟包细细的查看。


    六角须弥底座修的十分规整,坟包由大小不一的精雕青砖堆砌而成,砖缝中填有砂浆。


    自下而上逐渐内收成穹顶,如同倒扣的钵盂。


    一道惊雷落下,肖不言打了个冷颤,直挺挺的站着。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草木虫鸣,又似阴鬼低语。


    风吹进后脖子,像是被一只冷手摸过,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很想转头,却又怕灭了肩头的阳火,只能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铁锹。


    溽热湿黏的夜风吹乱了清宴的发丝,她屏息凝神,躬身看了许久,倏而,眸中精光闪过。


    “就你了。”


    说罢,她回身捡起铜钎,将扁平如刀刃的那一头稳稳的插进青砖的缝隙,蓄力压身。


    许是仓促下葬,又或是近几日阴雨连绵,填充砖缝的石灰砂浆还未干透,被她这么一撬,砖石松动了些许。


    她冲唤作肖不言的青年一招手,冷笑道。


    “傻杵着作甚,等我死呢?”


    “我的祖宗小姑奶奶,这日子口,姑娘避讳点吧。”


    肖不言双手合十,嘟囔着“天官赐福,百无禁忌”,操着两条长腿,迈着小碎步,一点点挪到了清宴身旁。


    自清宴从坍塌的盗洞中将他刨出来,已有三载,两人一拍即合,没少干挖坟掘墓之事。


    清宴只剩不到三年可活,执着于寻找续命的机缘,他一心求财,也算的默契。


    身边这姑娘胆大包天,生冷无忌,他心知肚明。


    往常也还好,但今日是鬼节,他肉骨凡胎,难免畏惧鬼神之事。


    踌躇良久,肖不言咬牙跺脚,定了定神,接过铜钎,双手用力撬下了一块青砖。


    开了头,接下来就简单了。


    “麻利点。”


    清宴低声催促着,转头看去。


    四野无人,身后不远处就是乱葬岗,无人拜祭。


    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用火折子点燃。


    每走一步,便放下一张。


    夹带着火光的香灰被吹的到处是,远远看去,似有鬼火闪烁,阴气森森。


    “晚辈只是想求条活路,叨扰各位,望乞恕罪。”


    刹那间,风声呜咽,似是有孤魂在低低的啜泣。


    走了一圈,清宴空着手回到原处,肖不言已经挖到了漆红棺身。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猛地闭上双眼,连声念叨无量天尊,太公保佑。


    继而求助似的转向清宴,哆哆嗦嗦的说了两个字。


    “凶...。”


    清宴轻嗤道。


    “胡说八道,这里头装的很可能是本姑娘的天命贵人,凶什么凶,上上大吉。”


    她挥手示意肖不言靠后,接过后者递来的铜钎,如法炮制,直插进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细缝中。


    七颗镇魂钉都钉的死死地,好在棺材板很薄,没怎么费力,就开了个口子。


    她双手使劲儿抬起棺盖,隐隐有血腥气传至鼻尖,仔细一看,那粗长的镇魂钉的通体赤黑,料想应是涂抹了鸡血。


    随着棺盖被掀开,电闪雷鸣,肖不言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捂住了眼睛。


    清宴凝神看去,入目是一身宽大的靛蓝寿衣,尸身头部的位置盖着一个傩面,四目双角,煞气逼人。


    胸口的位置还压着一个金灿灿的秤砣。


    她毫不犹豫的上前,蹲下身子掀开傩面,却不见五官,只有散乱的青丝,棺材里的人竟是面朝下入殓的。


    她捞起秤砣,随手往后一扔。


    从指头缝里往外看的肖不言瞥见金光一闪,眼疾手快的接住,端详了片刻,笑的见牙不见眼。


    “金子!”


    手里捧着金秤砣,他胆气也是足了,不管不顾的径直上牙一咬。


    “真金。”


    肖不言席地而坐,手捧金秤砣,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要是没有两耳挡着,那张大嘴定然咧到后脑勺去了。


    清宴也不理他,翻开寿衣的大袖,拉住了那具尸体的手腕,触手冰凉,死一般的冷。


    火折子在风中明明灭灭,半晌,清宴蹙眉将其插在一旁的砂浆中,紧接着从怀中出一把小刀,在寿衣的袖子上开了个小口。


    寿衣的料子很是绡薄,三下两下就被她撕碎,露出了惹眼的宽肩窄腰。


    肖不言将秤砣攥在手里,走到近前,看着棺中裸露的尸身,有些惶恐的说。


    “你这.......怎么.......可不兴在这儿干那事儿啊,要不.........要不我先躲躲?”


    清宴放低了手中的火折子,头也不回的说。


    “滚一边去。”


    肖不言默默的闭上了嘴,顺着清宴的视线看去,尸身的后腰处,有一块拇指大的褐色胎记。


    圆形方孔,像是一枚铜板。


    活死人,铜钱印,正对上她师父老金留下的谶语。


    清宴心中一喜,指着棺材对肖不言说道。


    “背上他,回家。”


    肖不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眼神躲闪,不着痕迹的往后退。


    清宴伸出手,笑道。


    “不敢?秤砣还来。”


    阴湿的风呼啸而过,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打在两人身上,鬼哭狼嚎似的。


    肖不言望向清宴,只觉得她脸上的笑比鬼都骇人。


    一双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挑,唇色苍白,下巴尖细,连日奔波的疲态也盖不住那份浑然天成的乖张妖冶。


    还是这金子看着顺眼。


    他垂眸将秤砣揣进怀里,沉吟半晌,甩了甩头,壮士断腕般说道。


    “舍命不舍财,一个死人,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是这样说,等他真摸到了尸身,还是有一股子凉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冻得他几乎咬不住牙关。


    好不容易将死沉死沉的尸首拖上来,刚背在身上,耳后便吹来一道凉气。


    阴嗖嗖,冷冰冰,像是从地府吹出来的森森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