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年后,一盏茶(9)

作品:《南山茶事

    天彻底黑透了。虫鸣声一阵密一阵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两人洗涮完毕,各自回屋。陈林躺在炕上,却翻来覆去,像煎饼似的。


    身子乏得很,眼皮也沉,可脑子却清醒得很,一下午的事走马灯似的转。


    秦海那眼神,那碰过他耳朵和脖子的手指头,还有最后那句低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响。


    他使劲搓了把脸,暗骂自己没出息,多大个人了,让人碰一下就跟毛头小子似的慌神。


    可那能一样吗?秦海那手,平时不是捏着茶芽就是握着锅铲,又硬又糙,碰在身上却……却让他浑身过电似的麻。


    正胡思乱想着,隔壁屋传来些微响动,像是下炕穿鞋的声音。


    接着,脚步声停在了他门外。


    陈林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门外沉默了片刻,响起敲门声,很轻,笃,笃,笃。


    “睡了?”是秦海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裹着夜气的凉。


    陈林差点咬到舌头,慌忙坐起来:


    “没……没睡!进来吧,门没插。”


    门吱呀一声推开。秦海端着那盏小煤油灯走进来,昏黄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了层柔边。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褂子,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


    “灶上煨了水,泡了点安神的茶渣子,”他把手里另一个粗瓷碗放在炕头小桌上,“喝点,好睡。”


    碗里是浅褐色的水,飘着几片舒展开的老茶叶片,热气袅袅。


    陈林心里头那点翻江倒海奇异地平复了些。


    他端起碗,吹了吹气,小心啜了一口。微苦,过后有点回甘,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


    “咋还没睡?”陈林捧着碗,没话找话。


    秦海没坐,就靠在桌边,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苗上:“想起点事。”


    “啥事?”


    “明年开春,后山那几片老茶树,我想试试嫁接的新法子。”


    秦海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笔记里记了两种,一种成活率高,但味道可能平些;另一种险,成了的话,滋味能上个台阶。”


    陈林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才道:“你定呗,哪种都行。”


    “得你点头。”秦海转过脸来看他,灯光下眼神很认真,“投入不小,万一不成,白忙活一年。”


    陈林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吹碗里的热气:


    “你说行就行。我信你。”


    屋里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下。


    过了一会儿,秦海忽然又开口,声音更缓了些:“今天下午……赵老板那侄女,话是多了点。”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秦海却移开了目光,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


    “没……没啥,”陈林忙道,“就是瞎问呗,小孩儿,很正常……”


    “嗯。”秦海打断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咱这茶园,以后路子还长。有些事,得心里有数。”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陈林却听懂了。


    他是在说,以后来往的人会更多,像小雯那样的也不会少。


    陈林捏紧了手里的碗,指尖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茶渣子堵住了。


    秦海也没指望他回答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耐心:


    “外面的人,看的是茶园的热闹,说的是面上的话,不能什么都一股脑抖落出来。但咱俩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在陈林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包含了太多东西。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心思乱了,味儿就散了。”


    煤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却格外清晰,眉眼深刻,神情是平日里少有的专注。


    陈林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他听着这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全懂。


    但他听出了里头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交代?


    你……不是都同龄人哎,怎么感觉你在教我做事啊?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我没乱!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说不上来。脸憋得通红。


    秦海看着他这副窘迫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再追问,只伸过手,拿走了陈林手里已经凉透的空碗。


    “知道就行。”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睡了。”


    他端起油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


    “茶渣子别扔,明早还能泡一次。”


    门轻轻合上。脚步声回了隔壁。


    陈林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没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安神茶淡淡的苦涩气味,和秦海身上带来的、清冽的皂角味。


    他心里头那点躁动和不安,奇异地被那几句话抚平了。像被一只沉稳的手捋顺了毛。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慢慢躺下去,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黑暗中,嘴角忍不住一点点弯起来。


    窗外虫鸣依旧,他却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


    半夜三更因为做了场惊魂梦,他却猛一坐起来:


    “你TM说话倒是说明白啊!”


    *


    天阴得沉,闷雷在云层里滚了半天,雨到底还是砸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在瓦片上,顺着屋檐淌成水帘子。


    风裹着雨腥气,一阵阵扑打着窗户纸。


    炒茶房早早熄了火,这样的潮气,没法弄茶。工人们都家去了,园子里又只剩他们俩。


    晚饭吃得简单,因为总是琢磨半天但仍想不起要吃什么,只好一碗粥,一碟咸菜。


    吃完,两人对坐在炕桌两边,一时无话。油灯的光晕黄黄的一团,把影子投在墙上,放得老大。


    外头雨声哗哗,没有停的意思。


    秦海拿过那本快翻烂的笔记,就着灯,手指点着一处,眉头微微拧着。


    陈林瞅着他,没话找话:


    “咋?又有啥不对?”


    “嫁接的法子,还得再想想。”秦海头也没抬,“雨水一泡,接口容易烂。”


    “哦。”陈林应着,心思却没在茶树上。


    他看着秦海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那根戴着丑指套的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下午那些话,又在耳朵边响起来。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忽然有点坐不住,蹭下炕:“我去看看后门闩好没有,风大,别吹开了。”


    说是去看门,却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一点,湿漉漉的。


    他盯着那摊水印子,心里头也跟着潮湿起来。


    回来时,秦海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根本没动过。可陈林瞥见,他面前摊开的笔记,还是刚才那页。


    陈林重新坐下,心跳得有点响。他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按在了那本笔记上。


    秦海的动作停住,抬起眼看他。灯光下,那眼神深得很。


    “秦海。”陈林开口,声音有点紧,被外头的雨声盖去大半,“你那话,我琢磨了。”


    秦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


    “根扎在哪儿,茶往哪儿长……我懂。”


    陈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的边角,“我这人,没啥大出息,就守着这茶园,守着咱俩弄出来的这点滋味。”


    他顿了顿,像是攒力气,声音提高了一些,几乎要压过雨声:


    “外面的人,说啥是啥。可我,我就信你。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这根,早就扎死了,挪不了窝。”


    他一口气说完,脸上臊得厉害,不敢看秦海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摊油灯的光晕。


    不管了,豁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过了好久,久到陈林以为秦海没听见,或者根本不想搭理他。


    才听见对面的人,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太轻,几乎被雨声吞没。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了他抠着笔记的手背上。


    那手心里有硬茧,温热,干燥,带着让人心定的力量。


    陈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秦海的手没有挪开,就那么覆着。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灯光照着他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沙的,像是被雨水浸润过,


    “我知道。”


    就三个字。再没别的。


    可陈林却像是听懂了千言万语。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有点发热。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那只手。指套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心,他却觉得无比踏实。


    油灯的光晕轻轻跳跃着,将两人紧握的手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外头的雨还在下,下得震天响。可这小屋里,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着,安稳,沉静。


    秦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一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力道不大,却清晰无比。


    陈林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有点抖。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大一小。


    般配得很。


    “雨真大。”他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秦海应着,手指又收紧了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睡么?”有人问。


    另一人答:“等等,再等等,再听听雨声。好听。”


    于是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一点点黄晕的光,安静而和平的夜。


    ——写于25年9月2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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