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年后,一盏茶(4)

作品:《南山茶事

    自打秦海回来,陈林那间闲置的厢房便又有了人气。只是这晚,炒茶房里忙活到后半夜,出来时,夜风一吹,竟带了点凉意。


    “这鬼天,一场秋雨一场寒。”陈林搓了搓胳膊,抬头望天,墨蓝的天幕上星星透亮。


    秦海没说话,只低头拍了拍外套上沾的茶灰。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到门口,陈林却没急着推自己那屋的门,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秦海:


    “你那屋…晚上冷不冷?被子够厚么?”


    秦海停下,在清亮的月光下看他:“够。”


    “哦。”陈林应了一声,手扶着门框,却没动。院子里静极了,只有秋虫在墙根底下唧唧哝哝。


    沉默了一会儿,陈林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


    “那什么…新得的那本笔记,里头有几个地方,我瞅了半天没琢磨明白…你这会儿困不?要不…给我讲讲?”


    这话半真半假。笔记是看了,疑惑也有几分,但更多的,是这漫长劳作后的夜晚,让人不想就这么各自回屋,沉入孤寂的睡眠。


    秦海抬眼看了看他,月光照得他眼神很深。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转身走向自己那屋:


    “笔记拿来。”


    陈林心里一跳,赶紧应声:“哎!等着!”


    他快步回自己屋,抓起枕头底下那本簇新的笔记,又顺手拎起桌上那半壶没喝完的凉茶和两个碗,想了想,把桌上那包王婶白天送来、硬要他尝尝的炒南瓜子也捎上了。


    秦海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干净得不像个常住的地方。只有桌上那盏煤油灯,灯罩擦得亮堂,灯捻儿也修得整齐,透出点过日子的仔细。


    秦海正往盆里倒热水,热气氤氲开来,驱散了些许秋寒。“洗把脸。”他言简意赅。


    两人就着同一盆热水擦了脸和手,冰凉的手指才渐渐回暖。


    陈林把笔记摊在桌上,指着一处关于发酵温度的事儿:“就这儿,温度咋把握?差一点儿,味道是不是就差远了?”


    秦海拉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凑近灯下看。陈林便很自然地坐在了床沿上,也倾身过去。


    灯苗儿偶尔噼啪一下,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秦海的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讲温度,讲湿度,讲看天吃饭的经验,也讲仪器测不准时的土法子。


    手指偶尔点在纸页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的茧子摩挲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林听着,点着头,目光却有时会从那图表上滑开,落到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灯光勾勒出秦海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神情专注而沉静。


    他讲完了那一处,侧过头问:“明白了?”


    陈林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忙不迭点头:“明、明白了。”


    秦海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翻过一页,指着一处病虫害的图谱:


    “这个,南山以前没见过,但保不齐明年会有,得提前防…”


    夜一点点深了。凉茶喝完了,一小堆南瓜子壳堆在桌上。


    疑问其实早就问完了。陈林却舍不得这灯下的暖意和身旁的温度,没话找话:


    “王婶这瓜子炒得还行,就是盐撒得不匀。”


    “嗯。”秦海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颗瓜子,却没嗑。


    沉默又落下来,却不尴尬,像一层柔软的薄纱,裹着灯光的暖和黄。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不早了。”秦海终于说。


    “啊?哦…对,是不早了。”陈林像是才回过神来,有点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收拾那本笔记和空茶碗,


    “那…睡了?”


    “嗯。”秦海也站起来,但没有送他的意思。


    陈林低头,闷闷地想,但最终还是抱着东西跨出门槛,夜风一吹,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回头,秦海还站在门内,灯光从他身后透出来,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


    “那个…”陈林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晚上要是冷,吱一声啊,我那还有床厚毯子。”


    秦海在暗影里看着他,片刻,才低声道:“不冷。回去睡吧。”


    门轻轻合上了。灯光被关在了屋里。


    陈林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长长吁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开。他抱着微凉的空茶碗,一步步走回自己屋,心里却觉得满满当当,暖烘烘的。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隔壁屋里,煤油灯也很晚才熄。


    *


    镇上一年一度的社戏开锣了。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进南山,搅得年轻工人们心头发痒。


    采茶的手慢了,炒茶时也总往山下瞟。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躁动的年节气。


    王婶风风火火地来了,人还没进院,嗓门先到了:


    “林子!海子!晚上社戏开场,头一天是武戏,热闹!你俩可得去!我都跟戏台子边上占好地方了!”


    陈林正对着一筐挑拣出来的老叶皱眉,闻言抬头,有点意动,却还是摆手:


    “一堆活儿呢,哪走得开…”


    “活儿哪天不能干?戏可就唱这几天!”王婶叉着腰,“前两天我都跟人说好了,茶园两个老板都去!你们一点不动!再说了这给咱村子长脸!”


    陈林还在犹豫,余光瞥见秦海从炒茶房出来,手里拿着记录火工的本子。他顺口问:


    “海子,晚上镇上有戏,去不去瞧瞧?”


    他本以为秦海这闷性子肯定摇头,没想到秦海停下脚步,想了想,竟问:“什么戏?”


    “《挑滑车》!武生戏,打得热闹!”王婶抢着答。


    秦海“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本子,就在陈林以为他没兴趣时,却听他淡淡飘来一句:


    “高宠死得憋屈。”


    王婶没听清:“啊?啥葱?”


    陈林却乐了,把手里的老叶子一扔:“行!去!就冲你这句‘憋屈’,咱也得去看看这高宠是怎么个憋屈法!”


    王婶觉得这两人莫名其妙,前两天死活劝不动这两尊大佛,怎么今儿个就答应了?小秦给人家灌**药了啊,这么听他的。


    于是,天黑透后,两人锁了茶园的门,一前一后踩着月光往镇上去。


    镇中心空地上,临时搭的戏台子灯火通明,锣鼓家伙敲得山响,远远就听见叫好声。


    台下人挤人,磕瓜子的,嚼糖块的,小孩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喧闹声能把戏台顶棚掀了。


    王婶果然占了好位置,长条凳,离台口近。看见他俩,使劲挥手。


    好不容易挤过去坐下,一出戏正到**。那武生穿着靠旗,耍着大枪,跟一群番将打得难分难解,台板跺得咚咚响,底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陈林看得入神,抓了把旁边人递过来的炒豆子,咔哧咔哧嚼得香。看到精彩处,也忍不住跟着拍巴掌叫好。


    叫了好几声,觉得身边太过安静,扭头一看,秦海坐得笔直,目光也落在台上,神情却依旧是平的,不像看戏,倒像在观察茶树的长势。


    “咋?不好看?”陈林凑过去,几乎贴着他耳朵喊,才能压过锣鼓声。


    秦海微微侧头,热气拂过耳廓:“功架还行,就是步子有点浮,气没沉住。”


    陈林一愣,噗嗤乐了:“你是来看戏,还是来考较人家功夫呢?”


    秦海没答,目光又转回台上。恰那武生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时靴子滑了一下,虽立刻站稳,却是个小破绽。台下大多没留意,照旧喝彩。


    秦海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陈林瞧着他那副较真样子,觉得比台上的武戏还有趣。他不再看戏,光看秦海了。


    灯光流彩映在他侧脸上,明暗闪烁,那沉静的眉眼在喧嚣人声里,像块定山的石头。


    戏到最后,高宠力竭,悲壮赴死。台下不少老人唏嘘叹气。王婶掏出手绢按眼角。


    陈林也觉出点憋闷,嘟囔一句:“是有点憋屈。”


    旁边“嗯”了一声。


    散场时,人潮推挤着往外涌。陈林怕挤散了,下意识扯住秦海的衣袖。因为陈林想起来,小时候他跟着家里人在菜市场里人挤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秦海脚步顿了一下,没甩开,反而放缓了步子,用半边身子替他挡着挤撞。


    直到挤出人堆,到了清静些的巷口,陈林才松开手,布料上还留着点温热的触感。


    月色清亮,把两人的影子长长投在青石板上。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


    锣鼓声远去了,只有脚步声和秋虫鸣叫。


    “其实那武生…最后那下摔枪,力度使得不错。”秦海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很清晰。


    陈林怔了怔,才明白他还在说戏,不由笑道:“你还真琢磨了一路啊?”


    “嗯。”秦海应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戏文是死的,功夫是活的。”


    陈林品着这话,看着身边人沉静的轮廓,心里头那点憋闷,忽然就散了。


    山路转弯,茶园黑黢黢的轮廓就在眼前。狗听见脚步声,敷衍地叫了两声。


    “明年……”陈林开口。


    “嗯?”


    “明年社戏,还来看。”


    “……行。”


    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脚步声重叠着,稳稳地响在回山的路上。


    ——写于25年8月23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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