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年后,一盏茶(3)

作品:《南山茶事

    南方的梅雨天,说来就来。黏糊糊的雨丝缠缠绵绵下了大半个月,不见日头,空气都能拧出水来。茶山上雾气沼沼,石板路上青苔暗生,溜滑。


    炒茶房里更是遭了殃。墙壁湿漉漉地渗着水珠,柴火也潮乎乎的,点起来费劲,沤得满屋子烟,呛得人直咳嗽。茶叶娇贵,最怕这种湿气,一个不留神,辛苦采来的茶青就能捂出霉点子。


    陈林这几天愁得嘴角起燎泡。好几锅茶都炒坏了,不是带了烟味,就是水汽没烘干,喝起来一股子闷熟气。本钱搭进去不少,看得他心尖儿疼。


    秦海倒是不声不响。他弄来些生石灰,用旧布包了,分散搁在炒茶房的角落里吸潮。又领着工人们把存放干茶的篓子垫高,底下铺上厚厚的旧报纸。


    但这天,最难伺候的一批金贵明前茶还是出了问题。负责烧火的小工一个瞌睡,灶膛火弱了下去,秦海喊添柴时已经晚了一步。等陈林发现锅温不对,抢过锅铲猛翻几下,那批茶已经带上了股淡淡的水闷味。


    “完了!”陈林铲出茶叶,抓了一把在手里捻开,闻到那味道,脸立刻垮了下来,心疼得直抽气,“这…这还能要吗?”


    旁边那小工脸都吓白了,哆嗦着不敢说话。


    秦海走过来,抓起几片茶叶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微蹙:“火功欠了,香气闷在里面没出来。试试复火一次,温度比头遍低半成,快烘快翻,或许能救回七八分。”


    “还复火?再弄不好,这锅可就全糟践了!”陈林心里没底,语气冲得很。


    “不试,这锅就是全糟践了。”秦海语气平静,已经动手开始清理锅灶,“你来翻,我控火。”


    陈林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那股无名火莫名就散了些。他咬咬牙,抄起锅铲:“行!听你的!”


    炒茶房里又热腾起来。秦海坐在灶膛前,眼神专注地盯着火苗,手里的柴火添得又准又稳。陈林挥着锅铲,手臂酸麻也不敢停,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锅里,刺啦一声就没了踪影。


    两人配合默契,谁也不多话,只有柴火噼啪声和茶叶摩擦锅底的沙沙声。


    小工忐忑地守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小半个时辰后,茶叶再次出锅。摊晾在竹匾里,热气腾腾。


    陈林迫不及待地捻起几片,小心地闻——那股水闷气果然淡了许多,被逼出的茶香虽然比不得最好的,但也算清正。


    “成了!”陈林长出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秦海,“真有你的!”


    秦海脸上也沾了道黑灰,他没在意,只是看着陈林脸上的笑,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赶紧摊开晾,别捂着。”


    危机解除。陈林心情大好,这才觉得浑身汗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冲着那吓傻了的小工挥挥手:“行了行了,下回仔细点!出去吧!”


    小工如蒙大赦,溜了。


    炒茶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汗味和茶香,一种独属于他们两人的、酣畅淋漓后的静谧弥漫开来。


    陈林瘫坐在门槛上,看着外头迷蒙的雨雾:“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海递过一碗晾凉了的开水,在他旁边坐下:“快了。雨一停,太阳一晒,新芽冒得更快。”


    陈林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嗓子眼里的干渴稍解。他侧头看秦海,这人总是这样,再难的时候,也能瞅见点盼头。


    “等天晴了,”陈林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眼睛看着雨幕,话却像是说给旁边人听的,“咱去镇上老刘家吃锅贴,他家的韭菜猪肉馅,香得很。”


    秦海没立刻应声,只是看着檐下连成线的雨滴。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


    雨还在下,沙沙地响。但炒茶房里的两个人,心里却好像没那么潮乎乎、沉甸甸的了。


    *


    雨总算停了。太阳一露头,就跟憋坏了似的,可劲儿地晒。不过三五日功夫,石板路干了,青苔蔫了,茶树上憋了许久的新芽争先恐后地冒出头,绿得晃眼。


    采茶、晾青、杀青、揉捻、干燥…茶园里忙得脚不沾地。陈林和秦海更是连轴转, often 忙得忘了时辰。


    这天,好容易把最后一批茶青送进炒茶房,看着工人们照看灶火,两人才得空喘口气。日头已经偏西,肚子咕咕叫起来,才想起晌午饭都没顾上吃。


    “走。”陈林一抹脸上的汗,扯了扯秦海汗湿的衣袖,“吃锅贴去,我请客。”


    镇上老刘家的锅贴铺子还是老样子,油腻腻的桌子,矮板凳,灶上的大铁锅滋滋作响,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两人捡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陈林扬嗓子喊:“刘叔,两盘锅贴,要韭菜猪肉馅的!再拌个黄瓜,来两碗绿豆汤!”


    “好嘞!”老刘洪亮地应着。


    很快,焦黄喷香的锅贴端上来,皮薄馅足,底子煎得脆脆的。饿极了,也顾不上烫,夹起来吹两口就往嘴里送。外焦里嫩,满口生香。


    陈林吃得额头冒汗,畅快淋漓。一抬头,却见秦海吃相依旧斯文,慢条斯理地吹着气,一口锅贴,一口清淡的绿豆汤。


    “你这吃法,啥时候能吃饱?”陈林笑话他,把自己盘里最后一个锅贴夹起来,很自然地放到秦海盘子里,“快吃,凉了腻歪。”


    秦海看着那个多出来的锅贴,筷子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夹起来吃了。


    拌黄瓜清口,绿豆汤解腻。吃饱喝足,陈林满足地吁了口气,靠在墙上,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镀了层暖金色。


    秦海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铅笔,低头写着什么,大概是在记这两天炒茶的火工数据。


    陈林没打扰他,就那么看着。看他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看他握着铅笔的、指节分明又带着茧子的手。


    老刘过来收钱,笑着搭话:“林小子,如今你这茶园可是越弄越红火了。这位是…你请来的师傅?”


    陈林掏钱的手一顿,还没想好怎么答,秦海已经抬起头,平静地接口:“搭伙的。”


    老刘恍然:“哦哦,合伙人!挺好挺好!年轻人,有闯劲!”


    秦海没再解释,低下头继续写他的。陈林心里却像被小羽毛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说不出的妥帖。“搭伙的”,这词儿,听着比什么“老板伙计”的,顺耳多了。


    付了钱,两人溜溜达达往回走。饱腹之后,脚步都慢了下来。晚风带着茶山的清气吹过来,拂过汗湿的衣裳,凉爽惬意。


    路过镇口那家面摊,冒着热气的汤锅咕嘟咕嘟响。陈林忽然想起三年前送别时,自己那句没头没脑的嘱咐。


    他停下脚步,指着那面摊:“哎,还记得不?那会儿你走,我跟你说,下了车别忘了喝碗热乎面。”


    秦海也停下,目光落在那面摊上,锅灶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记得。”


    “那你喝了没?”陈林扭头看他,带着点追问的意思。


    秦海转回目光,看着他,眼神很深,像藏着许多个奔波劳碌、冷饭凉茶的日夜。最终,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清晰地落进了陈林眼里。


    “忘了。”他说。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


    陈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胀胀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词穷。


    面摊的老板热情招呼:“两位老板,吃面吗?骨头汤底,热乎着呢!”


    秦海已经抬脚继续往前走了。陈林赶紧跟上,与他并肩。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时不时就交叠在一起。


    “明儿…”陈林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明儿咱早点收工,就来这儿吃面。我请你,补上。”


    秦海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得吃大碗的。”陈林又说。


    “好。”


    山风吹过,带来茶叶的清香,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回茶园的路还很长,但走着,一点也不觉得累。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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