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后，江城全面进入雨水季。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晚，到了第二天仍没有要停的趋势。


    谢震东从外面回来时，身上的皮衣夹克淋得锃亮，他扒了扒往下滴水的短发，眼神朝玻璃墙后那片工作区扫去。


    黑色的私家车被机器悬吊在半空，车底无人，周围工具散落一地。


    “张鹏飞？张鹏飞！”


    浑厚有力的声音穿透玻璃，荡起阵阵回音，四面透风的工作间内，只有风在回应。


    谢震东捏了下眉心。


    这车送来时他检查过，问题不大，是相熟客户的一部旧车，打算整一整好给女儿练手。


    对方上午还在微信里问他修理情况，谢震东给人发了语音让下午两点过来。


    暂且看不到人，谢震东拿起扔在前台的工作手套，边戴边给人打电话。


    “来了来了……”张鹏飞收起雨伞，将口袋里响个不停的手机摁掉，同时朝谢震东招手。


    “东哥，过来吃饭。”


    他放下打包好的饭菜，抽了两张纸开始擦脸。


    “这雨真他妈难受。”张鹏飞将纸巾揉成一团，窸窸窣窣开始拆塑料袋。


    谢震东上午刚去车管所缴了一大笔违章，心里堵着一肚子闷火，眼下看到张鹏飞不急不忙地样子，火气更甚。


    “老周等着要，你跟这瞎磨蹭什么呢，迟点吃能饿出病来？”说归说，谢震东没再忙活，扔下手套，沉着脸走了过来。


    “我有儿子要养，不得注意身体？”张鹏飞拆了一双筷子，率先打开盒饭。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猛扒了一口米饭。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流向来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何况这种一怼一回的相处模式，在他们之间早已习以为常。


    “我他妈还有罐头呢。”谢震东骂完，气呼呼地坐在另一边也开始吃饭。


    罐头听到有人叫它，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歪一扭地小跑过来，咧着嘴朝两人叫了一声，以为会得什么奖励。


    “急什么，等老子吃完。”


    罐头听得懂一样，眼看希望落空又气哼哼地蜷回到门口，谄媚地盯着正在埋头吃饭的两个男人。


    忙活了一上午，谢震东其实早就饿了。


    他没管张鹏飞看他的眼神，直接把两只鸡腿都给吃了。


    “好歹给我留一个吧。”张鹏飞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只剩下汤汁的快餐盒，忍不住发出抗议。


    “谁让你搞出那么多违章？”


    一提这事，张鹏飞瞬间怂了，“让给你让给你，多大点事。”


    “吃完赶紧干活。”谢震东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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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鹏车行是谢震东和张鹏飞合伙开的一家修车店。


    早几年谢震东刚毕业那会，就被发小张鹏飞忽悠到4S店，美名其曰就你这长相哪怕只是修车，也是修车师傅里最出色的。


    谢震东心里插着根刺，压根没理会，也就只当个没有营养的笑话，听完仍旧跟着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兢兢业业学习修车技术。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大型车展活动上。


    他们店卖中高档品牌轿车，店里的销售人员统一穿上黑西装打上领带，貌看个个精神抖擞，状态要比往日在店里摆烂强的多，偏偏经理愣是皱着眉，逐一打量之后仍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帅，吸引不了女客户。”年过四十的经理摇摇头，点名让谢震东过来凑数。


    硬朗外表的谢震东仅仅靠着伶牙俐齿的口才，成了那场活动中该店的销冠。


    眼红和谩骂蜂拥而至，与此同时一大笔业绩提成也因此收入囊中。


    谢震东不傻，果断递交了辞职申请，之后和张鹏飞一拍即合，开了这家修车店。


    店面不大，开张至今短短两年，靠着原先店里带过来的老客户慢慢运营，总算是把店给盘活起来。


    /


    “不是我说你啊，一个破车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张鹏飞边检查汽车发动机边忍不住吐槽，“就外面这种鬼天气，老周两点肯定到不了。”


    “做生意讲究信用，你不懂？”谢震东睨去一眼，努努嘴指着一旁的扳手，示意拿过来。


    前前后后忙活到一点半，十来年的旧车终于整修结束。


    “我敢打赌，就你这火急火燎的性子，有了女朋友人铁定受不了。”


    刚进休息室，张鹏飞就从烟盒里敲了根烟，之后将盒子扔给一旁正在喝水的谢震东。


    “管好你自己，老子没这打算。”


    “那打算一辈子打光棍？”


    谢震东缓缓吐出烟圈，盯着手里刚刚张鹏飞递过来的香烟正在研究，压根没注意这句。


    “这烟哪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兄弟旅游带的。”张鹏飞闭着眼，享受一般向人炫耀，“怎么样，够特别吧？”


    “味淡，抽了没劲。”谢震东没等一根烟抽完，摁灭之后起身去找扔在沙发上的夹克。


    他从兜里翻出一盒未拆的黄金叶，直接扔到张鹏飞怀里。


    张鹏飞只看到有什么东西砸过来，落到怀里之后，才发现是盒香烟。


    “哟，档次上来了？”


    “客户硬塞的。”


    “女客户吧？”张鹏飞边拿在手里把玩，边取笑：“我就说东哥你这副皮囊干修车太损德。你他妈就应该整一身板板正正的西装站在门口，人来了朝人勾勾眼，保管用。”


    谢震东置若罔闻，狭长的眼尾扫到张鹏飞脸上，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分钟。


    “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


    “别人或许不行，你东哥倒是可以。”张鹏飞没听出谢震东话里的意思，仍在打趣：“销冠的头衔可不是人人都担当得起。”


    “黑历史了”谢震东抖了抖夹克，套上身便往外走，“这年头人妖都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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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点半。


    老周才姗姗来迟。


    “下雨，开车费事。”老周一下车就朝两人递香烟，说笑的功夫眼神不自觉往他那辆旧车上瞅。


    “还洗这么干净呐！”老周咬着烟，乐得直点头。


    身后，张鹏飞有意咳嗽一声，那意思不言而喻。


    客户是上帝，这话不假。


    从老周人到开始，对方嘴里就没有一句感谢，反而评头论足更多。


    好像付了钱就该享受鸡蛋里挑骨头的待遇，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谢震东生怕张鹏飞管不住嘴，先一步差使他去前台开票，自己和老周打着哈哈，完全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的神色。


    打从确定要开车行那天，他就很清楚，日后少不了要和客户磨嘴皮子。他脾气是差，但看在钱的份上，向来不往心里去。


    好比现在。


    “小谢今年28了吧？”老周没急着走，付完钱便和谢震东站在门口闲聊。


    到了这个年纪被人询问感情状况属实正常，谢震东一听这个开场白，便猜到老周接下来要说什么。


    “26。”


    “年轻，又会做生意，难得啊！”老周点点头，目光从谢震东不为所动的脸上扫过，紧接着才把话匣子打开。


    “有女朋友没？我一朋友家女儿24，配你刚好。”


    谢震东将烟从嘴里拿开，缓缓吐出一阵白烟。


    随着烟气散开的还有嘴角那道玩笑，他两指夹着烟，朝老周摆手，眼角溢出一道半真半假的笑容。


    “我这没个正经假期，人家父母舍得让宝贝女儿跟我？”


    老周顿时哑口无言。


    往日也不见他对金钱以外的事情较劲，今日只当这事触到心坎上。


    面子挂不住，老周好言劝道：“这有什么，想谈恋爱还凑不出个时间来？”


    看出老周打定主意要做这桩好事，谢震东只能改口，称自己工作才刚刚起步，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谈恋爱。


    老周后来又说了什么，谢震东也没真的认真在听，他目光里只剩头顶那片黑压压的乌云。


    笼罩着半片天空的云层里连只鸟都没有，远处那些高楼大厦像是被蒙了层脏兮兮的薄纱，压抑地让人想伸手替它揭开。


    谢震东倒真不是觉得老周烦人，只是那些不如意像是刻意要在这时搅乱他的思绪，为的就是打乱他一向波澜不惊的内心。


    几年前的场景再现，他没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和人接着往下聊，拉开车门玩笑似的赶老周快走。


    “再不走我得破费留你吃晚饭了。”


    “行行行，这事你放心上想想，想明白我给你们牵桥搭线。”临走前，老周不忘使命，执着牵红线这事。


    这回，谢震东没再敷衍，收起原先还仅剩的那点笑容，明确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没有姑娘愿意正儿八经跟我，这事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