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逢春的心一点点冷下去的时候，听到了那句话。


    “罢了，枯木逢春，算你小子走运。”叶挽秋双手攥紧背篓的肩带，背对着他小声念叨着。后脑勺上微微挣脱发绳束缚的发丝随风飘散，就像她打破了最初的决定，还是狠不下心来，无法见到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哪怕对方极有可能是个为祸一方的恶人，在叶挽秋眼中，他终究只是个垂死的病人。


    在自己第一次行医的时候，救未曾因为身份贵贱而放弃过病人，这一次，难道要因为一点猜忌，搭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吗，叶挽秋在心底默默的反省问自己。


    大夫的职责，就是为了济世救人啊。国家安宁的事，让官府的人操心去吧。


    枯木逢春。


    生死之际，苏逢春想起了自己的娘亲，那远在上京城的孟仪，靖安军曾经的将军夫人。


    娘亲也曾对他说过这四个字。


    她说逢春是个好名字，这个名字会陪伴他一生，好名字会给他带来好运，令他逢凶化吉渡厄解灾，会迎来属于他的春天。将来，这个名字还会和靖安军将军的名号绑定，被人们一同提及。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苏逢春看到了他的春天。一个嘴硬心软的女子，他的救命恩人。


    叶挽秋认命般垂下了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但愿没有救错人。


    她放下背篓，蹲下身仔细探查苏逢春身上的伤，他的右腿已经骨折了，还似乎有轻微的移位。叶挽秋伸出双手捏了捏伤腿的膝盖，抓住他的脚踝往上抬了抬，试图支起那条腿，借此来初步判断骨折的程度。地上的人传出痛苦的闷哼声，叶挽秋瞥了一眼，那人上牙紧紧咬着下唇，额头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粒，双手紧紧攥着身侧衣物和地上的杂草，强忍着剧痛任叶挽秋在他身上摸索。


    他身上还有几处擦伤，并不是很严重，主要集中在手和脸这两处裸露出的肌肤上，除此之外还有几处较为严重的刀伤和箭伤，分别在大腿、胸膛、后背和手臂处。


    叶挽秋剥洋葱一样剥开他衣服，肌肤跃然而出的时候她手下一顿，心中一凉。白皙的肌肤上新伤跌旧伤，伤口覆盖着疤痕。眼前的新伤都是刀伤利器所致，稍微一动，伤口就会撕开，渗出鲜红的血液。这些来历不明的伤痕印证着她的猜想，此人该不会真是什么江洋大盗朝廷要犯吧。


    叶挽秋内心打了个寒颤，觉得有点冷，拢了拢衣服，对上了那张痛苦面具，心一横。算了，都给他检查一半了，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天开眼，信女一生济世救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今此举也不过是在救人罢了，医者眼前无是非对错好坏，只有人命，任何祸事都不要缠上来。


    叶挽秋在心里默默祷告着，只希望尽快结束这段孽缘。


    给自己打完了气，叶挽秋就扶着苏逢春坐起，又拿出了今早出门带的干粮和水，尽数递给了他，让他先果腹充饥，恢复一些体力。


    “姑娘虽非菩萨，却有菩萨心肠。”


    叶挽秋翻了个白眼：“看来你这伤的还是不够重啊，还有力气奉承我，就不怕我一个不高兴毒死你，先杀人后抛尸？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来，回头连尸首都寻不到。”


    “在下的命就在这里，姑娘若想要，随时可取。”苏逢春喝了水吃了半个馒头之后感觉精神也好了许多，都有闲心打趣了。


    叶挽秋身上带的伤药不多，只有一瓶防山上蛇鼠虫蚁的药膏和一瓶金疮药。


    她去山谷的溪水中取了些清水，帮苏逢春简单的清理了一下身上的刀伤箭伤，金疮药尽数洒在了那些伤口上，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到了腿伤这里，叶挽秋担心他受不了疼会咬到舌头闹出人命，就拿了根木棍让他咬在嘴里，给她受伤的右腿进行简单的正骨复位。苏逢春倒也是条汉子，在没有任何麻痹药物的情况下他愣是没有吭一声，全程任她摆弄，没有叫停，叶挽秋不仅暗自钦佩。之后便起身环顾四周，一番挑选之下，捡了四根粗壮一点的树枝，拿去固定住苏逢春骨折的右腿，又扯下苏逢春的发带绑住树枝和腿，形成一个简易的支架，帮助骨骼能在正确位置愈合。


    整个过程迅速而娴熟，偶尔对上苏逢春感激的眼神，叶挽秋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无名火。今日不宜出行，真是倒霉透顶了遇上他，一个没注意劲用重了些，疼的苏逢春龇牙咧嘴，耷拉着耳朵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


    包扎结束后，叶挽秋又翻起背篓里的药草，找出几株可以止血和退烧驱寒的药草，洗也不洗，摘下叶子就往苏逢春嘴里塞，行云流水之中多少带了些私人恩怨。


    叶挽秋认为自己今天救死扶伤的工作到此结束，便扔下了药膏、干粮和水就准备火速离去，临走时还贴心的告知药膏的作用和用法，以及下山的路线。


    末了还苦口婆心的劝上一句：“不管是什么人，都要懂得知恩图报不是，你若是真犯了事儿，今日我也算是救你一命，此后你便洗心革面，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如何？之前的勾当可不能再干，否则下次你还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上我这么个医术高超又有菩萨心肠的人吗？”


    原来，竟是把我当做犯事之人了。


    苏逢春望着叶挽秋逃离的背影哑然失笑。


    但自己如今的处境，似乎也不比犯事之人好到哪里去。


    十四岁那年，靠着外祖父和恩师梁之荣的进言，他见到了皇帝。入殿前司，四年时间，无数次拼杀，一步步在朝堂站稳脚跟，一次次证明自己，证明苏家的忠心，坐上了副指挥使的位置。


    近几年不断传出江南有官民勾结，贩卖私盐的事情，三月前皇帝秘密召见，要他前往江南雁云城，暗查此事。如今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不好直接向盐铁司发难，恐打草惊蛇，只能暗中调查，而苏逢春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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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朝中不站队，不参加党争，除了他外祖父孟方和户部尚书梁之荣，不与任何官员亲近，这四年来做事稳妥，桩桩件件都完成的很好。让他去，即便死了，也不会牵扯太深。


    苏逢春知道这是一趟浑水，但他没得选，江南富庶，雁云城为其首，这是个很好的调查方向。


    当夜他便动身出发，但此行比他所想还要凶险，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刺杀一波连着一波，来人出手狠辣，皆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叫人难以分辨身份。一直追杀他到雁云城外的山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被逼到山崖边的时候，苏逢春已经力竭了，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把性命交给老天，赌一把。


    他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他赌赢了。


    叶挽秋走后，苏逢春就把她留下来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之上，这样就能驱散虫蚁，月明星稀，山谷间偶尔回荡着几声鸟叫声，这一夜，他沉沉的睡去，直至天明，大梦初醒。


    阳光洒在脸上微微刺眼，这才唤醒了他，经过专业的大夫诊治，身体果然恢复了生机。整个人神清气爽，眼神清明，只有身上的伤口还在提醒着他这一切真实的发生过。死里逃生之后，他决定自救，身体已经能动了，他撑着树干站立，又找了一根棍子撑着自己，缓步按照叶挽秋提供的路线下山。尽管已经尽量保护右腿，将其保持悬空不受碰撞的样子，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摇摇欲坠，疼痛难忍。


    走了快半天也才堪堪出谷，在他快要昏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采药人，采药人心善，将他带下了山。村民都十分淳朴，苏逢春随意编造了一段故事告知自己受伤的缘由，大家便都相信了，一对夫妻还给他腾了间房子，安排他住下。


    在村民的细心照料之下，他恢复的很好。他性格开朗活泼，说话又好听，经常跟村里的人聊天，逗得大家咯咯笑。村民都非常的善良，几乎没有什么戒备心，轻松自然的就向他们套出了很多话。比如那位年纪轻轻却身怀医术手法老道的少女是谁，再比如雁云城如今的情况，城中知府是谁。


    村民对知府一致好评，都说他爱民如子，不因卑贱的身份而看轻别人，反而时时照拂需要帮助的人。知府经常自发募捐，请一些达官贵人散些银钱，用于基层建设或者帮扶鳏寡孤独，还会在周边小山村布衣施粥救济穷苦百姓。还会给无家可归的孤儿寻找好家世的养父母，城内也不会因为繁华而排挤难民乞丐，还广肆接纳，为了不影响城市的容貌，也为了难民乞丐的生活，会专门给他们建造安置屋，给他们提供住处，募捐的钱也会给他们一部分做启动资金。


    至此，苏逢春心下有了注意，他打算尽快进城。年轻男子的装扮太过招摇，很容易被暗处想杀他的人发现，所以他打算先用其他的身份混进城，进城之后就好着手查案件了。既然雁云城接纳难民和不知身份的乞丐，那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