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梦醒
作品:《瘦马二嫁》 半边月牙雾蒙蒙的,土坯茅草的低矮院子里,抱着胡琴的女子醉卧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琴头挡住颊侧长疤,她唇角依稀挂着浅笑,鼻尖三寸外,正放着只新编的竹马。
紧挨着石凳,一身短打麻衣的少年正襟端坐。夜风徐徐,将他鬓角吹乱。
他伸手去轻拭她额角微汗,迷惘目色里是不自知的温柔。
“阿元……”掌下女子睡梦里喃了记。
炎夏沁风渐大,晏浩初终是察觉到东南角藏身的人,他目中一凛,三支袖剑破空射出,一个鹞子翻身往草垛下取了剑,回头剑尖正对上捂着肩的尹五。
“殿下射偏了。”尹五忍痛沉声拜倒。
“是郭师傅身法快。”他快步过去扶人,摊了解药递到尹五口边。
尹五张嘴吞下解药,起身目光如电地先扫过石桌边醉倒的女子,他没多问,只转回视线说:“齐王起事了。”
似一阵滚油入水,晏浩初左眉狠狠一挑,他在尹五的话里听出罕有的一丝震颤,转过头,少年冷眼清明,只问:“郭师傅亲见过徐老?”
“五个时辰前,姑苏水师营,徐老将军已入京勤王……”
他的话被少年抬手打断,就见晏浩初掩眸略静一静,回身走到石案边小心将女子拖抱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郭师傅,你身上带着多少银钱?”
尹五愣了下,摸遍周身口袋,最终有些面带寒孱地掏了十几两碎银摆出来。因实在是少,便又把自个儿佩剑的玉穗子拔了下来。
晏浩初抱着人看桌案上零星碎银,他把玉穗子又丢回尹五手里:“郭师傅糊涂了。”
尹五把玉穗子收了,有些欲言又止,瞧着他将人好生抱回屋里去。
……
夜半天光大亮,银练劈过西边夜空。
雷声滚滚却没雨,疾风越发妖异,吹得几扇才糊的破窗响得似要散架。
‘砰’得一声,窗案前盛着醒酒汤的粗陶盏滚落碎裂,阮苹宿醉惊醒,整个人水里捞起来一般,汗多得顺着发丝滴下。
口渴得厉害,她半醒未醒地走到案前喝水。
要关窗时,刚好又一记炸雷,震耳欲聋得近的像是要劈裂天地般,骇得她整个人一抖,再没一丝困意,心口里突突乱跳。
像是有一只手在牵着她,她打开门就往隔壁去看。
屋子里头空空荡荡的,被褥齐整得叠着。
她未曾瞧见被风吹到桌底的字条,而是快步走到箱笼前。
定了定神,呼啦一下拉开后,就见里头衣衫俱在。
隐秘的恐惧才歇下,便又蒙上另一层忧怖。
不对!这天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眼见着是要暴雨了,这夏夜山林暴雨可不是玩的,他难道又进山去了吗?
看了眼天色,此时至多子时过些。虽他先前从没这么早就进山猎捕的,可这样天气,阮苹始终放不了心。
怕他在外头遇着了什么,她也管不了自己宿醉难受,左右是再睡不成,便裹了身草笠就往外头寻人去了。
她前脚刚走,就有一人冒雨而来。
“阮苹姊姊,出大事了!姊姊……你在吗?”来人正是诸葛墨,他一路疾奔入院,在屋里寻找着阮苹的身影。
翻遍了屋子,诸葛墨立在箱笼前,对着里头的银票和户契,迟迟挪不动步子。
……
另一头,阮苹顺着那人常走的北山小径,天上风雷愈盛,她摸着黑一路寻过去。
好在浔溪的山都矮,也没有太多陡峭险峻的路。北山这一段走到峰顶也不过二刻多些,平日那处是赏月观湖的好去处,走得人多,但若遇着暴雨视野模糊,便有踩空坠崖的危险。
‘轰隆隆’,雨丝夹杂在风里落下,顷刻便有瓢泼之势。
她本想着回家瞧瞧,一转头瞧见被野物踩塌的竖着尖刺的陷阱时,又起了不好的猜测。
遂一路喊着,紧走着先到了北山崖顶。
雨幕朦朦里,远处渔火星点,恰好望见艘小舫朝东驶去。
这等雨夜何人挑这时候出航?她心中也只是怪叹了一瞬,又四处喊寻起来。
“阿元,你在哪儿啊?”
夜空流云飞逝,黯淡月色时隐时现。就见崖顶空空荡荡,除了雨声四野杳寂,哪里来的什么人。
地上湿滑起来,阮苹又唤了两声。
正要往回折时,雨沥雷鸣间,依稀有什么凄厉细微的低吟从下方传出来。
她脚下一顿,刚要以为是幻听时,那调子渐明渐响。
却没一个字听得清楚。
再一细听后,不自觉遍体生寒起来。
只因她明明白白地听着了,那分明是女子哀泣的声响。
她虽不信鬼神,此等雨夜山林,也实在想不出旁的可能来。
然而就等她拔步奔逃之际,就听那道哭声愈发撕心裂肺起来。
“…娘来陪你了…”含糊声腔里,阮苹这一句没听真切,却因确准了是人在讲话,她遂壮起胆子循声找了过去。
声音竟是从崖下传出来的。
阮苹本还在踟躇惊怕,在听明白那一句“九斤,娘来陪你了”后,她木然睁大眼,倒抽一口凉气后,飞身往崖边探。
她记得,九斤正是王娇儿先前亡故的那个孩子。
银练霍然照彻,崖下枯死的横枝上,一袭素红婚服的王娇儿正险之又险地挨靠在上头。
明明几个时辰前,她家还是红烛照彻。
她仰躺的枯枝颤着,靠着她死死握着头上一株短松,才勉强没有断裂。
“嫂嫂,你千万抓紧!”这场景简直让阮苹惊怕到无以复加,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晌抹了把脸上的雨:“我……我我、这就想法拉你上来。”
她扑在崖边一处处摸索起来。
这山崖不高,她记得以前有胆子大的采药人顺着藤蔓爬过的。
“找着了!”也是运气好,她才摸了一圈,就在离着王娇儿坠崖的地方触着了一根腕子粗的藤蔓,将这藤蔓拖过些,她在雨里大喊:“嫂子快绑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藤蔓几次荡到王娇儿手边,可对方都无动于衷。
阮苹就趴在崖边,一次又一次地抛向她。看出底下人的不对劲,她带着哭腔急喊:“你先绑好,不管怎样先上来。”
底下枯枝发出噼啪断裂声,王娇儿浑身一凛,她才伸手抓牢藤蔓,那根原本承托着她的枯枝便整根断开,朝崖底坠去。
“啊!”这一记急坠的力道,让阮苹半个身子都已经挂在了崖外,她两个胳膊被磨的火辣辣得疼。她深吸一大口气,猛得仰面后撤,厉喝一记,才险之又险地拖着人往回缩了些。
她忍着疼,将长满倒刺的老藤翻缠在右臂上,才再次探头,朝底下喊话:“王嫂子,一会儿我拉的时候,你一起使力啊!”
倒刺狠狠扎在肉里,阮苹嘶喊着拼了吃奶的劲使了两回力,才觉着下方的人压根没动。
“好妹妹,我上不来了,你快走罢!”
阮苹倾身压住藤蔓,夜雨如注,她俯身望下去,才隐约发现王娇儿的右手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垂着,像受了很重的外伤。
“我该陪九斤去了。”
阮苹没答,又反复拼力试了几次。地上湿滑泥泞,意识到靠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上人时,她咬紧牙关依旧死死缠紧藤蔓。
“别试了,我是活不成了。”
觉出底下人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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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松脱,阮苹终是声嘶力竭崩溃问:“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何事?!”分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他们的喜宴上,“嫂嫂,你快找找有没有能踩着的地方,一会儿我……”
“苹妹子,若有机会,还想麻烦你替我问他一句。”
“你别松手,抓紧啊!”
绳子另一头的人没有听她的,王娇儿一点点松开手,雨水打在她脸上,她忽然轻笑了下,是逃荒以来从未有过的松快。一道惊雷劈过天际,照出她黝黑面目现出异样光彩。
望一眼崖底对着的宽阔湍急河道,她怕阮苹痴傻地要去寻她尸首,不愿拖累人,遂最后留了句:“我已有身孕,替我问他,会不会有一丝一毫后悔。”
说完,她咽泪彻底松开手。
藤蔓一落空,阮苹侧身重重一跌,又挣扎着爬起身扑过去,崖下风雨晦暗,若一只巨兽张开黑乎乎的大嘴,哪里还寻的到一点王娇儿的影子。
……
等她把大半的崖底都寻遍,回到渔村后,便在西屋看见了大开的箱笼。
屋子里的银票银锭全都没了,她抱起户册屋契,便在萧璟给的那只荷包里找到了四五两散碎银子,和一张字条。
【家中告急,今借三百三十两,勿念。——阿元】
看到落款的时候,她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下。
她不知道他家在何处,他连之前给的五十两宝钞都拿走了,户册屋契倒是都没动,因那在官府登记了,取走了倒也无用。
原本过几天,她就要去孙家了结这一切的。
现下,倒是一场空,就连她自个儿辛苦缂丝攒的六十多两都没了。
一场泡影。
檐外残雨滴答,天光朦朦胧胧仍是暗着。她在屋里瑟缩着枯坐了许久,稍一闭眼,就是王娇儿断了胳膊挂在崖下的模样。
忽然听见院外马儿嘶鸣,她一个激灵跨步就朝往外奔。
“姐姐!”却在瞧见桃露的一刻,目中重燃起星火。
就见桃露从马车上跳下来,身后还跟着是赁她们铺子卖饺饵的鹿家兄妹。鹿修缘常年一身素灰褂子,端方俊秀的一张脸罕见得慌乱,他拧着眉疾步过去:“东家,叛军在明德门攻城了,快收拾些要紧细软,随我们走。”
“好好。”阮苹有些没听懂,她木愣愣地最后呆望了眼修葺过的草屋,回头哑着嗓子浑身打起摆子来:“桃桃,西边王嫂子,方、方才坠崖没了,我没能救她。”
桃露唬了一跳,这才发现姐姐浑身湿透似丢了魂一般。
情势紧急,她刚要开口催,就见阮苹朝里走了步,突然整个人脱力倒下去。
鹿修缘反应快,当先一步在她背上托挡了下,他妹子鹿莲庄便立刻上前将人接过。
这兄妹二人是寄养在庵堂的孤儿,人是极正派又聪慧的。哥哥自小遍览百家,妹妹则一心研医。三年前北边乱了,庵堂毁于战火,他们才一路流离到浔溪卖饺饵为生。
这边鹿莲庄拿一剂嗅药给阮苹闻,突然一阵山摇地动,循声抬头就见远处东边天白光炸开,是火铳在攻城!
“诶呀!这可怎么办!”桃露蹲下身急着要将阮苹摇醒。
鹿修缘只略迟疑了下,便俯身一下将阮苹抱起,催道:“二东家进屋拿你姊姊紧要东西,小莲你去屋里拿食水,有药锅也带个。就一炷香!我将马喂饱,我们往西先进山避避。”
……
大梁宣德二十九年夏,齐王叛国逼宫,遭徐家军围于金陵。齐王叛军不敌,引鞑靼入淮北,三家混战于淮水一线。一年半,鞑靼王阿鲁台大胜,据北方五省,赐封前梁太子为吴王。前梁叛军残部三万人南逃,又一年,王军破会稽,尽诛余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