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符两地互传音讯,纹镯成双暗表真情

作品:《归种碧池峰

    闵舟的心里五味杂陈。


    江南水乡的富庶,京都街市的繁华,与眼前的一人一冢,还有孩子那张绝望哭泣的脸庞对比,形成了跨越时空的撕裂感。他又想起十年前的南海之祸,这世间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要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活得生不如死、家破人亡,而真正的罪人却踩在他们的尸骨上簪缨封印、爵禄高登。


    闵舟皱着眉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一滴眼泪从颤抖的睫毛下渗了出来,描过他面部的轮廓,却在尚未下落之际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抹去——千华双唇微抿,眼睛里也有泪花柔缓地闪动着,他轻轻地替闵舟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声说道:“世间万物皆是善恶参半,阴阳不舛,但总有人持心守善,即使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至少也可救一人于水火之中。”


    “……谢谢你,千华。”


    客栈门口,那孩子已经被人换了一套新衣服,正蹲在大门前胆怯又机敏地观察着来往的人,似乎是在等闵舟他们回来,看样子是等了很久了。


    他一看到二人的身影便忽地站了起来,直奔闵舟身后的女子跑去,一把抱住她嗷嗷大哭。那女子蹲下来将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他的背哭着说道:“我的儿啊,是娘不好,是娘不好。”说完又要抱着她的孩子向闵舟和千华磕头,却被闵舟眼疾手快地一手扶起。她心下实在是感激,只能连连鞠躬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二位仙人法力无边,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秋娘定会生生世世记得,没齿不忘!”


    原来二人从城郊回来后就想出了这复生之法——闵舟到京都的长桥之下采来一茎莲花,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将其幻化出人形,千华又以千瓣莲之身为莲花唤醒灵性。恰好秋娘刚刚咽气,千华便派手下小鬼将她的魂魄寻来,绰入了这具肉身,这才使得秋娘死而复活,重获新生。


    目送母子欢喜二人离去,闵舟紧揪着的心稍稍松缓了些。


    “千华,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哦?阿舟但说无妨。”


    “能不能借我一两银子?”


    当晚闵舟便将这一两银子还给了灵序。


    次日,闵栾一行人带上何勖和燕喜启程回昆仑山,而闵舟与千华也准备去北疆继续追查当年之事,双方在客栈门口告别。


    闵栾仍狐疑地打量着千华,说道:“你小子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阿舟对你是完全信任但我可不是,若是让我得知你使心计坑害他,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千华一边笑一边伸手递上一样东西,掌心摊开竟是两片莲花瓣状的美玉,说道:“姐姐大可放心,有了这个你便可随时与阿舟联系,顺便也能监督我有没有对他行不轨之事。”


    闵舟又一次被千华给惊到了,问道:“这是你的真身?!”


    千华回头对闵舟说道:“嗯,我的真身多得是,不差这两瓣。”


    闵栾也没想到千华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破天荒觉得自己方才错怪他了。但她这个人傲娇得很,当然也没多说什么,拿上一片玉符就出发了。


    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千华将剩下一片玉符交到闵舟手上,见闵舟要开口,千华便抢先说道:“阿舟,咱们之间就不要这么客气了吧,老说谢谢多见外啊,你不能总拿对外人的方式来对我呀。”


    闵舟被他噎了一下,随后问道:“那,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你?”


    千华又是一副调皮顽劣的模样,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道:“一家人的方式。”


    “像我和阿姐那样?”


    “嗯……还不够。”


    “不够……不够什么?”


    “你说呢?”


    闵舟攥着玉片的手微微出汗,说道:“那日后我便待你更加亲近。”


    “哦,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要是做不到那你可就是个言而无信之徒了。”


    闵舟挠挠头,说道:“当然会做到。”


    听到这句承诺,千华开心得摇头摆尾,脸上的花钿当真是应了那句“笑靥如花”,身后的马尾高高扬起,又一下回荡到他的肩膀上。


    但说实话,闵舟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仙山奉了师父命,来到阴曹探望娘亲。西方路上一只鹅,口含仙草念弥陀。连毛倒有修行意,人不修来待如何?”


    “一见母亲泪眼认,怎不叫人痛在心。”


    “对准西方身拜定,快将枷锁离娘身。”


    荒芜萧索的黄土望而无际、远接天边,那交界之处乌云滚滚,遮天蔽日。天地空旷之间,惟余一男子身着戏服,头戴幞巾,身姿翩然,唱腔宛转顿挫、苍劲洪亮,凄切至极。


    二人侧身而过,闵舟足下一顿,道:“人间,处处是悲剧。现下连这阴阳交界之地也不能幸免,竟也有人唱这救母脱厄之戏。”


    千华回头看着他,答道:“常态了。妖魔鬼怪与凡人共用一片土地,虽有北疆与南溟将其与凡人分开,但终究是相互牵连,甚至有许多鬼怪都是凡人所化——或因执念,或因怨念,或为人所害,亦或为人所牵念,凡此种种。以至于人鬼妖魔,从未彻底分离过。”


    闵舟抿嘴一笑道:“是啊,人鬼妖魔,从未彻底分离过。”


    正说着,二人迈进阴阳交界地带,四周皆是混沌晦暗的浊气,几乎看不见路。闵舟小心试探地走着,忽觉左手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了。他牵着他,一前一后,朝黑暗的深处走去。


    黑暗的尽头,是光明。


    穿过这段阴晦地带,另一个光华绚烂的世界呈现在两人眼前——清辉朗月高悬于天际,与它一线之隔的是拔地而起、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楼阁,从山尾至山巅晕染开一片鎏金。灯火与月色织就了阴暗世界里的光明,涂抹在浊世中的每一个角落,与满地常年不化的积雪相映生辉。


    这山拔地参天,闵舟自下而上望去不免震撼,就算是昆仑山与天界相连的最高峰也高不过眼前这座万仞之壁。


    闵舟问道:“那北疆王在山巅之上吗?”


    千华答道:“对,此山名为章尾山,是北疆海拔最高也最繁华的地方,对妖魔鬼怪和修仙之人来说不难上去,但要见离覃就没这么容易了。离覃的真身是烛龙,常年居住在山巅的委羽宫中,宫内由各种魔化的妖物把守,凶险异常,一般妖物根本近不了宫门,硬闯者大多都落得个蚀骨裂魄的下场。”


    闵舟一手撑着下巴,思忖道:“那看来不宜强攻,只能智取了。”


    “阿舟,把手给我。”


    闵舟虽不明所以,却仍是伸出了右手。千华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随后又轻轻松开。闵舟见状瞪大了眼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举起右手问道:“这是?”


    他原本骨感白皙的手腕上堪堪环扣着一只藕白色雕花纹镯,举手皆动摇。


    千华拢起自己左手的衣袖,也露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白镯,晃了两下,笑道:“一对儿。”


    闵舟一瞬间脸皮发烫,内心好像打鼓一样,声音咚咚咚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有……是……是什么法宝吗?”


    千华笑得更肆无忌惮了,说道:“当然是法宝,戴上它我就是你的人了。”


    闵舟知他又在开玩笑,佯作生气道:“再不说实话,回头我可就拿它去卖钱了。”


    “我的好阿舟,有我你还缺钱吗?”


    “你?你很值钱吗?”


    “有价无市呀!”


    “哦?那回头卖你好了。”


    “你真舍得卖吗?”千华故意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闵舟。


    闵舟无情地说道:“再不说实话就卖。”


    千华无奈地说道:“好吧,不过阿舟……你说好的要用一家人的方式对我,要待我更亲近的呢?怎么转眼就这般无情,薄情郞啊……”


    闵舟倒被他说得有些无由的心虚,辩解道:“这是两码事,快说快说。”


    千华终于正经了些,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个护体的法器。你是修仙之人,又做过仙官,在这妖界太过明显。而且这里鬼魅众多,妖怪横行,万一冲撞了你我可是要难过的。”


    “……”闵舟差点就要道谢了,又被千华后半句话给噎了回去。


    “而且……这一对镯子之间可以相互感应,这样我就能时时察觉你的动向,及时保护你了。”


    “千华……”


    “咳咳,我们走吧。”


    千华不等闵舟道谢便打断了他,看来是真的不想再听闵舟与他客气了。


    但闵舟还是在心里默默念道:“多谢。”


    章尾山上的道路像极了一束长满枝桠、左右对称的树干,中间一条长长的云梯直通山巅,而云梯左右则分叉出数不尽的旁支小路,连通每一户“人家”。只是其它的旁支小路上都或多或少地覆有积雪,只有中间这条主干道干净平坦。


    二人沿着中间的长梯拾阶而上,竟然意想不到的顺利——闵舟原以为北疆王可能会派人暗算或者设下埋伏,谁知一路走来除了遇到了一些长相奇特的妖怪,几乎和在人间逛集市没什么两样。而且他早就预想过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以貌取妖”,但那些妖怪倒反过来一脸新奇地盯着他看,盯着看不够还要探头探脑地看。闵舟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向千华问道:“为什么他们都在盯着我看?”


    “看你,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