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关街书生救乞儿,黄土坡老翁祭冤魂
作品:《归种碧池峰》 “他与你有仇吗?”
“……有。”千华每次提起北疆王都这般神色凝重,一看便知两人之间的纠葛并不简单。
闵舟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你愿意同我讲讲吗?”
千华抬眼,那张素日飞扬灵动的面庞被纠结与难色掩盖,就连常含笑意的眉眼也轻笼着一层忧郁。
一阵静默。
“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千华浅浅一笑。
听他这么说,闵舟又在心里暗骂自己唐突了,明知道人家不愿说还问,两人……也还没熟到无话不谈的程度,真是懊恼不已。
早茶过后,闵舟就去了姐姐处,千华找来银聆一齐去了前堂。这边闵舟又和姐姐说起北疆王之事,但对其与千华的关系绝口不提。闵栾虽担忧闵舟之事,但碍于师门之命不得不尽早回昆仑山。
“阿舟,跟我回昆仑吧……”闵栾言辞之间万分恳切。
闵舟道:“阿姐,我是戴罪之身,不能和修仙之人有往来,今日一番偶遇已是意外之喜,我……阿姐,等我查清真相,若是当年之事另有隐情,那我便还有机会回天界,那时我们自然就可再见了。”
“阿姐信你。等我回昆仑也会暗中求师父帮忙调查此事,相信他一定会帮你的。我们虽然力量有限,但一定会竭力而为。”
“师父……我对不起师父。”
“阿舟!师父从来没有这样觉得,他一直认定你是他带过的最出色的弟子,等查清真相,你就回昆仑去看看他吧。”
“嗯……”
二人又长谈了一阵。之后闵舟想出来找掌柜的设一席宴,算是离别前为阿姐他们送个行。但一问才得知原来千华早就安排好了。闵舟抚额心想:“在千华这里真是欠债不少了。”闵舟又想到那几个小师弟还在外面迟迟不归,便打算先去寻他们,于是独自出了门。
清关街,李府。
“阿娘!阿娘!我想找我阿娘啊啊啊!”门口一个五六岁,穿得破破烂烂、瘦骨嶙峋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踉跄着试图向李府大门走去,被看门的守卫一脚踹下台阶。他侧躺在地上哭得更凶了,眼睛面颊鼻尖全都通红,一边抽噎着一边不住地喊:“娘,娘,娘……”这孩子哭得太过可怜,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灵序他们刚好也在。
人越聚越多,门卫们害怕事情闹大,想跑下来先将这孩子带进府中。灵序刚要冲出去制止就被旁边的师弟拉住,他怒道:“你干什么!”
“师兄别冲动啊,我们不能擅自插手人间之事!”
“可是你没看见那孩子马上就要被抓走了吗?你觉得那些守卫们会那么好心带他去找他娘?”
“哎呀,左右不过是个小孩,他们也就是想息事宁人,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你!……”
“等一下!”人群中钻出来一位清瘦白皙的白衣男子,正是闵舟。
他束发高挽,除去一抹白色发带外别无其它头面首饰。守卫们以为闵舟是一个穷书生,开口便骂道:“穷小子少管闲事!当心我们官人打断你的腿!”
闵舟听后别无表示,先对着守卫们作了一个揖,随后温声开口道:“各位官爷,这孩子我认识,是我邻居家的,可否请官爷们通融,让我带他回去?”
守卫们一听可以息事宁人还不用惊动自家主子,心里自然十分乐意,但面上仍装作十分不情愿,说道:“这贱坯子的娘可在我们府里,凭什么要让你带走?”
闵舟便又一作揖,起身便向灵序他们走去,开口道:“灵序师弟,可否先借我一两银子救急?事后一定偿还。”
灵序二话不说就把钱袋子给了闵舟,闵舟从中取出一两小银锭,又走到为首的守卫面前,侧身挡住众人的视野,将这一两银子悄悄塞到了他的袖子里。
守卫们这才松了口,但那孩子在地上啜泣不止,也不肯离去,闵舟便随手捏了个诀,他便躺在地上没声了。众人都以为是那孩子哭累了在地上昏了过去,随后闵舟就抱着那小孩走出了人群。
众人见好戏散场也便都走了,灵序他们追了上来:“闵师兄!闵师兄!方才真是多亏闵师兄,否则这孩子还不知道要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门卫抓去打成什么样子!”
“是啊多亏闵师兄机智,否则还不知应该如何收场。”
闵舟回道:“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况且我也没做什么,那一两银子的赎金不还是灵序师弟你出的吗?这孩子的事也还没了,他状如乞儿,只怕家里没人照看他了,先带他回客栈吧。”
“嗯嗯师兄说得是。”
“其实我出来是为带你们去见阿姐,她说你们明日就要动身回昆仑了。”
一听此句几个小师弟皆垂头丧气,蔫了。
闵舟见状笑道:“闲庭客栈已经设好宴席,走吧。”
倏然已至午时。一行人刚到客栈,便见银聆在门口迎了上来。
她笑道:“闵公子,主上请您和诸位道长移步闲月楼。”
闲月楼乃闲庭客栈第一高楼,楼顶攒尖又四面迎山,登楼只觉荡胸生云、清风抚面,设宴饮酒时亦可坐览整个京都。
众人尚未登顶就听见了闵栾语气不善的声音:“一群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传讯给灵序他们一个人也没回我!”
小师弟们乍听此言,眉来眼去,悄声议论道:“你没回吗?”
“平日里不都是你回的吗?怎么这下又赖我?”
“我当时情况紧急没顾上啊。”
“哎,别装死,你怎么不回?”
“你俩都有借口就赖我?当时街上那么乱,我都没听清怎么回?”
“……”
几个人胆战心惊地上了楼,闵栾一看见人回来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训道:“还知道回来啊!真是胆子大了,出去鬼混一宿,啊?第二天还不知道回来,连我的传讯也不回,回头……”
灵序抢答道:“师姐这可怪不得我们!方才我们在街上碰见恶仆在欺负小孩子,那小孩在路边哭得那叫一个惨啊,于是我们就……”
“于是你们就顺便又给我捅了个娄子是吗?”
“当然没有!我们和闵师兄一起救下了那孩子,闵师兄可以作证的,那孩子现在还在楼下厢房睡觉呢!”
闵舟笑道:“阿姐别生气了,赎那孩子的一两银子还是灵序出的呢,他们可是又帮了大忙了。”
听闵舟这么说,闵栾白了灵序他们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千华道:“酌酒与君君自宽。”
言罢,便有小鬟上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又有乐人在屏风之后轻敲檀板,款按银筝。一时间酒酿飘香,仙乐缭绕,于危楼高阁之上生饮馔声色之幻景,美不胜收。
灵序他们与闵栾吃喝得开心,闵舟便到千华旁边坐下,说道:“谢谢你,千华。”
千华转头看他,半晌方道:“你在想那个孩子?”
“你……如何得知?”闵舟真是有些奇了,为何千华总是能看透他的心思,问他的话也与他心中所想一字不差。
千华嘴角一弯,道:“心有灵犀。”
宴后,二人便来到那孩子睡下的房间,闵舟施法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术,那孩子才悠悠转醒。
他一清醒便十分惊慌,看着金碧辉煌的房间一时无所适从,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蜷缩到了角落里,对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也是警惕万分,瞪着漆黑的眼睛左顾右看。
闵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说道:“你别害怕,还记得我吗?之前在李府门口,我们见过。”
那孩子点点头,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说得极小声,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闵舟看着他的样子心头涌上一阵酸楚,问道:“你想找你娘亲是吗?”
一听到闵舟提起自己的娘亲,那孩子便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
千华开口道:“要想找你娘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于是那孩子便前言不搭后语,哽咽着说了起来。经过两人一番梳理,终于搞明白了。
原来他父母本是城郊一户佃农,靠给李府种田维持生计。后来政府苛捐杂税越来越繁重,李府又靠自己的权势把赋税的负担转嫁给了下辖佃农,民生疾苦一年胜过一年。且连年大旱,到今年北方地区已是连旱七年,众多佃户实在交不起高额的赋税,或倾家荡产,或卖身为奴,或为生计所迫上吊自尽,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孩子的家中也是这种情况,父母无力上缴赋税,父亲自杀身亡了,母亲舍不下孩子,只好带着孩子卖身到地主家为奴为婢,只为还能留口气在世上,为小儿挣口吃食。谁知李府出尔反尔,嫌小孩无用还要浪费口粮,便让人将他赶了出去。孩子的娘亲自然不肯,哭着去求老爷开恩,竟被活生生打断了双腿,扔在柴火房里,如今生死未知。
“连旱七年?是天界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废物束手无策罢了。”
闵舟心中悲恸,当下便决定去李府将他的娘亲救出来。于是二人吩咐人将那孩子安顿好,便隐了身形进入李府。
但他们在李府中转了两圈,都没找到孩子娘亲的下落。正徘徊之际,二人看到有一老翁推着一辆木车,上面覆着白布,颤巍巍地出了角门。于是二人跟上去,等走出李府一段距离,在城郊的一处小山坡上老翁才停下车来。
随后他便抄起铁锨在地上挖坑,边挖边说道:“妹子,咱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哇!现如今你蒙冤走了,我倒还羡慕你,不用再待在这人间炼狱里受罪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我送你个人情,收敛了你的尸身,你要是真能成鬼成魔,就回来看看你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今天在府门外哭得惨啊,我看着都戳心窝子的难受。还有……顺便收了那吃人的活阎王,也算是给我,给你自己挣一口气了。”
那老翁边挖边说边哭,埋完之后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踉踉跄跄推着车子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