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生药-1

作品:《驻颜光

    南朝二十五年,除夕。


    炮竹声响和府内下人的欢笑声在风中汇聚成一股,一窝蜂涌入叶惊秋所在的院落,掀起窗棂,落在坐在桌旁小憩的他耳朵里。


    叶惊秋的意识从梦中抽离,复被屋外的热闹所吸引,他按了按眉心,将桌上未编完的剑穗推开些许,无奈伸手紧了紧肩上的狐裘,站起身想将被风吹开的窗关严。


    他的手碰到窗的那刻,像是想起什么般止住了动作,抬眼往院门看去。当房檐上的雪不堪重负落下的那刻,院里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


    叶惊秋松了口气,这才关上窗,走出屋门。才至院中,在上空绽放恰逢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映得他眉眼粲然一瞬,他顿住脚步,雪花落在睫毛上,让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裹上了层白雾。


    敲门声又起,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他将手在唇上合拢,呵出口气暖了暖,微微瑟缩着被寒气逐渐包裹的身子去开了院门。


    “好慢,你存心想冻着我。”那人毫不客气,一步踏进了院子。叶惊秋想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却被婉拒,只得闷声:“你来得也很晚。”


    “近来事务繁多,这你知道。”那人空着的手攥住他手腕,将他往屋里拽:“快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叶惊秋脚下踉跄,快速反手将院门锁好任凭那人将他拉到屋内,脚下积雪吱吱作响:“你倒是还有心思去买东西吃,你若是再不来,我可要一个人去了。”


    李牧川先将人推进屋,在门边跺掉靴上积雪,这才笑着在桌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净说胡话,我不在谁给你赶车?”


    他将包裹铺平,上面的糕点连酥皮都完好无损:“吃吧,我特意去买的,要不是我跟掌柜有点交情,我这么一小单人家还懒得做呢。”


    他随手拿起来一块掰开:“这是混了梅花的,他家豆沙你最喜欢,填填肚子。”叶惊秋接过去后,他将剩下的几块重新包了起来:“这些给瑾棉。”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显眼处:“这是给你的,压胜钱。”


    “好多。”叶惊秋拿在手上掂了下,嚼着糕点嘟嘟囔囔问道:“这怕不是你攒了一年的?”


    “有我的,我爹娘又添了一些——左右我在阁中也花不出金银,干脆给你用来打点关系咯。”李牧川潇洒摆手,却被叶惊秋捕捉到了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舍。


    叶惊秋跟看傻子一样,把李牧川扫视了一通,他想不通得是多大的人物才需要金子打点,本想揶揄几句,又怕李牧川扁着嘴委委屈屈说攒钱的不易,于是把话咽了下去,又将手上点心渣擦掉,拿起一旁的剑,继续方才未做完的事:“我把剑穗挂好,便出发。”


    “咦?‘太平’?” 李牧川倾身细看剑身,语气难掩惊讶:“‘太平盛世不显形,一剑既出为太平’,这剑不是师父从不离身的吗?谁送来的?”


    叶惊秋系绳结的指尖微微一滞:“…自己来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今早一出屋,就见它躺在石桌上。师父他…”


    他指尖抚过冰凉的剑鞘,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远行者的踪迹:“自收到绍姨的信,说师父失踪,这几日怪事便没断过。如今连‘太平’都自行归来,只怕…”


    话未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已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听到“失踪”二字,再结合眼前这柄绝不该出现在此的剑,李牧川眉心紧蹙。还未深思,一件沉甸甸的狐裘便兜头罩下。他手忙脚乱扒拉下来,露出困惑的眼睛:“好了?”


    “嗯。”叶惊秋拎起行囊:“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直至出了城门,李牧川才掀帘钻进车厢。一股寒气随之卷入,又被迅速隔绝在外。他接过叶惊秋推来的汤婆子,靠在厢壁上,缓缓呼出一口白气:“方才留意看了,来接替的弟子们都已到位…难为他们在这团圆日里奔波。”


    “皇城自有天师庇护,其实无需颜光阁过多操心。”叶惊秋疲惫向后靠去:“今日愿意来的,皆是家人就在皇城的,说自己守着,心里更踏实些…待此事了了,阁中会给他们补偿。”他说完,抬头正对上李牧川难以置信瞪大的双眼。


    “补偿?”李牧川语气满是诧异:“颜光阁何时这么阔绰——”


    叶惊秋淡淡瞥他一眼:“规矩是师父定的,你我又不在补偿之列。”说完便不再言语,低头看向自己膝上的太平剑。


    萧离失踪的消息,像一团驱不散的黑雾,即便他们一路默契地避而不谈,此刻仍不得不面对。颜光阁职责特殊,为免引起恐慌,行事向来隐秘,导致派出去探查的小队几乎一无所获。阁中没了法子,才将这棘手的难题,送到了正在旬休的他们手中。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叶惊秋重新开口,声音放轻了些:“等事情结束,我做主,给大家再补两日休憩。也算…弥补这除夕未能团圆的遗憾。”


    “也好。”李牧川另起话头,试图挥散方才的压抑:“幸好你早有安排,在盼春楼定了席面,能让你我两家的亲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不然这个年,过得也太凄凉了些。”


    “只是苦了你,”叶惊秋不敢去看对面的人,声音渐小:“明明可以不来,却要为我赶车……”


    “我不觉得你这话有说头。”李牧川向前探身,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口,语气是难得的认真:“那件事过后,我跟你保证过——你在哪,我就在哪。”


    叶惊秋没有回话,只是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了狐裘里。


    马车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中缓了下来。拉车的两匹骏马是李牧川亲自挑选的,不过半个时辰,它们便踏着步子,停在了栖山脚下的客栈旁。


    栖山,如今是南朝最纸醉金迷的栖山楼所在。可当地的老人们,至今仍会拉着孙儿的手,唤它从前的名字——“鬼栖”。


    四季不散的雾,入云的山峰隐在云深不知处,偶尔露出一角,也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峻。传说走进雾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夜深时,山谷会带来隐约的、女子哭泣般的呜咽声。这一切都让栖山在周遭百姓口中,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而多年前的一天,迷路孩童却发现不知何时有一座破败酒楼倚山壁建起,上挂三字模糊不清的牌匾。有人见他后面色一变,忙将孩子安顿好,不久后从楼内走出一男一女,见到外人,他们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温柔地牵起孩子的手,将他安然送回了家。此事流传开来的三日后,圣上竟微服亲临,只带着几位心腹重臣,在日落时分安然归来。随后便是一道圣旨,宣告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平民,皆可来此寻欢作乐。一夜之间,“鬼栖”的恐怖传说烟消云散,这里成了南朝最繁华,也最富传奇色彩的温柔乡。


    然而,在这片彻夜不息的笙歌笑语之下,在栖山楼重重锦绣帷幕后,隐藏着的是每个朝代,代代只效忠于天子的,守护龙脉千年不衰的所在——颜光阁。


    “前面的路都给灯会占了,马车进去怕是不方便,我们就在这儿下吧。”李牧川说着,已利落地跳下车辕。客栈门口眼尖的小二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李牧川借着递缰绳的姿势,声音压低了几分:“车里备了些年礼,兄弟们各自分了。换好马后,别走原路,从溪南道回去。”


    小二不动声色地点头:“小阁主放心,都记下了。”


    叶惊秋此时也已俯身下车,闻言对着小二轻轻颔首,声音温和:“辛苦你们了。”


    “少主。”小二忙躬身回礼。


    交代完毕,两人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了光影流转的灯海之中。


    “感觉到了吗,有邪祟的气息。”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还未至栖山楼大门,叶惊秋便顿住脚步,凑在李牧川耳边轻语,目光落在不远处不起眼小摊后的一家子身上。


    李牧川向身后险些撞上的人道了歉,这才顺着看去。那家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却佝偻着腰,面色是久病的蜡黄。他身旁的妻子同样年纪轻轻,鬓边却已见了霜白,正蹲在地上,低声安抚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婴孩。


    “是妖气缠绕,像藤蔓一般,把人当树一样缠着。” 李牧川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仿佛惊动了那无形之物——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黏腻的气息如触须般朝他们探来。他垂在衣袖中的手忙掐了诀,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升起,将二人与那邪异的气息隔绝开。


    “给点苦头,见机行事。”叶惊秋将背上的太平换至腰间,换上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上前去。李牧川瞥了他一眼,心底不禁失笑,这人装起浪荡公子来,倒真有几分天赋。


    “二位公子,买面具吗?”男子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随着他的动作,藤蔓从领口探出头来,那些缠绕在他颈间、四肢的藤蔓也蠕动了一下,一股更浓的腐朽气息缓缓朝二人的面门缠扰而来。


    “买,来两——”


    “我看这面具做工精致,想给府上的人都来一个。摊主,您这里的存货怕是不够啊。”叶惊秋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好挡在李牧川身前,隔开了那道阴冷的气息。他随手拿起摊上一个泛着隐隐黑气的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那面具离叶惊秋越近,表面萦绕的黑气便翻滚得越剧烈。藤蔓仿佛尝到什么甘霖一般,猛地绷直,带着一股尖锐的恶意,直刺叶惊秋的眉心。


    在藤蔓抵上的瞬间,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水珠滴入滚油的 “滋啦” 声,那股阴冷如遭雷击般缩了回去,在摊主身后剧烈地扭曲,散发出更加怨毒的气息。叶惊秋将面具往下压了压,露出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它。


    一直静立在他侧后方的李牧川,指尖在袖中极轻地一弹。一道凝练至极的咒术精准刺入了藤蔓妖气的核心。


    那藤蔓如同被扎破的气囊,发出一声凡人听不见的凄厉尖啸,瞬间从张牙舞爪的状态萎靡、溃散开来,再也无法凝聚成形。


    “这……”摊主有些为难,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妻儿。妻子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轻拍着刚刚安静下来的孩子。


    “公子,这实在是……只剩桌上这几个了……”


    李牧川看了眼孩子,那孩子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肉乎乎的感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整个钱袋放在了桌上:“无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这是定金,明日我们亲自去取。”


    摊主张了张嘴,看到李牧川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怎会不明白二人为何给如此多的定金。他重重地点了头,将摊位上剩下的面具全部包了起来。有泪砸在手背,他猛地吸了下鼻子,飞速抹掉水渍,将手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这才双手捧着包裹,献宝一样递到二人面前:“多谢二位公子!小的住在城北外的杏林村,最里面那户堆着药材的就是——您随时来,哪怕是半夜,小的也等您。”


    二人帮着整理好摊位,看着那一家人背着空了的货架步履蹒跚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那缠绕他们的藤蔓虽未消散,但气息萎靡了不少,短期内再难作恶。


    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了然。


    “师父还未有下落,又揽了事。”李牧川将买下的面具包好,说出了二人心中所想。


    叶惊秋长叹口气,想说这只是顺手处理,可此事背后的妖怪怕是不好周旋。想说放任不管,又实在违背颜光阁的规矩与本心。千言万语在唇边转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个眼神,示意李牧川快走,莫要再耽误入阁的正事。


    “雀鸣雅间,劳烦带路。”方踏入楼中,便有小二迎了上来。见是叶惊秋,对方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几分,转为一种心照不宣的恭敬,同时不动声色地朝正中方向打了个手势。


    “咣——!”


    一声锣响骤然压过了满堂丝竹。台上的舞姬如潮水般退下,整个栖山楼的喧嚣也随之戛然而止。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台上的间隙,叶惊秋一把拉住李牧川的手腕,两人如同游鱼,迅速贴着墙边的阴影向前走去。


    “各位贵人,无意打扰各位雅兴。此次拍品——”


    “落锁。”


    叶惊秋刚踏进雅间,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李牧川将门闩落下,靠在一旁看叶惊秋上下摸索机关。


    “虽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每次位置都变,找这旋钮也太费时间…”他正低声抱怨,目光却忽然被房中的圆桌吸引了过去:“…咦?”


    李牧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桌面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红绸包裹。那绸布颜色鲜艳,鼓鼓囊囊,看上去颇有分量,只是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稚气的笨拙。


    他上前将红绸包拿起,指尖刚离开桌面便听见“咔哒”一声轻响,侧面的书架应声缓缓移开,露出了其后幽深的暗道。


    “银子?”叶惊秋挑眉问道。


    李牧川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摇头。


    “铜钱?”叶惊秋又问。


    李牧川再次摇头,指尖捏了捏那粗粝的触感,眼底已泛起一片了然的笑意:“是小石头。定是瑾棉那小丫头搞的鬼。”


    叶惊秋闻言不禁:“我方才竟还以为是绍姨良心发现,肯拨些银钱犒劳你我。”


    李牧川也无奈耸肩,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他侧身让出通路,对叶惊秋道:“请吧,少主。”


    身后暗门关上的瞬间,外界的喧嚣被彻底吞没,只余一束月光在前方的狭长洞窟引路。


    穿过那山洞,栖山正中的隐秘山谷在夜色中全然展露。月华如练,倾泻而下,地上蜿蜒的溪流仿佛九天银河。谷内有结界庇佑,一整年都温暖如春,野花在夜色中缓缓摇曳着,二人经过时带着的风吹得花儿左摇右晃。今日阁中弟子分外稀少,想来是都去了山前的灯会,沾染那人间烟火气了。


    走过溪流上的小桥,远远便瞧见一女子坐于屋前,正借着檐下的灯缝补着什么。一条苍葭色的发带在额上系了一圈,编进浓密的青丝中,最终垂落右肩。耳畔坠着的两片翠色羽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引得身旁的小童睁大了眼,伸出手指,试图想去触碰那摇曳的光影。


    “绍姨。”二人站定,异口同声地向那女子行礼。


    小童闻声,立刻放下烛台,像只欢快的小雀,一头扑进叶惊秋怀里。


    绍云去闻声抬起头,眉眼间的笑意又浓了一些:“鸟雀们早就报信,说你们到了山脚。我去备些茶点,稍后进来说话。”她说着,顺手修补好的小披肩给孩童披好。


    “我帮您。”李牧川极其自然地接过叶惊秋提着的年礼,只将一个小包裹留在他手中:“待好了,我喊你。”说罢,他抽出手,极其温柔地摸了下小童的发顶,这才随着绍云去进了屋子。


    叶惊秋低应一声,用脚勾过一旁的木凳坐下,将怀里软乎的小人儿调整好姿势,开始梳理她乱糟糟的发髻。“上次跟师父说,想要什么来着?”


    “嗯…”瑾棉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回想,“小兔子灯…花糕…饴糖…还有…”她发现自己要得太多,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不好意思抠着手指,嘿嘿笑了起来。


    “还有粉粉的——”叶惊秋将她发髻上一朵将掉未掉的小花扶正,轻声提示。


    “粉粉的!绣着漂亮小花的沙包!”瑾棉欢呼一声,立刻抱着叶惊秋的脖颈撒娇:“师父,瑾棉可乖啦,绍姨都夸我用功呢!我还打赢了逢春台的师兄师姐们!”


    “好,瑾棉是乖孩子。”叶惊秋搂紧她,任凭小姑娘用软绵绵的脸颊在自己颈窝蹭来蹭去。他知道这定是那些看着瑾棉长大的弟子们放了水,却也不忍说破。看来日后要寻个机会,让这小丫头明白,她这点功夫若下了山,怕是第二天就得哭着回来。


    瑾棉听他夸了自己,忙拉开些距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双手举在胸前做讨要状。叶惊秋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这才从身后取出那个小包裹,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请瑾棉女侠过目。”


    小姑娘立刻嘿嘿笑出声,接过包裹还未打开,李牧川便掀起了门帘,唤叶惊秋进屋。


    见叶惊秋起身,瑾棉忙又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衣袍里闷声:“师父,瑾棉等你讲故事。”


    叶惊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蛋:“那你先回去,等我忙完正事,便去寻你。”


    瑾棉立刻脆生生应下,掀开门帘探头进去,奶声奶气地叮嘱:“姨姨,你要早些休息哦。”


    得到绍云去带着笑意的肯定后,小姑娘又扒着门框,对李牧川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这才捡起地上的小烛台,用力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叶惊秋在李牧川身侧落座时,那副萦绕着不祥黑气的面具已被置于桌案中央。


    “方才,绍姨询问了下我的意见。”李牧川将一杯温热的茶推到他面前:“师父的线索太少,眼下只能让手下人继续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回报。你我的当务之急,是弄清这面具的来历。”


    “嗯。”叶惊秋低应一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凹凸的纹路,语气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阁中如今人手捉襟见肘,即便我反对,先处理面具之事也已成定局。”


    他冷了语调:“但此件事毕,无论是否找到师父的确切下落,颜光阁都必须倾尽全力,以寻他为先。”


    李牧川闻言,忙握住叶惊秋的手:“莫要生气,待此事平息,我亲自带裁霄楼去寻人。”


    绍云去抬眸静静看了两人一眼,未置一词,只低头呷了口茶,算是默许。她伸出指尖,在那面具上轻轻拂过。不多时,面具中便钻出一条藤蔓,以缓慢的速度分成三股,往三人方向蜿蜒。


    “颜光阁内清气充盈,寻常妖气无法近身,即使这样仍可以存活。说明这面具只是一个容器,真正的本体应该棘手得多。”李牧川托腮,任凭藤蔓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叶惊秋腰侧的太平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那妖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灼伤,猛地瑟缩了一下。下一瞬,绍云去指尖一道凝练的金光闪过,将那缕妖气打散,化作几点黑芒消散于空中。


    “此物会寄生宿主,先吸精气,再噬血肉。”绍云去收回手:“方才我已试过,在栖山范围内,感知不到它的本体所在。这面具从何而来?”


    李牧川接话:“说是杏林村,等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去看叶惊秋的脸色。叶惊秋挑眉:“怎得,与我有关?”


    李牧川点头,见叶惊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才开口:“孟家的生意和杏林村关系匪浅。”


    而叶惊秋那位阔别已久的长姐,正是嫁入了孟家。


    “原来在那里。”叶惊秋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窗外穿谷而过的风里。


    或者说,在世人的认知里,叶家早已没有了“叶家长女”这个人。


    五年前,叶家长女叶霁春在听闻心上人江歧失踪的噩耗后,一病不起。不知后来得到了什么消息,她竟在一个无人目击的雨夜私自逃出叶府。叶家上下因此被搅得天翻地覆,最终不得已知会了在颜光阁的叶惊秋,请他领着小队寻长姐的下落。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孟家府邸附近。


    找到她时,昔日温婉的大家闺秀形容憔悴,却态度决绝,口口声声非孟家不嫁。


    叶父勃然大怒——孟家行事向来算不得光明磊落,他如何肯将女儿推入火坑?当即命人将叶霁春强行绑回,锁入深闺。岂料叶霁春竟以绝食相逼,数日水米不进,身体越发的差,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始终不肯松口。


    几日后,叶父眼底布满血丝,叶母的泪痕日夜未干,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儿的以命相胁,成全了她与孟家长子孟跃的婚事。


    可自嫁入孟家之后,整整三年,叶霁春拒绝了叶家送去的一切物品,连只言片语的家书都未曾写过。叶父叶母放下身段亲自登门,竟也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叶家族谱上,叶霁春的名字被悄然划去,至今已有两年整。


    “这么多年过去,霁春姐……当真一封信都没往家里捎过?”李牧川小心询问。


    绍云去对叶家的事略有耳闻,立刻呵斥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着便屈起食指,作势要敲他的额角。


    李牧川忙不迭双手抱头讨饶:“绍姨,我错了我错了。我的意思是,此事既然可能牵连孟家,是否需要知会叶相一声?毕竟……到最后,难免会波及到孟夫人。”


    绍云去哪里真舍得打他,顺势放下手,沉吟片刻,目光转向叶惊秋:“少主,说到底,这亦是你的家事。牧川所言不无道理,事态若真与孟家脱不开干系,那孟夫人处境必然艰难。是否让二老知情,由你来定夺。”


    “不必了。”叶惊秋站起身:“爹娘年事已高,不该再为他们早已放弃的女儿劳神忧心。”


    他走向门边,像是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头对二人道:“方才答应了瑾棉要去寻她。我会通知零叁队先行探路。明日一早,我和牧川先处理完阁中积压的事务,晚些便启程。”


    李牧川目送着叶惊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带着担忧开口:“让他亲自去,真的妥当吗?若孟家当真牵涉其中,他势必会与叶霁春正面相对。到那时,无论他是被旧情牵绊放了那妖物,还是秉公执法将其铲除…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绍云去笑了笑:“他能成为少阁主,靠的从来不只是天赋。六年前那场变故你也在场,该当明白,既要心系天下苍生,又要在圣上心中为颜光阁挣得一席之地,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必须舍弃些什么。”


    李牧川无法反驳,只得沉默下去。


    “他既然选择了坐上这个位置,便早有觉悟。”绍云去的思绪飘回了过去,眼前浮现出那个曾糯糯地唤她“姨姨”的雪白团子,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声音也轻了几分:“…我这心里,又何尝好受。”


    李牧川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沉甸甸的,过了许久,才将那口浊气缓缓吐出:“不必多想了。无论如何,我会陪他同去。”


    “罢了,相信他能处理好的。”绍云去挥挥手,转而吩咐道:“方才他走得急,门口书架上有些需要他过目的信件,你顺道帮我带过去吧。”


    李牧川先去裁霄楼取了需亲自定夺的密报,又将年礼一一分发给值守的弟子,挨个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向逢春台走去。夜色已沉,但他知道,叶惊秋绝不会这么早歇下。


    一踏入逢春台的小院,便见那人独自坐在石凳上,正对着掌心的物件出神。夜风掠过,石桌上散放的纸张哗哗作响,有几张飘落在地,与身后那棵常年不败的古树落下的花瓣混在一处,那人也浑然不觉。


    李牧川放轻脚步,一路走,一路弯腰拾起那些散落的纸张。直至走到他面前,才看清叶惊秋手中攥着的,是一条颜色已微微泛旧的五彩缕。


    叶惊秋这才惊觉有人,下意识地想将五彩缕藏起,见是李牧川,动作便顿住了。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些位置,语气带着调侃:“守夜的弟子如今见了你,连通报都省了。我这逢春台干脆让给你算了。”


    李牧川从善如流地坐下,这才发觉自己还挎着那个装有剩余面具的包裹。他低头检视,发现一路行来,面具上残留的妖气早已被颜光阁的清气净化殆尽,这才放心地将包裹放在脚边。他侧过头,看着叶惊秋被月光勾勒的侧脸,顺着他的话回道:“若真如此,你和我,倒真算是一家人了。”


    “如今难道不是?”叶惊秋疑惑地歪过头。夜风恰在此刻拂过,一缕发丝随之滑落在他的眼睫上。李牧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想为他将那缕扰人的发丝拂开。


    指尖触及那发丝的瞬间,他自己的心跳却毫无征兆的清晰如同擂鼓。他倏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是,但…也不全是。”


    叶惊秋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正想追问,李牧川却已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将带来的信件递了过去,声音平稳地打断了他:“绍姨让我捎给你的信,你看看可有需要留意的。


    “嗯?”叶惊秋接过那叠信件,借着灯光一封封看过去,指尖忽然在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顿住——信封上赫然是萧离的笔迹。他心下生疑,颜光阁内部传信向来使用特制的传信灵鸟,借风力与寄信人修为加持,即便远在天边,一日内也必能送达。普通弟子尚且如此,更何况萧离这等身份,何需大费周章地写信,再交由寻常信使送来栖山?


    他将余下的信件草草翻完,顺手塞给李牧川,自己则小心翼翼动手拆那封颇为可疑的信。李牧川立刻凑近过来,脑袋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的动作。


    信封里,除了一张写着“亲亲爱徒叶惊秋”的潦草字条和一截干枯细小的类似麻绳的东西外,竟再无他物。


    “有药味。”叶惊秋将树杈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后说道。又拿起那张字条,对着灯光反复察看,试图找出隐藏的玄机,却半晌一无所获。


    “人在哪儿也不说清楚,写这几个字的功夫,都够他报上地点再顺带骂我两句了。”李牧川在一旁低声嘟囔,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对师父这般随性的无奈。


    叶惊秋又研究了片刻,依旧毫无头绪。他转过头,才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李牧川已快将裁霄楼的卷宗批阅完毕,而自己手边待处理的竹简文书还堆得老高。他只得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将手边的油灯往李牧川那边推了推,又另点起一盏放在自己面前,执笔蘸墨。


    “好苦。不想看。”他对着那堆高高的文书,小声抱怨了一句。


    李牧川头也没抬,笔下不停,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的话,重复道:“嗯,是挺苦的。”他顿了顿,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精准地戳中叶惊秋的心窝:“像栖山楼后面那头蒙着眼、从早拉到晚的驴。”


    叶惊秋醒来时,天色将明。他不知自己昨夜是何时伏案睡去的,只觉肩颈有些酸麻。抬眼便见李牧川仍坐在身旁,正将处理好的情报文书分门别类,摆放齐整。除了标明“绝密”的几卷竹简原封未动外,其余的都已被他细细批注过。


    他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像寻暖的猫般,歪头便靠上了李牧川的肩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不清地嘟囔:“早知你这般能干……我昨夜就该全都推给你才好……”


    李牧川被他靠着的胳膊顿时停住了动作,他侧头看了眼肩上的脑袋:“好了,小公子,该自己做的事,总归逃不掉的。”说着,他空着的手掐了个诀,一只泛着微光的传信灵鸟在他掌心逐渐凝聚成形,将其轻轻递到叶惊秋唇边。


    叶惊秋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就着这个姿势,懒洋洋地朝那灵鸟呵出五个字:“来人,拿情报。”


    灵鸟扑棱了一下翅膀,化作一道流光向院外飞去。叶惊秋这才彻底清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李牧川肩上抬起头,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我去收拾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桌上那几卷未看的绝密竹简揽入怀中,又走了几步,从屋角拎起一只小木桶:“你回裁霄楼路不算近,就在我这里歇会儿吧。”


    见李牧川点头应下,他才揉了揉依旧有些惺忪的睡眼,提着木桶,慢悠悠地朝着屋后传来潺潺水声的瀑布走去。


    “哗啦——”


    竹简散落一地。叶惊秋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打满水的木桶,刚俯下身,前一晚随手收在衣袖中的五彩缕便滑落出来,静静躺在散乱的竹简之间。


    他的动作瞬间停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缚住。


    “秋儿,阿姐今年也给你编了五彩缕。戴上它啊,保佑你在颜光阁平平安安。”


    叶惊秋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回忆。他迅速将地上的竹简一一拾起,唯独绕开了那根五彩缕。走出两步后,他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折返回来,近乎赌气般将其拾起,看也不看便塞进胸前衣襟里,这才重新提起木桶,转身原路返回。


    “啊,少阁主!”一名前来取情报的弟子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弟子见他提着水桶,下意识想伸手接过,却被叶惊秋侧身避开。


    “少阁主,”弟子恭敬禀报:“方才来时遇到瑾棉师妹,她听说您今日又要外出,闹着想让您陪她扔沙包呢。”


    叶惊秋点了点头:“转告她,我会去的。先把她送到绍掌事那里,功课做完了再说。”弟子正要领命离去,又被叶惊秋叫住:“还有,昨夜的年礼,你们记得分下去。再去裁霄楼知会一声,李小阁主此次外出的行囊直接送到绍掌事处便是,他在我这里歇下了,让他们不必费心。”


    叶惊秋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爽的常服,一边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踱回内室。见李牧川在榻上睡得正沉,他便放轻了动作,转身欲往书房去处理剩余的事物。


    刚要走出,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药香幽幽飘来。叶惊秋鼻翼微动,循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气息寻去,最终,目光落在了墙角李牧川随手放置的那个包裹上。


    他靠近,俯身再次仔细嗅了嗅。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收缩,这包裹上残留的药香,与萧离那封信上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没有惊动榻上安睡的李牧川,只是快步走进了书房。


    叶惊秋心绪不宁的掩上了门,坐在书案前试图厘清脑海中翻腾的线索。至少这证明,萧离极大概率到过杏林村,甚至接触过这些面具的源头。以师父的性子,若知晓村中有妖物肆虐,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唯一的解释是,他当时必定遇到了某种更棘手的情况,或是受到了某种牵制,让他无法将信息直接传回,甚至不便亲自出手清理这些邪祟。


    恰逢除夕灯会,人流如织,他或许正是算准了会有人借此机会贩卖面具补贴家用,也算准了这些带着邪气的东西最终会流入市集,引起颜光阁的注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迂回向他们传递消息,因为他确信,自己和李牧川得到他失踪的消息一定会赶回,也确定绝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想通了这一层,叶惊秋的心猛地揪紧。那之后呢?师父他是否还被困在杏林村?是否正身处险境?


    一股立刻动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转身去叫醒李牧川,又想起答应瑾棉的事情。


    正当他苦恼如何向瑾棉解释时,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办竹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摄住了他。他颓然坐回椅中,身为少阁主的责任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此处。


    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半干的发丝随意一束,快速研墨,铺开一张信纸:“颜光阁少阁主令:着零叁队重点搜寻阁主萧离踪迹及藤蔓源头。遇事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写罢,他指诀一引,信纸化作灵鸟,清鸣一声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绍云去端起茶杯,看着不远处被瑾棉追得满院子跑的李牧川,对身旁刚处理完事务,讨杯茶便走的的叶惊秋打趣道:“这一个时辰,牧川可被这小姑娘追得乱窜。”


    叶惊秋捏了捏眉心,脸上还带着倦色,他朝绍云去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停——!”远处的李牧川弯下腰,一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另一只手冲依旧精力充沛的瑾棉摆了摆:“歇歇,瑾棉,让师叔歇歇…”


    他抬头,瞧见花架下悠然的绍云去和刚刚坐下的叶惊秋,一股不公之感油然而生,将手里的沙包朝着叶惊秋掷了过去:“我在这被瑾棉追着打了,你俩倒乐得清闲!”


    叶惊秋虽带着倦意,反应却丝毫不慢。他头也未抬,信手从身旁的花架上拈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指尖微弹,那花朵便轻飘飘迎上了沙包,在相触的刹那,花瓣簌然绽开,而那沙包则失了力道,“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圈。


    “哇!师父!教我这招!教我这招!”瑾棉看得两眼放光,两条小腿倒腾得飞快,像只欢快的小鸟,一头扎进叶惊秋怀里。


    李牧川这才如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毫无形象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这小家伙……真能跑,将来学轻功一定了得。”


    “那你教啊。”叶惊秋轻轻拍了拍瑾棉的背,将她安抚好,这才走到李牧川身边蹲下,低头与躺着的他四目相对。赤金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垂下,柔滑的布料轻轻拂过李牧川脸颊。


    叶惊秋眼中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慢悠悠地翻起旧账:“小时候,师父一说要考你功课,你能一下蹿出半个颜光阁。有时想给你传个信,灵鸟还没飞到,你人早就不在原处了。”


    李牧川被他说得耳根微热,连忙伸手握住那捣乱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压低声音求饶:“好师兄,陈年旧事就别提了,瑾棉耳朵灵,给我留点脸面。”


    叶惊秋轻哼一声,总算放过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既缓过来了,便准备启程吧。天色渐暗,待栖山楼的宾客多起来,下山的路便不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