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卖花郎

作品:《她自千山来

    天再黑一些时,碧落村村头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有三三两两坐着围成一圈的妇人们,她们或者在纳鞋底,缝新衣,或者闲话着东家长西家短打发时间。


    饮行散学也在这个时候,那些妇人总会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小少年,眼睛里带着指指点点和忌惮厌恶的好奇。


    饮行并不理会,他一向是埋着头躬着身,就是走。


    他的旧衣已经很短了,露出脚脖子和一截皮包骨头的手腕,布衫上有针脚补过的凌乱痕迹,一举一动后背都会有凸起的骨头显现出明显的紧绷感。


    等他走进来村里,走远了村头,七拐八拐,山路十八弯般避着人专走小径,看见了那棵柳,饮行才松了一口气。


    刚快步走了没有几步,他就看见了,有人坐在树底下。


    是小夫人。


    小夫人坐得很端正,也在拿着针线缝着什么,原本专心致志,后来听到了动静,下意识抬眼。


    她今日没有穿白袍,穿的是一件绿衫,裙摆底下有着青竹的纹路。


    饮行看到,小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她有些紧张,眼睛里却带种一鼓作气的期许。


    她在期许什么?


    饮行并不喜欢这种注视,他脚步没停,甚至更快。


    小夫人在叫他:“你……等一等……”


    饮行依旧是如若未闻的模样,和在村头面对那群妇人一般的态度,可在走到家门口时候,他看见了放在门口发食盒。


    略微的迟疑,再去看那小夫人。


    她站起来,那青竹舒展了叶,摇曳地更甚,不闪不躲了,而是微微笑着看向饮行。


    这么明目张胆的讨好,放在一个跟野狗的少年身上是如此不合时宜。


    饮行却是拒绝不了。


    他挨过数不清的饿。


    自前天在小夫人家里偷了一顿饭吃后,直到如今,是什么也没再吃过了。


    从收养他的那家人死后,他就鲜少能吃上一顿饱饭。


    所以他从来不会跟饭作对抗,也容不得他对抗。


    所谓尊严,有了饭的才能将这些东西拒之门外,他什么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省之又省才穿在身上的,再磨了又磨,塞了又塞,寒寒酸酸数着春秋。


    他今年才十四岁。


    他已经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饿得要死的冬天。


    脸皮被践踏又践踏,从面红耳赤到面不改色,都是造物送给他的东西。


    饮行提起那个饭盒,进了屋,啪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那个……”


    他甚至没有听完小夫人的话。


    狼心狗肺。


    人却在关门后,在破旧的吱呀作响的门后面站定。


    他的手里紧紧提着那沉甸甸的饭盒,眼睛想透过那门缝去观察小夫人,又忘了这是个死角,压根看不到,站定了一会,才离开了。


    小夫人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将扫帚提在手里打开门时,一眼就看到门口放的食盒。


    她打开,挑眉。


    里头被洗得干干净净。


    饮行一连几日回去后,自家门口都会放上一个做满饭的食盒,有菜有肉,满满当当。


    夫子赞叹了饮行这些日子精力大好,学习更为用心,来日中举指日可待!


    他一向很看好饮行。


    饮行只是抿唇不语。


    这日饮行和往常一般散学,小夫人仍旧坐在柳下。


    她换回了白袍子,三四日的光阴,眼睛一直紧紧地盯饮行。


    这次饮行却没有直接掠过他,装聋作哑,而是走至小夫人的跟前。


    小夫人不明所以,赶紧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看他。


    这个少年观察面前这个衣食不愁的寡妇。


    她的胆怯,羞涩,懦弱,唯唯诺诺和缩手缩脚一览无余,实实在在的死了丈夫的寡妇样。


    寡妇真多变。


    饮行还见过泼辣的尖酸刻薄的寡妇,她们朝他泼过尿,唾过唾沫,见他跟见扫把星一样。


    这寡妇想来是刚来,不清楚关于他的身世和传言


    饮行扯出一个阴森的笑,问小夫人:“你想要我干什么?”


    他不加掩饰,直接赤裸开口,揭开这一层遮羞布。


    果然,小夫人不好意思极了,双手搓着自己的衣裙,白袍上被搓出了褶子。


    饮行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这个温婉的寡妇。


    小夫人一开始在摇头,饮行并不语,眼睛依旧毫无波澜地看她。看小夫人招架不住了,才慢慢点了头,嘴里仿似有碎石子。


    “你帮我个忙好吗?”


    ……


    又过了五日,这日在刮蒙雨,丝丝缕缕,给整个碧落山都笼上了雨雾。


    垂朽老人一般的春山在这些日子里静静地发芽,春山中望不透的浅淡绿。


    王淡艳坐在前边,坐在老旧的木窗边,手上在写夫子布置抄写的一篇诗。


    写至中途,刮了一阵风,带着雨丝,落在了那纸上,晕染了一粒粒的痕迹。


    风也吹到了她脸上。外头来的风雨中,她闻见了一股子花香。


    王淡艳抬了头,望外头屋檐上滴下来的雨珠,看得入了神。


    她用手撑住脖子,想,那小潭边的桃花应是都开了吧。


    几乎是下意识,王淡艳偏头去看了一眼后头,见那里空无一人,又若无其事收回眼。


    散学时候,雨下得大了些,小倩过来打着伞将自家小姐送上马车。


    到了镇上时,王淡艳突然开口想吃糕点,差小倩打着伞下去买。


    小倩回来时却见马车里头空无一人。


    小倩疑惑,看向那马车夫。


    离碧落村最近的一个镇是瑶池镇,瑶池镇以前不叫瑶池镇,叫牛池镇,只因这里在几百年前的明帝时期出了一位芳妃,帝心大悦,将牛池改为瑶池,用此来展示好山好水出仙子之故。


    王淡艳家族世世辈辈都住在瑶池镇,她小时候最爱听芳妃明帝的故事,世人口口相传之事在几百年中被改了几版又几版,越发玄乎,王淡艳却总是听不厌烦。


    王淡艳他爹是个颇胖的老地主,不是心宽体胖,慈慈祥祥的胖,她爹长得颇为精明,一双细长的眼里隔着千百里都能让你闻到一股子精明味的精明。


    王淡艳今年十七岁了,十七一枝花,还是朵娇艳欲滴远近闻名的牡丹花,引得这方圆十里的地主们不管是出于王淡艳的财富还是美貌,都想让儿子们前来与王家,与其结下秦晋之好。


    而王淡艳她爹看不上,他自己就是个大地主,这些小地主又岂能入得了他的青眼?


    他有个更了不起的愿望。


    将他的女儿嫁给王孙贵族,再不济也得是个富甲一方,和自己一样厉害的大地主。


    王大地主知道,自家这个千娇万爱的女儿很挑剔,天生的金贵命,吃不了一点苦,虽不比王公贵族的女子琴棋书画,礼仪教导样样精通,但是起码得顿顿大鱼大肉,衣裳首饰也得和在家里一样应有尽有。


    最起码,一般的小门小户配不上他的小女儿。


    他在自己小女儿十五岁时就开始钓金龟婿了。


    钓啊钓。


    一直钓到了王淡艳十七岁。


    王淡艳爱在她娘怀中晒太阳,她娘总会慈爱地替她梳头,篦子在头上轻轻抚摸,阳光温温暖暖地洒在她身上。


    她娘巧问她:“外头花开了,小妹喜欢哪一朵呢?”


    王淡艳起初不明白,摇头晃脑在她娘怀里,贴着她娘软软的衣。迷迷糊糊应答:“花开了就好了,为何非要让小妹喜欢呢?”


    王淡艳是家里最小的,上头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成了家,生了子,全家上下都爱叫她小妹。


    说完后,王淡艳闭眼,阳光特有的感觉舒舒服服暖在她脸上,她猛然一睁眼,瞧见她娘还在笑着,看着自己,眼里都是满满的爱。


    王淡艳臊了一脸,突然就想起了前段时间大姐给她偷偷相看的几家公子,这个好,那个不好的,挑挑拣拣跟挑萝卜白菜一样。


    孩子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什么嫁人,什么成亲都太遥远啦。


    她咳嗽了一声,闭眼装死。


    她娘笑地一声声只喊小妹,摸着王淡艳的发。


    那是王淡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从娘亲长姐若有若无的暗示开始。


    后来她就听到了泊学的盛名,比瑶池镇里她的地主爹给她请的私塾夫子还要好。


    不过听说泊学里的杜夫子只找合眼缘的学子,且大多数都是寒门子弟。身边相熟的公子小姐们因着盛名去了一趟,都无功而返被拒之门外。


    王淡艳来了兴趣,拿着自己画的一幅画去试了试,她画的是雪兔打滚图,竟入了杜夫子的青眼。


    她成了泊学里头为数不多的富家子弟。


    长姐给她准备包袱的那一日,摸摸给她梳好的学子头,为她插好簪,打趣她:“三娘莫要识梁兄,阿父惯做打鸳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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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淡艳轻呵一声,想自己心高气傲,对此话是嗤之以鼻,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谁料刚去就鬼迷心窍,瞧见碧落山里头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风一吹,荡得跟水一样。


    她起了兴,放纸鸢,猛得一个大风,她没抓住线,于是纸鸢松开了。


    王淡艳一边骂娘,一边提裙狂奔追着她的纸鸢。


    找回的时候,她走进了一个穷乡僻壤之地。


    那纸鸢缠在了一棵老柳上。


    而柳下,有个穷小子。


    真是造孽啊。


    她有时候想,是不是真是梁兄来了。


    可她不是祝九娘。


    他也不是她的梁兄。


    他是来索她的命的。


    真晦气。


    为时尚早,迷途知返。


    瑶池镇,雨滴哒。


    路人行色匆匆。


    王淡艳头上戴着从自家马车夫那里要过来的斗笠。她头一次戴这么个玩意,觉得新奇有意思,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镇关口,再往前多走一个时辰,便会进入帝京的地界。


    那处的贵人多会派仆从来此地买花,如今日暮又多雨,早就空无一人。


    雨幕里,只剩着一个戴着的帷帽的贩夫在卖花。


    那贩夫推着一个小板车,板车上都是新摘下来的桃花。


    王淡艳现在看到桃花就心生别扭,就会,想起那个小夫人,想起她的五两。


    当时将桃花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就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打肿脸充胖子啊!


    想扔了那花,心里一想起那可是她的五两银子啊。


    又怎么舍得。


    王淡艳怀着古怪的心思,压低了她头上戴的斗笠,走过去,靠近卖花的贩夫,随口问了价钱。


    “两钱。”


    那贩夫似乎很老,声音沙哑,隔着黑色的帷帽,她看不清他的相貌。


    王淡艳想,这才该是正常的价钱嘛,那死寡妇不愧是寡妇,黑心肝地很!


    却是笑了笑,一双美目莹莹。


    她颔首,觉得天色不早了,方才离去,走出几步,摸摸腰间,发现自己钱袋子不见了,又准备慌慌忙忙沿路返回再去找。


    那是她娘给她绣的,每日晚间都会给她装上一些小钱以作备用。


    薄暮中的雨下得大,这时候有些冷,她缩了缩肩膀。


    街上人很少。


    老远的,有个人跑过来。


    王淡艳瞧见了他。


    他也瞧见了她。


    卖花的贩夫在王淡艳的五步远处停下,这个距离远地离奇,说话都要废嗓子。


    他比王淡艳先开口,声音不改的沙哑,陈旧地像粗布上的线头一样卷曲,他说:“小姐,你的钱袋子落下了。”


    王淡艳走过去,接过时才注意到这个贩夫手上竟然拿着一束桃花。


    桃花淋雨,晶莹的雨滴在薄影中发光。


    一旁,有个卖面的摊主坐在粗布帐搭起的摊下搓面。


    王淡艳想,这个卖花的真的好心机,知道帮了她的忙,此下拿着花,她顾念他帮了自己的忙就一定会买这桃花。


    几钱而已,小姐并不在乎。


    王淡艳如释重负地眉开眼笑,再去看贩夫,隔着他的一层黑纱,她看见那贩夫低了头。


    她从钱袋中拿出钱,卖花的将花递给她,交接手时,他手上的薄茧划过她的指腹。


    王淡艳不觉,接过道谢,转身离开。


    贩夫垂下手,手指蜷缩。


    马车还在原地等着王淡艳回去,小倩打着伞站在底下,一瞧见自家小姐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见着了桃花也不大爽了,嘀咕道:“怎么又买桃花?”


    王淡艳作鬼脸,笑,用手指弹小倩的额头,将手上的桃花递给小倩,提裙上马车。


    就在这时,小倩却疑惑开口:“这花枝上怎么还挂着钱呢?”


    王淡艳闻言,猛地回头。


    桃花。


    还是桃花。


    她脸色一变,当即跳下马车,连斗笠也来不及戴了。


    小倩在身后喊:“小姐!”


    卖面的摊依旧在,面条被漏网滤出,一甩一甩,沥干水。


    一盏油灯,昏黄一片,油烟浸满的小摊上,几个人在吃面。


    长街尽头,卖花之地,不见一人。


    王淡艳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觉得自己可能是真造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