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误闯天家

作品:《恕难从命

    “微之兄,昨日榜下被请的滋味如何?听闻那家主人见了你这探花郎,可是惊得茶盏都险些捧不稳了!”


    恩荣宴尚未开席,几个与谢衡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正聚在一处谈笑。其中名为何砚舟者,促狭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身侧之人,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得真切,引来一阵压低了的善意哄笑。


    被调侃的正是谢衡。她今日依旧身着深蓝色进士圆领袍,大袖敞口,以青罗缘边,腰带带鞓为青色,缀黑角带銙,垂挞尾于身后。(注1)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并未戴冠,乌发严谨地束于头顶,簪着一朵精致的翠叶绒花。


    这绒花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鸦青色叶片与她沉静的眸色相映,减了几分科举士子的板正,多了一丝难言的秀逸风致。


    谢衡心下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略显窘迫地垂下眼睫,拱手讨饶道:“从嘉兄莫要再取笑了,昨日之事,实是……实是意外。”


    丝竹管弦渐起,谢衡身为探花,风姿卓然,自是成了此次宴饮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几杯酒下肚,便有人借着醺然酒意,言语也愈发大胆起来。


    “微之贤弟,莫怪为兄直言,昨日那家虽是行事唐突,其意却也不差。瞧瞧贤弟这般容貌气度,依为兄看,这‘探花’二字,合该是因你而生!”另一人举着酒杯,言语间已带了几分轻佻之意,“似这般人才,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哪家的千金闺秀……”


    谢衡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骨节透出些许白意,面上却仍维持着温润浅笑,正于心中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此话挡回。


    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承堇已然蹙起眉头,抢先一步侧身挡在谢衡前半步之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许兄慎言。探花郎乃陛下钦点,凭的是真才实学、锦绣文章,岂容以容貌戏谑之?此话若传至御前,恐有不妥。”


    有人解围,谢衡心下稍定,心中对这人倒是多了几分计量。只是李承堇此言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凝滞尴尬。那姓许的进士面色微变,却又碍于李承堇家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身旁的何砚舟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玉液,朗声打圆场道:“诶,今日乃天子赐宴,恩荣盛典,良辰美景,正该是高高兴兴的。许兄不过是多饮了几杯,一句戏言罢了,李兄亦是为友心切,俱是好意。依小弟看,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诸位同年,大家同饮此杯!”


    他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圆了场面,又全了各方颜面,众人闻言,纷纷称善,举杯附和。


    说着,何砚舟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那杯酒递向谢衡,目光灼灼,脸上带着诚挚笑意:“微之贤弟,你说是也不是?且饮了此杯,以示同年之谊。”


    谢衡正需一个台阶,见何砚舟出面转圜,也顺势接过那杯酒,对那位许进士举杯示意:“从嘉兄所言极是。许兄,李兄,不过小事一桩,切勿挂怀。我等同年,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皇恩才是。”


    何砚舟还欲开口,忽听得堂外一声高亢的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霎时间,满堂俱静。所有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在场众人无论官职大小、新科进士,皆慌忙离席,整衣肃容,跪伏于地。谁也没料到,储君竟会亲临这恩荣宴。


    年轻的太子萧伯鸾身着杏黄常服,在众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宴厅。他目光温朗地扫过跪伏的众人,抬手道:“诸卿平身。今日乃琼林盛宴,不必过于拘礼。”


    言罢,自有光禄寺官员赶忙重整座次,请太子于主位落座。和声署乐起,一番简而不失庄重的仪程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


    萧伯鸾端坐主位,受着进士们的轮番叩拜与敬酒。他面容清俊,眉宇间既有储君的威仪,又不失年轻皇子的温润气度。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最终,不自觉地在那抹清瘦挺拔的青色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


    探花郎谢衡。


    即便在这群英荟萃的场合,此人依旧显得格外出尘。并非刻意张扬,而是那身清冷中透着韧劲的气质,以及那张过于昳丽、宛若精心描画过的面容,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萧伯鸾执起酒杯,浅浅啜饮一口,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晨间暗卫的禀报——关于昨日长安街上,永嘉侯府的家仆是如何“请”走这位新科探花的。


    “榜下捉婿……”太子心中微哂,倒也不算新鲜事,本朝风气如此。只是永嘉侯府行事,未免太急切、太失体统了些。竟直接派豪仆当街“请”人,对象还是一甲第三的探花郎。


    不过……


    萧伯鸾的目光再次掠过谢衡。此刻他正垂眸静坐于进士席中,侧脸线条流畅,长睫低敛,虽谨守礼仪,姿态恭谨,但那通身的书卷气与难掩的殊色,在这喧嚣宴席中,竟有种别样的宁静与清耀。


    萧伯鸾心下不由莞尔:难怪永嘉侯府的人会如此行事。这般品貌风仪,莫说新科进士,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怕也寻不出几个。被勋贵府邸视作佳婿人选,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这位看似温文的探花郎,昨日在永嘉侯府经历了怎样的场面?观他今日神色如常,举止从容,想必是妥善应对过去了。能在突发状况下全身而退,且不失风度,这份急智与沉稳,倒是比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要强上不少。


    太子的目光深邃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思量。他忆起晨间在御前议事时,父皇对今科进士多有嘉许,言语间尤赞谢衡那份策论,称其“格局开阔,见解不凡”。他回宫后亦特意找来细读,确实发人深省,让人拍手称赞。


    才学、心性、容貌……确是样样拔萃。身世也清白,寒门出身还能名列前茅,更显难得。只是这过于清耀的品貌,又无家族庇护,只怕如稚子怀璧,难免遭人觊觎。永嘉侯府这般行事,恐怕只是开端。


    萧伯鸾指尖轻抚杯沿,若有所思。


    如此良材,若折损在这些勋贵纷争里,未免可惜。既无根基,或可引为臂助……只是眼下,还需看他能否在这京城漩涡中立足。且静观其变,若他真能周旋得宜,日后或可一用。


    *


    酒过数巡,谢衡渐觉面颊发烫,额角隐隐作痛,这股醉意来得又快又猛。只是她本就不胜酒力,虽觉有异,却也只道是酒混着饮了,便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


    从逃离王家、女扮男装成为账房学徒、再到科举,谢衡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何曾有过片刻松弛。此刻探花及第,寿命危机暂解,她难得生出几分闲情,欣赏起这暮春夜景。


    只可惜,她前世便方向感欠佳,此刻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更是晕头转向。绕了几处回廊水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来路亦模糊难辨。


    正暗自焦急,忽听前方假山深处隐约传来人语。她下意识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那话语断断续续,她却清晰地捕捉到“北疆”、“粮草”、“瑶壮”、“罗旁”、“剿抚”等字眼,语气沉凝,似在商讨极为机密紧要之事。


    谢衡心中大骇。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涉及边事兵机,乃是朝堂大忌!


    她慌忙欲退,奈何脚下虚浮,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未曾跌入一旁的水池,但仍发出了一声闷响。


    假山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何人?!”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厉色。紧接着便是衣物窸窣与脚步声,显然有人要过来查看。


    谢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另一个更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同伴:“且慢。”


    谢衡透过石缝,隐约看见其中一人抬起了手臂,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笑道:“无妨,不过是只不慎迷路的小猫儿罢了,不必惊扰。今日便议到此,卿先退下吧。”


    那老臣似乎仍有些迟疑,但终究恭敬应道:“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谢衡,在听到“遵旨”二字时,脑中已是轰然巨响!


    太子?!皇家贵胄,聊得还是此等要务,哪能是她如今这个小小探花能听的!


    她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紧贴在假山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如擂战鼓,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莫说窃听机要,光冲撞皇室这一点就能让她所有努力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微之?谢微之?贤弟?你可在此处?”


    是何砚舟!他怎会寻到此地?


    这声音此刻听在谢衡耳中,无异于催命符咒,让她瞬间头皮发麻!若是被何砚舟发现她在此地,惊动了尚未离开的太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中拼命祈祷何砚舟莫要再靠近。


    何砚舟的呼唤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终是渐渐远去了。


    谢衡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在心里询问系统。


    然而,未等回应,她便惊觉一个修长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移至她面前,负手而立,正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着她。月色清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衣衫轮廓,不是方才那位年轻声音的主人、当今太子萧伯鸾,又是谁!


    谢衡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便跪伏于地,声音都在发颤:“微……微臣谢衡,酒后失仪,意外闯入此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请太子殿下治罪!”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萧伯鸾垂眸,看着跪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科探花。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泛红的耳根与颈侧肌肤,确是醉态可掬,不似作伪。


    “哦?谢探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孤与大臣在此商议要事,你却悄然潜近,听得多少?又意欲何为啊?”


    谢衡头皮发麻,连连叩首:“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醒酒,不慎迷路至此,方才……方才险些滑倒,惊扰殿下,所言所议,微臣惶恐,一字未曾听清!”


    “未曾听清?”萧伯鸾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孤怎么觉得,你听得颇为仔细呢?罢了,既然你说未曾听清,孤再说与你听一遍。也好教你明白,自己所犯何罪。”


    不等谢衡反应,他便将方才与大臣商讨的关于罗旁瑶壮叛乱、是加紧剿灭还是另寻安抚途径的两难抉择,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而后语气陡然转沉。


    “既然阴差阳错让你听到了,或许亦是天意。谢卿既为今科探花,榜上第三,必有高才。孤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孤便恕你无罪,既往不咎。”


    “若想不出……”


    【风险与收益并存,这不,机会来了。】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谢衡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暗恼,脑中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如风车般飞速运转起来。


    【提示一下,你学的东西,未必在这一无是处。】


    罗旁战事……边疆……民族……她猛地想起前世民族学的知识,一个概念跃入脑海——榷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向太子叩首道:“殿下,微臣斗胆进言。剿与抚,或非全然对立。可效前朝于边境设‘榷场’之制,于罗旁要地,择址立市。”


    话音方落,她猛地想起方才在假山后听到太子与大臣议事时,殿下言语间对“剿”字格外坚持,俨然与当今圣上的雷霆手段不谋而合,心中顿时一凛,暗叫不妙——此议岂非与圣意相左?


    果然,萧伯鸾静默片刻,声线陡然转沉:“谢衡,你可知父皇一贯主张对边乱施以雷霆之威,以儆效尤?你今日却向孤进言怀柔之策,是要陷孤于不孝么?”


    注1:参考自豆瓣撷芳主人于2013-09-04 20:38:31发表的:徐显卿“衣冠传”——《徐显卿宦迹图》中的明代服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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